張雪春,曾園園
(1.中國人民銀行研究局,北京 100800;2.中國人民銀行宏觀審慎管理局,北京 100800)
當前數字貿易已成為驅動全球經濟增長的新引擎,日本數字經濟和貿易發展潛力巨大。2021 年數字貨物貿易及服務貿易在全球貨物貿易和服務貿易中的占比均已超過13%,特別是基于信息通信技術(ICT)網絡、可數字交付的計算機、金融和商務服務等成為服務貿易復蘇的主要驅動力,在全球服務貿易中的占比由10年前的47%提高至2021年的62%①參見聯合國貿易和發展會議(UNCTAD)網站數字經濟統計數據。。受日本消費者相對傳統保守的生活方式和日本政府早年對數字經濟和貿易重視不足影響,日本當前數字貿易額遠低于中國、美國及歐洲一些國家,電子商務滲透率也較其他發達國家平均低7 個百分點②Tokyo Review. Can Japan Take the Lead in Governing Digital Trade? 2022-4-15. https://www.tokyoreview.net/2022/04/can-japantake-the-lead-in-governing-digital-trade.。但日本在數字基礎設施和數字產業鏈高端市場仍保有顯著技術優勢,有望在當前全球經濟數字化轉型中,實現數字經濟和貿易的大幅增長,有效應對老齡化、通貨緊縮等社會和經濟問題。
近年來,日本主導《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伙伴協定》(CPTPP)簽署、召集世界貿易組織(WTO)國家進行電子商務談判、提出“可信任數據自由流動(DFFT)”的“大阪模式”、加強與美、英、歐雙邊合作等一系列行動顯示,日本政府已充分意識到全球數字貿易規則制定對其國內數字化轉型及產業競爭力提升的重要性及戰略意義,有意通過積極爭取數字貿易國際規則制定話語權來維護自身利益。在當前地緣政治環境下,我國應加強與日本數字貿易方面的合作,尋求共識,在提升我國數字供應鏈韌性的同時,爭取更大的國際數字貿易規則話語權。
日本國內數字基礎設施較為領先,數字貿易產業鏈仍保有顯著優勢。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報告顯示,日本移動寬帶連接領先OECD 國家,固定寬帶中光纖連通率達77%,在OECD 國家中位居第二(OECD,2019)[1]。日本制造業機器人密度也僅次于韓國,有47%的企業使用云計算服務。2021 年,日本互聯網普及率已高達93%。技術層面,20 世紀日本在全球半導體產業鏈中的份額約為50%,現在雖下跌至10%左右,但在半導體供應鏈的晶圓、高端化工和制造設備方面保持領先地位。
日本數字經濟競爭力和發展速度都不及中美,主要受日本消費者偏好及企業文化和管理結構等因素影響。聯合國貿易和發展會議(UNCTAD)數據顯示,2021 年,日本ICT 貨物貿易、服務貿易及可數字交付的服務貿易出口額分別為652億美元、102億美元和1223 億美元,遠低于中國和美國。在瑞士洛桑國際管理發展學院(IMD)發布的2022年IMD世界數字競爭力排名中①IMD世界數字競爭力衡量63個經濟體在使用和探索數字技術驅動商業、政府及整個社會經濟轉型方面的能力和準備情況。,日本位居第29 位,較2020 年下降2 位,同期中國和美國分別位居第17 位和第2 位。從ICT 貨物在貨物貿易出口中的份額來看,2021 年日本為8.6%,中國和美國則分別為25.5%和9.1%。日本可數字交付的服務貿易在2005 年是中國的3倍,但自2017 年開始低于中國,這顯示出日本企業在數字技術運用方面發展較為遲緩。2021 年,日本可數字交付的服務貿易出口全球份額為3.2%,同期中國和美國分別為5.1%和16.1%。麥肯錫報告顯示,日本居民線上零售、金融服務使用率僅為個位數,公共云服務支出在IT 支出中的比例非常低。1995 年至2020 年,日本企業的ICT 投資支出基本沒有發生變化,同期美國和法國企業的ICT 投資支出則增長了3 倍,日本企業管理層老齡化是其投資放緩的重要原因(McKinsey,2020)[2]。
