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文銳(北京工商大學 傳媒與設計學院)
一直以來,學界對于粉絲、粉絲文化以及粉絲群體進行觀察研究的視角都集中在粉絲文化的抵抗性、粉絲圈層化以及粉絲的集群性特征等,但是對于粉絲主體性的研究目前還是相對較少。值得注意的是,由于粉絲在商品購買方面表現出了驚人的購買力,粉絲的經濟主體地位也逐漸走入到研究者的視野中。
在互聯網與新技術的賦能下,無論是作為粉絲互動主陣地的微博還是粉絲群組運營的微信,粉絲的主體性在各個領域都得到了較為充分的體現,非常多的粉圈新現象也隨之出現。“帶ID打卡”是一個發生在粉圈內的新現象。ID一般指微博ID(即用戶自取的微博名字),簡單來說“帶ID打卡”就是指當自己去不了愛豆的現場活動或者大屏應援的時候,粉絲通常會找飯圈里的好友幫忙打開你自己的微博主頁在現場拍個照留念。而且,現場拍照留念的不僅限于微博ID,還有微信主頁以及自己的照片。在這樣的情境下,ID到了現場就等于你本人到了現場,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新興現象。
本文主要運用互動儀式鏈理論。“互動儀式”一詞最早來自美國社會學家戈爾曼,是指一種表達意義性的程序化活動,這類活動對群體生活和團結來說具有重要意義。從本體論角度而言,互動儀式是人類一種重復性、固定化、程序化的交流行為。尤其從微觀社會學層面看,人們特定的社會關系,是通過各種互動儀式形成和維持的。它存在于社會的方方面面,從見面的問好,到“吸煙儀式”“性愛儀式”及各種交換儀式,互動儀式是人們最基本的活動,是社會學研究的基點。
美國當代社會學家蘭德爾·柯林斯(R.Collins)于2003年提出“互動儀式鏈”(inter action ritual chains)理論,互動儀式鏈認為互動(即儀式)是社會動力的來源,每一個個體在社會中所呈現的形象是與他人的社會互動中逐漸形成的。使用者在參與儀式的過程中產生情感的共鳴,從而促進團體、個人的情感能量融合進群體的情感能量,形成固有的情感符號和群體內部的道德標準。互動儀式的參與者在關注點與情感的相互連帶中,能夠產生一種共享的情感體驗與身份認同,進而形成新的社會定位與社會形象[1]。
粉絲如何通過“帶ID打卡”這個虛擬的行為來代替親身到達?“帶ID打卡”這一行為是否被參與打卡儀式的粉絲群體認可以及流行?在這樣的行為中,互動儀式鏈是如何被構建的,又會有什么樣的影響?這是本研究擬要研究解決的問題。
“互動儀式鏈”(inter action ritual chains)有四種組成要素:1.兩個或兩個以上的人聚集在同一場所;2.對局外人設定了界限;3.人們將其注意力集中在共同的對象或活動上;4.人們分享共同的情緒或情感體驗[2]。本研究也將聚焦這四個組成要素,對“帶ID打卡”行為進行分析。
“兩個或兩個以上的人聚集在同一場所”是互動儀式鏈的一個組成因素。通常來說,傳統的互動儀式強調的是親身參與,但當下由于實時傳輸、突破時空限制的互聯網及其移動設備的普及,集體事件的發生并非以物理空間在場的必要性為前提,“身體在場”已經有所演變,發展為“多元在場”。“多元在場”強調的是多重交流方式的聚合與交織[3],新傳播技術正在將被傳統大眾媒體切割的身體重新拼貼組裝,制造出千奇百怪的身體,這種虛擬身體正在創造多元化的在場方式[4]。在媒介技術如此發達的今天,“虛擬在場”是很容易就能達到的。當你沒辦法親臨現場的時候,只需要發一條求助微博,或者是在微信群組里發一條信息,就會找到你的“同擔好友”帶著你的ID進行打卡。當然,這種求助行為也是一種能量的互動。