日本政府與企業的數字化轉型滯后,缺乏數字龍頭企業。全球新冠肺炎疫情暴發進一步暴露了日本政府和監管機制方面的數字化轉型缺陷,如政府部門須手動統計病例,行政程序嚴重依賴紙質文件等。數據顯示,疫情期間日本居家在線娛樂、食物配送、在線會議、遠程教育等數字服務使用增速甚至低于印度(ACCJ和McKinsey,2021)。數字龍頭企業方面,日本缺乏能與美國谷歌、蘋果、臉譜、亞馬遜及中國百度、阿里巴巴、騰訊相競爭的數字巨頭,其傳統優勢產業數字化轉型進展緩慢。
但是,日本數字貿易潛力巨大。駐日美國商會(ACCJ)和麥肯錫聯合撰寫的報告(2021)[3]指出,日本政府若能下定決心實施全面而有力的數字化改革,推動日本企業實現數字化轉型,仍有機會利用數字技術保持既有稟賦優勢,提升全球競爭力。據估計,2017 年日本數字貿易相關的國民經濟產出值為12 萬億日元(1100 億美元),約占日本GDP 的2.2%。影響范圍涵蓋主要行業,影響渠道包括勞動生產率提升、成本降低和新收入來源的創造。到2030 年,日本數字貿易的經濟影響預計增至57 萬億日元(5060 億美元)。2017 年,日本數字相關產品服務出口約為1.9 萬億日元(170 億美元),占日本總出口額2.6%,相當于日本的第9 大出口行業;到2030 年,出口預計增長至8.8 萬億日元(790 億美元)(Hinrich,2020)[4]。
日本較早提出數字化戰略,并積極推動國內數字基礎設施和數字技術在制造業中的使用。2001年,日本政府成立信息技術(IT)戰略總部,并提出e-Japan戰略,推進本國互聯網基礎設施建設和發展。2009年全球金融危機后,日本IT戰略總部又提出“i-Japan戰略2015”(日本政府,2009)[5]。為彌補此前過度關注制造和服務行業層面數字技術使用、忽視日本民眾數字生活體驗提升等政策不足,i-Japan 戰略提出建設以人為中心的社會5.0 展望②2016 年,日本在第五屆科技基礎計劃中提出了社會5.0 的展望,號召創建以人為中心的社會,通過網絡空間和物理空間的高度融合促進社會問題解決。社會5.0 強調數字化在解決當今社會挑戰及其帶來的更廣泛轉型中的作用,而不僅僅是在工業生產中的應用。,鼓勵數字兼容與創新,明確將電子政務、保健和健康、教育和人力資源三大領域作為優先事項,確保數字技術人人可用。但受老齡化、企業和政府垂直管理結構等因素限制,i-Japan 戰略并未能有效實施,日本數字化轉型進展緩慢,數字經濟及國際數字貿易發展受阻。
近年來,日本政府將數字化轉型視為首要政策,專門成立了數字廳。2018 年,日本經濟貿易和行業發展廳發布“2025 數字懸崖”建議。2020 年1 月,日本政府意識到自身在數字化領域的落后,明確提出設立數字化特別工作機構(陳祥,2020)[6]。2020 年9月至2021 年5 月,日本參議院會議通過了與數字化改革相關的6 部法案,2021 年9 月數字廳正式成立,直接隸屬首相。數字廳打破了過去垂直行政管理結構,通過廣納政府和民間的高水平人才,集中預算和權限,發揮引領日本數字化轉型的指揮塔作用。數字廳的首要任務是推進數字政府建設,重點包括提升行政手續線上操作便捷性,提高數字身份認證、云服務和網絡等基礎設施的功能,實施國家數據戰略,培育數字人才,推動監管改革,減少新技術使用障礙等“一攬子”規劃。
執行層面,日本政府將推動公共和私人部門數字化視為與實現綠色社會、提振日本活力、改善生育環境并列的四大經濟增長動力之一。具體改革政策涵蓋建設數字政府、加快私人部門數字化轉型、發展數字人才、消除數字鴻溝及加強網絡安全等。在這一過程中,數字政府的作用將主要是全面整合各類信息,以提高居民生活品質和數字服務的可獲得性,激發商業活力。
夯實數字基礎設施和提高產能,加強半導體供應鏈韌性成為日本發展數字經濟和貿易的重點。日本政府2020 年的《經濟和金融管理基本政策》明確指出,日本必須以“戰略自主”和“戰略不可或缺性”為目標來確保經濟安全。為保持競爭力和維護國家安全,日本在與國家安全有關的關鍵領域實現獨立自主被列為國家優先項。日本總務省(MIC)2020 年12 月發布《推出ICT 技術設施地區性建設總規劃3.0》,其目標是在全國范圍內推廣ICT,穩步推進ICT基礎設施建設,到2023 年底發展超過28 萬個5G 基站,進一步提升日本經濟社會數字化水平。2021年,日本政府發布了以擴大國內半導體產能為目標的《半導體與數字產業戰略》,將確保半導體穩定供給上升至國家戰略層面,并于2022 年3 月開始正式實施《半導體支援法》,對“特定半導體”在日本國內生產設施的完善以及建廠、擴大生產等提供補貼。
在政府支持下,日本企業和機構為改善數字貿易生態做出了巨大努力。一是建立貿易數據分享平臺。7 家日本企業于2020 年初投資21 億日元(2000萬美元)設立了一個NTT數據導向、基于區塊鏈的貿易數據分享平臺TradeWaltz。該平臺與各類貿易公司、銀行、保險公司、航運公司和其他行業的企業合作,由科技公司作為秘書處,共同探討如何通過數據化提升貿易運作的安全性和效率,鏈接政府部門、服務中介、亞洲及全球支持數字貿易運作的機構。二是創造有利于數字貿易的生態環境。例如,三星的日本研發中心每年支持日本學校和機構進行100 項電子消費相關研究,軟銀的“創新項目”每年邀請企業提出AI 等多類相關建議,并出資進行試驗性營銷。還有一些企業建立了IT 學校,或者支持學校將電子商務納入高中或專業技術學校的課程表。
數據是數字經濟發展的戰略性資源,也是新時代的生產要素,對經濟增長、就業和地方稅收至關重要。在數據流動的推動下,數字化已經成為現代經濟社會無縫運行的關鍵,但數字保護主義措施和趨勢不利于數字貿易和投資。由于各國之間的相互不信任,以及受隱私、安全性、訪問數據和產業政策等目標影響,各國限制數據跨境流動的國內政策越來越多,導致全球數據治理規則支離破碎甚至相互矛盾,難以對數據治理采取統一的適當行動(World Economic Forum,2020)[7]。日本政府已認識到數據資源對確保經濟安全、維護“戰略自主”和“戰略不可或缺”的重要性。無論是國內法律法規建設還是國際規則制定,數據政策均為核心關切。一方面,日本政府重視個人隱私保護及與國家安全有關的知識產權和情報信息制度建設;另一方面,又希望在上述前提下盡可能地減少數據跨境流動障礙,增強各國間互信和政策協調,便利可信數據自由流動。
1.個人隱私保護