雖然“虛擬在場”很容易通過媒介技術完成,但是身體在場在這個媒介發達的時代還是有自己的意義。從多元在場這個角度對“帶ID打卡”行為進行分析,“同擔好友”的身體在場與通過“ID”達到的虛擬在場,完成了構成互動儀式鏈的一個因素。

圖1 互動儀式的要素、過程和結果[3]
對局外人設定了界限是互動儀式鏈的一個組成因素。其實,在粉絲文化中,這樣的一個區隔是一直存在的,甚至可以說,粉絲文化與大眾文化天然存在區隔與壁壘。偶像文化中粉絲群體和非粉絲群體的界限設定,界限看似模糊,需要花時間去掌握大量的群體符號才能融入其中。比如,大眾沒辦法理解“帶ID打卡”這一行為是什么,也沒辦法理解為什么粉絲會樂此不疲地進行一些大眾認知意義上的無意義的行為。粉絲群體之間流通的文化符號構成了獨特的文化資本。文化資本不斷累積形成了粉絲文化與大眾文化之間的區隔。從這個角度理解,粉絲們“帶ID打卡”這一行為天然地排斥了局外人。如有人也想要參與其中,他們需要先去了解什么是“帶ID打卡”。
共同的對象或活動是形成互動儀式鏈的又一組成要素,當人們將其注意力集中在某一焦點上,儀式才有意義,互動才能形成。通常來說,特定的活動(如演唱會、線下見面會等)甚至是明星藝人的代言物料(比如巨幅海報、大屏視頻)等,都可以被視為一個被關注的焦點。此時的關注焦點是“帶ID打卡”這一行為中的目的地,也是“朝圣地”般的存在。當在微博以“ID”“打卡”為關鍵詞進行實時搜索時,可以看到很多主動分享自己參與的打卡行為。他們的打卡目的地基本為演出現場、粉絲投放的應援物料等。如果對這些微博文案進行總結,可以發現,文案的書寫規律基本為:超話名稱+打卡地點+感謝幫打卡的同擔好友+自己的感想。在這其中,也蘊含著情感能量流動。
參與互動主體之間共同分享的情緒或情感體驗是互動儀式的又一組成要素。根據“帶ID打卡”的實際操作過程,可以按照三個時間段將參與主體的情感體驗進行劃分:打卡活動的準備階段、打卡活動的進行階段以及打卡行為完成后的階段。
在打卡行為開始前,沒有辦法親自到場的粉絲會尋求好友的幫助,通過發微博或者是在微信群里發信息求助的方式,希望他們可以帶著自己的ID完成打卡這一行為;相應地,一些有機會可以親自到場的粉絲也會主動發出信息,表示自己可以幫忙帶ID,當然,一般都是有一些附加條件的,如,關系較為親密的好友或者是買過明星代言的其他素不相識的粉絲。在這樣互相幫助、“有求必應”的互動中,粉絲之間的情感互動處于一個初始狀態,即開始有了互動。粉絲也會在自己的求助被回應后感受到群體歸屬感。
在打卡活動正在進行的階段,未能親自到場的粉絲的期待與現場信息的實時共享則是這個階段的重點。由于親自在現場感受到了“炙熱”的氛圍,短暫的情感刺激使得他們感到激動與興奮,并且直接影響到了對現場信息進行實時分享的模式:短短幾個字的微博、出現頻率非常高的感嘆詞與感嘆號、平時很少出現的語音消息等。這些與日常消息截然不同的分享節奏,也會讓未到現場的粉絲更期待他們的“帶ID打卡”,并不斷給自己的情感能量進行加碼。“我拍故我在”或許可以用來形容他們此刻的內心活動。這樣的互動為之后的環節積累情感能量,使得儀式感不斷深化。