在美國推廣亞太經濟合作組織(APEC)隱私框架之前,日本就出臺了國內個人隱私保護法規,此后多次修訂。2003 年,日本通過《個人信息保護法(APPI)》(2005 年正式施行),后歷經多次修訂。受一些事件影響,2015年修訂后的APPI新增了關于跨境數據流動的規定,無論個人信息處理者是日本企業還是外國企業,只要在提供商品或服務時取得個人信息,就受到APPI 的約束。2016 年,日本成立了個人信息保護委員會(PPC),負責保護個人信息和執行數據隱私法規。2017 年APPI 修訂版明確了個人信息跨境傳輸要求,要求在機構、個人同意的前提下進行傳輸,或傳輸對手方擁有與日本相當的數據保護水平,日本政府可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明確評估數據保護水平的標準、符合要求的國家地區。2022年2 月,PPC 發 布了2020 年APPI 修正案的合 規 要點,包括向外國第三方提供個人信息,應當加強向個人信息主體披露該第三方處理個人信息的相關情況;原則上應當公布所采取的安全管理措施;等等。
執行層面,日本與美國、歐洲一些國家都有實質性合作。日本于歐盟《通用數據保護條例》(GDPR)出臺2 個月后(2018 年7 月)與歐盟簽署了《日歐經濟伙伴關系協定》(EPA),允許和歐盟的公司之間分享個人數據,無須額外的安全檢查。這意味著日本和歐盟互相承認對方的數據保護制度,為個人數據提供了充分的保護。2020 年,日本和美國開始通過跨境隱私規則機制(CBPR)①CBPR 是一種自愿性的、在APEC 成員內部推行的隱私跨境流動機制,加入的企業遵守的是《APEC 隱私框架》中的個人數據保護原則,企業可以通過加入CBPR 以證明其符合國際認可的數據隱私保護標準。截至2022 年1 月,在APEC 的21 個經濟體中,已經有澳大利亞、中國臺北、加拿大、日本、韓國、墨西哥、新加坡、菲律賓和美國9個成員加入了該機制。進行跨境數據流動方面的實質性合作。
2.知識產權
20 年前日本就確立了知識產權立國的戰略。2002 年,日本設立直屬首相的“知識產權戰略”會議,頒布《知識產權基本法》。日本知識產權立法嚴謹、詳盡,且非常重視知識產權法律的國際化,修法次數頻繁,與歐美為主的經濟發達國家在知識產權保護的方向和力度上大致相當。目前,日本國內涉及知識產權保護的主要法律法規包括《專利法》《實用新型法》《商標法》《外觀設計法》《著作權法》《反不正當競爭法》等。
日本有專門的保護知識產權的政策及執行機構。2003 年,日本成立知識產權戰略總部,并于2005 年成立知識產權高級法院。2021 年,知識產權戰略總部發布了《知識產權推進計劃2021》,提出要實現以“綠色”“數字”為主軸的、面向社會的創新創造。該方案制定的7 項優先措施中直接涉及數字的有兩項:一是改善數字生態,促進知識產權數據活用;二是構建適應數字時代的戰略。
3.數據跨境流動
對外,日本政府致力于立足其既有數字技術產能優勢,實現可信任數據自由流動(DFFT),以獲取最大化數據流動收益。在2019 年世界經濟論壇中,日本提出以DFFT 為核心的“大阪模式”(The Osaka Track),其核心是建立基于信任的數據自由流動。DFFT 建議在滿足國內政策目標和偏好的基礎上共同創造條件實現數據跨境流動。DFFT 為各國增強信任,圍繞同一核心理念和共同設定的目標進行合作,從而降低監管碎片化、商業不確定性或交易成本提供了一種可能。DFFT 的理念是促進可信任數據或可信任國家之間的數據自由傳輸,確保在隱私、網絡安全、知識產權受到保障的前提下實現數據自由流動。日本跳出傳統貿易規則框架,通過倡導DFFT理念,以在更大范圍內促成相對統一的跨境數據流動規則,減少不必要的數據流動障礙,與美國追求跨境數據自由流動的利益訴求基本一致。
“大阪模式”已成為G20 和G7 框架下一項重大國際數據流動倡議,但多數發展中國家仍不具備DFFT 的條件。G20 大阪峰會的《大阪領導人宣言》指出,應遵守國內和國際的法律框架,同時增強每個框架之間的互操作性,促進數據自由流動,共同致力于實現“DFFT的愿景”。“大阪模式”被認為是為釋放更開放、可信賴數據流動的價值所必需的全球治理進程統稱。世界經濟論壇報告(2020)也基于“大阪模式”的核心理念構建了DFFT 的框架。2022 年5月,G7 集團數字部長會議通過了一項關于數字轉型等問題的部長級宣言,制定了《促進可信數據自由流動計劃》,明確提出在數字貿易背景下促進DFFT,共同承諾促進數據自由流動和信任。此外,日本還建議在WTO 建立一個保證DFFT 的機制。但是,對于印度、印尼等欠發達經濟體或正經歷高增長的新興市場國家,由于國情差異顯著,且不具備可以提升信任的技術,各方很難在短時間內就區域性的數字經濟治理機制達成有效共識。
近年來,日本積極倡導WTO 中的新電子商務倡議,鞏固數字貿易的國際規則制定權。日本積極推動WTO 數字貿易談判進程,參與WTO 電子商務小組談判,并在2017 年12 月與澳大利亞、新加坡等67個WTO 成員發起了電子商務聯合聲明倡議(ECommerce Joint Statement Initiative,JSI),啟動電子商務規則的解釋工作。迄今,已有86 個WTO 成員參加了JSI 談判,并于2020 年12 月發布了電子商務談判合并案文。2021 年12 月JSI 成員國聲明表示,談判組已就消費者保護、電子簽名和驗證、垃圾郵件、開放政府數據、電子合同、透明度、無紙化交易、開放互聯網接入等8 個方面取得實質性進展,并對電子傳輸關稅、跨境數據流動、數據本地化、源代碼、電子交易框架、網絡安全和電子發票等內容進行了提案合并,相關溝通有待后續進一步加強。該聲明還指出確保和促進數據流動是達成高標準和具有商業意義談判結果的關鍵。
日本不斷擴展和提升與美國、歐洲和亞洲等一些國家貿易協議中的數字貿易規則,并在區域性貿易協議中的數字貿易規則制定方面發揮了引領作用。日本在與新加坡(2002 年)、菲律賓(2006 年)、泰國(2007年)簽訂的自貿協定(FTA)中僅提到無紙化交易,與瑞士(2009 年)和澳大利亞(2014 年)簽訂的自貿協定雖然將電子商務獨立成章,但僅提及數字產品非歧視性待遇、關稅、電子簽名認證、消費者保護等一些共識性較強的條款。與澳大利亞(2014年)和蒙古國(2015 年)簽訂的自貿協定電子商務章節條款中,開始觸及個人數據保護(日—澳)、計算設施位置和源代碼(日—蒙)等爭議性較大的事項。區域性貿易協定層面,美國2009 年宣布加入和領導《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PP)談判時就邀請日本參加,但直至2013 年日本才正式加入。美國退出TPP 后,日本最終主導并促成了CPTPP 簽署,被譽為全球第一個涵蓋數字貿易條款的、參與國家最多的、條款最全面的、開放水平最高的協定。此外,日本也是《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RCEP)的成員國,還與東盟簽訂了自由貿易協定。
堅持開放創新是日本主導CPTPP 談判的關鍵策略。其核心立場有以下幾方面。一是為保證數據流動的開放性和互操作性,需要明確可分享數據種類要求、分享范圍及消費者認同方式。在APEC 隱私保護框架、APEC 跨境數據隱私保護規則(CBPR)等國際標準下,日本主張提升互操作性,尤其是支付網關的互操作性,以節約企業在不同市場運營的相關成本。二是為鼓勵創新,需要明確的版權保護、中介責任相關規則。在一個系統中平衡保護作者版權和鼓勵創新兩個目標,且不對企業尤其是小微企業造成不必要成本負擔是巨大挑戰。為此,日本認為推進人工智能(AI)使用是可能的解決方案①美國的Digital Millennium Copyright Act(DMCA)提供了一個保護網絡版權的機制,要求網絡服務商在收到通知后盡快刪除受保護的作品。在很多國家和地區,政府都有法律明確中介可以視為例外的“安全港”(Safe Harbours)。日本在與美國簽署的日美數字貿易協定(USJDTA)中有關于網絡中介服務商免責的條款,但在CPTPP及RCEP中未涉及。。三是邊境摩擦最小化,主要包括禁止源代碼披露要求、降低不必要的程序和關稅。提高關稅的最低閾值、不對電子產品收稅是最常見的做法,也是多年來世界貿易組織(WTO)對電子產品暫緩關稅的共識。具體操作中,政府可通過減少數字貿易壁壘,來為居民、非居民數據服務營造平等的環境。例如,歐盟、韓國、印度、澳大利亞、新西蘭等對非居民數字服務提供商征收VAT 或GST(Goods and Service Tax),這種做法符合數字經濟相關稅收收入應歸屬數字服務消費地所在國所有的原則,而非居民VAT 還可以保持數字化和非數字化服務稅收一致性。
TPP 曾是美國奧巴馬政府確立和提升美國在亞太地區地位和話語權的重要舉措,但2017 年美國時任總統特朗普下令美國退出TPP后,日本被動牽頭,2018 年主導更名為《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CPTPP),并最終促成11國共同簽署。CPTPP致力于建立公平、透明的貿易規則,其數字貿易規則內容全面、自由化水平極高。由于其成員國覆蓋了全球約5 億人口及13%的GDP,成員國ICT 貨物貿易及可數字交付的服務貿易總出口額分別為4789億美元和3922 億美元,全球份額分別為20.7%和10.3%②根據UNCTAD數據庫數字經濟數據整理。,因此日本通過主導CPTPP 在一定程度上已經實現了其爭取數字貿易規則制定話語權的目標。美國貿易官員評價CPTPP 是“全面且高標準”的協定,可能成為美國在推進印太戰略過程中數字貿易協定的模板(Brock 和Cathleen,2022)[8]。總體而言,CPTPP 幾乎復制了美國主導的TPP 相關內容,與《美墨加貿易協定》(USMCA)電子商務章節內容也幾乎一致。此外,CPTPP 條款內容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尊重各國國內監管目標的理念,更易被締約國接受,如尊重個人隱私保護、允許對數字產品征收國內稅、國家公共安全例外等,有助于解決亞太地區數字治理碎片化、欠缺共識和協調性的問題。
CPTPP數字貿易規則具有以下特點。一是在數字貿易范圍方面,CPTPP 電子商務章節從貿易對象呈現形式或傳輸形式角度對數字產品進行了定義,對傳統貨物貿易和服務貿易分類進行模糊處理,在規避數字產品貿易屬性爭議的同時,彌補了電子商務可適用規則的空白。二是在增強消費者信心方面,CPTPP 電子商務章節明確規定了國內電子交易框架、電子簽名和電子認證、線上消費者保護、個人信息保護、非應邀商業電子信息等內容。三是在減少數字貿易壁壘方面,CPTPP明確了免征海關關稅、數字產品非歧視性待遇、無紙貿易、電子商務網絡的接入和使用原則、通過電子方式跨境傳輸信息、互聯網互通費用分攤、禁止計算設施本地化及禁止源代碼披露等約束性條款。四是在國際規則與國內監管對接方面,CPTPP 電子商務章節堅持市場開放與合理監管并重。一方面鼓勵締約方開放電子商務和數字貿易市場,允許跨境數據流動;另一方面又承認締約方的合理監管權,認同締約方為實現合法公共政策目標采取必要措施。
CPTPP 集中體現了日本數字貿易主張,不僅就電子簽名和電子認證、無紙化貿易、數字產品的非歧視待遇、在線消費者保護、個人信息保護、電子商務訪問和使用互聯網的原則、非應邀商業電子信息等共識較強的問題達成一致,而且明確規定了各締約方不能對電子傳輸征收關稅這一首要關切,對于跨境數據傳輸、計算設施位置、源代碼等仍存較大爭議的問題亦做出了明確規定。CPTPP數字貿易規則與日本政府倡導的DFFT 理念一致,致力于增強消費者對于數字貿易的信心,避免不必要的數字貿易壁壘,最終目標是在盡可能大的范圍內形成規則共識,為促進數字貿易發展和經濟增長提供良好數字生態環境。此外,考慮到一些成員國的國情,CPTPP將無紙化貿易、電子商務網絡接入和使用原則、互聯網互通費用分攤、網絡安全等一并列入了“應當努力”條款或表達共識的條款,對部分國家履行個別條款約定給予了寬限期。
CPTPP條款及日本數字貿易主張詳見表1。

表1 CPTPP條款與日本數字貿易主張
1.日本與歐盟、日本與英國的相關協定
日歐自貿協定(2019 年)關于數字貿易的規則集中于服務貿易、投資自由化和電子商務章節(第八章),涵蓋了CPTPP 數字貿易規則的主要內容,主要區別在于,日歐協定未將數據自由傳輸作為約束性條款。歐盟GDPR 出臺后,日本是首個被歐盟認可數據隱私保護的國家,但受制于GDPR 框架,日本和歐盟約定了三年內重新評估數據自由流動義務納入條款的必要性(條款8.81)。此外,日歐自貿協定也未提及數據本地化規定,而此前日本在美國退出后的CPTPP 中強化了消除數據本地化的立場,但保留了監管例外和公共安全例外(美墨加貿易協定刪除了此例外)。值得注意的是,日歐自貿協定并未體現跨境數據自由流動,顯示出日歐雙方與美國立場尚存差異。
日本在2019 年歐盟—日本EPA 的基礎上又與歐盟簽署了《數字伙伴協定》(DPA,2021 年10 月),共同推動包容性、穩定且以人為本的數字化轉型。具體目標是穩定商業預期和合法性,為進行跨境數字交易的消費者營造安全的在線環境,消除不公正的貿易壁壘,防止歧視線上、線下活動。此外,日本和歐盟在5G 和6G 等信息通信領域以及人工智能領域擴大合作,并在半導體行業危機下共同強化供應鏈,促進行業發展。2022 年10 月,日本與歐盟已同意將數據跨境流動規則納入EPA 進行談判。日本與歐盟在個人隱私保護、減少不必要的跨境數據傳輸障礙等方面的立場高度一致,預計日本與歐盟將以DFFT 理念為基礎,達成以互信為基礎的數據跨境流動條款。
英國脫歐后,日本隨即在EPA 的基礎上與英國簽署了《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2020 年10 月簽署)。在數字貿易領域,協定相關條款涉及的范圍超出EPA,明確允許兩國之間數據自由流動。
2.日本與美國數字貿易協定
日本與美國兩國經貿、投融資關系密切,在地緣政治關系上合作密切。日本是美國第五大貿易伙伴,美國對日本貿易赤字位居第四位。2020 年,美國投資日本的外商直接投資(FDI)存量約為1320 億美元,主要集中于金融和保險。日本投資美國的6480億美元FDI存量中制造業是大頭。日本作為美國在印太地區最重要的盟國之一,一直積極支持美國印太數據戰略,并借此提升自身在域內的戰略地位。
《日美數字貿易協定》(USJDTA)(2019 年10 月簽署)是首個以數字貿易命名的協定,USJDTA 在CPTPP條款的基礎上為金融服務開辟了數據傳輸通道,不僅禁止強制上交源代碼、算法、秘鑰,而且支持對非敏感政府數據開放電子準入(E-Access)。但與美國主導的TPP、USMCA 相比,USJDTA 強化了對數字知識產權的保護力度,但同時為保障政府執法能力做出了例外規定。此外,USJDTA 將知識產權和廣播重新納入數字產品非歧視性待遇的例外規定,但同時明確縮小廣播例外的實施范圍。
中國和日本數字貿易合作需要在當前地緣政治環境下統籌考慮。總體而言,美國、日本和歐盟不僅在電子簽名認證、電子交易非歧視性待遇等在WTO促進電子商務便利化方面已取得較大共識的問題上高度一致,在數字產品免征關稅、禁止將計算設施本地化和披露源代碼作為市場準入條件等尚存爭議的問題上也基本一致,三者關于數字貿易規則立場的核心差異在于跨境數據流動與個人隱私保護、公共政策例外等國內監管目標之間的平衡。日本對跨境數據自由傳輸的追求不如美國激進,在涉及個人隱私保護等方面的觀念與歐盟更趨一致。
更為重要的是,日本、美國、歐盟的利益和立場并不完全一致,日本既需要與美國、歐盟形成聯盟來應對中國在亞太地區的影響力,也可能通過與中國合作來增強與美國、歐盟的談判籌碼。長期以來,日本對中國經濟增長和區域影響力擴大高度關注,中國問題一直是日本、美國經濟對話的重要議題,在TPP 談判期間日本就意識到其具有超越經濟利益的戰略意義①參見谷歌博客(G-Sphere)第15期中訪談日本外務省官員Yo Takab的內容,2017年7月發布。,并有意憑借CPTPP 和DFFT 奠定其在數字貿易和數據規則制定中的主導地位,以影響中國,同時增強自身與美國、歐盟的捆綁。未來,日本一方面可能會加強在數據規則領域與美國的合作,在美國倡導的印太經濟框架(IPEF)下幫助美國在印太地區推行數據跨境流動的“美式標準”,把《美日數字貿易協定》中的數據跨境流動規則作為更高水平的貿易談判的基礎性內容,從而牽制中國在CPTPP 與《數字經濟伙伴關系協定》(DEPA)上的進展;另一方面,由于美國和日本國情差異較大,在數字政策、數字治理立場及監管例外等方面利益并不完全契合,日本可能也期待通過擴大“朋友圈”以爭取在雙邊及區域內獲得更大的數字貿易規則制定話語權,平衡美國在汽車制造等核心經貿領域對其施加的壓力。
當前,在亞太地區保持數字貿易的開放對日本的數字化轉型及保持產業優勢有利,從長計議全球數字治理規則,推動中國和日本合作探索亞太地區數字治理機制形成仍有空間。中國和日本貿易投資往來密切,共同面臨人口老齡化、政府和產業數字化轉型等問題,在數字貿易方面求同存異,符合雙方共同利益。目前,中國和日本雖然沒有政府和貿易協議層面的數字貿易合作,但一些中資企業已經在提升日本中小企業與中國和其他亞洲國家電子商務往來方面做出了努力,并取得良好反響。我國應尋求和提升與日本的數字貿易共識,共同應對數據跨境傳輸、數字貿易便利化、創新技術和數字稅收等數字治理問題,大力發展企業和機構層面合作。
第一,積極融入多邊、區域協定或倡議。一是在積極尋求加入CPTPP 和DEPA 等協議的過程中,完善我國個人隱私保護、消費者保護、知識產權保護等國內法規,加強與國際規則的銜接。二是規劃和探索我國數據分層管理制度,分析與DFFT 理念下可信數據自由傳輸的結合點和可行的試點途徑,在確保數據跨境流動安全的前提下增強與日本數據流動框架之間的互操作性。三是從長計議數字治理問題,爭取通過技術合作或制度的現代化來解決部分涉及個人隱私、國家安全、經濟利益和財稅(保護地方稅基)等問題。第二,在WTO、APEC、東盟合作圈等國際平臺下積極合作,推動形成國家間共識。增強東盟各國在數字基礎設施規劃和數字經濟監管規則等方面的協調性來促進跨國電子商務發展,并提高整個供應鏈的透明度。第三,鼓勵政府、企業、學校等多層次的務實合作,支持我國在日企業發揮更大作用,增強經濟捆綁。相關領域可以包括培養數字人才、縮小數字鴻溝、提升中小企業活力和創新力、發揮超大規模市場優勢、增強中日產業鏈合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