在前兩個階段的鋪墊后,情感能量則在打卡行為完成后達到了頂峰。打卡成果的反饋、不同主體之間的溝通、交流與感謝、特意發出來的打卡展示與感謝動態等,都是情感能量的直接展示。可以說,這一刻才是群體興奮爆發的節點,與活動開始的時間點相比,群體興奮是有一定滯后性的。這不難理解,打卡行為并不是新聞,在場的粉絲需要時間對其產出的結果進行修飾、調整;未到現場的粉絲為了表示自己的激動與重視,或者是將打卡結果變成自己的符號也需要時間去編輯文案、調整圖片等。
通過以上分析發現,“帶ID打卡”這一互動儀式鏈的建立基于柯林斯互動儀式鏈模式基礎上,遵循該模式的基本形態,但也有所發展變化,是對柯林斯互動儀式鏈在移動互聯網時代的補充和完善。由于媒介技術的發展,粉絲以用戶的多元在場為前提,通過社交互動等形式,對局外人設限并建立起對打卡目的地的共同關注,由共同的關注焦點進一步增強既有的情感體驗,達到參與者的情感共享。
在柯林斯看來,情感能量是互動儀式鏈的核心要素和結果。共享的情緒是短暫的,但能通過互動儀式將其轉化為長期的“情感能量”[5]。在互動儀式中,粉絲會產生獨特的情感體驗,這種情緒是短暫且強烈的,參與到這次互動儀式的個體之間激烈地相互回應。這種回應對個體情感能量的獲得有較大影響,高情感能量的用戶會更加積極主動地投入到下一次的互動儀式中,由此情感能量不斷累積,進而產生群體認同。對于這個儀式采取觀望態度的人,或許也會受到這樣“熱烈氛圍”的感染,準備參與到下一次互動儀式中。
認同的形成過程需要選擇、維護、創造和管理,它不是自然而然便可獲得與維持的[6]。粉絲在互動儀式中,基于共同的關注從而激發對參與群體的關注,在參與過程中逐步建立或者是在原有基礎上加深對明星的認同、對儀式的認同、對粉絲群體的認同。正如本研究在之前分析的,粉絲在自己的求助有了回應時會感到對群體的認同;在儀式進行到火熱時,群體間的氛圍也讓人沉醉;在儀式結束后的互動分享環節,粉絲之間的溝通與感謝也使得彼此之間的關系升溫,加速了對群體的認同。
文化符號在互動儀式中不斷積累,文化壁壘也不斷加深。每一次活動都會產生他們自己的“梗”,這也會演化為后續互動中甚至延伸至日常生活中的文化符號。大部分粉絲都會有加入到一些因為共同興趣而建立的群組,或是因為共同愛好建立起一定的社交關系。也有粉絲將這種文化符號積累的過程比喻為學習高數,因為這種文化符號的積累過程是一環扣一環的,哪一環缺席都會影響后續的環節。而且,很多文化符號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在“缺課”后再“補課”的難度很大,為了保持這種高效率的定向傳播,粉絲們也會要求自己盡量把握流通著的文化符號,保證自己一直成為“局內人”。當其他普通粉絲想要加入到群體中,就會有一定的限制,如對文化資本的把握、“氪金”記錄等,這些都需要普通粉絲(局外人)花費精力來了解儀式、文化符號和其背后的運轉規律,并按照規則投入時間、情感和經費等。
網絡世界作為一個全新的場域,因為其技術特性讓人們體驗到了平等、開放、互動的感受,去中心的文化范式也帶給人們一種顛覆傳統權力的遐想。當然,網絡媒介所帶來的話語權的下放和亞文化的抬升都值得肯定。但是,根據布爾迪厄場域同構性,現實社會的諸多因素也會在網絡環境中繼續發揮作用;而網絡上形成的影響力和作用也會在現實社會中得到承認。并且網絡環境是無法脫離現實社會而獨立存在的,那么,現實社會形成的權力關系機制在網絡社會中就同樣適用,反過來,在網絡世界中形成的新的權力關系也會對現實社會中的主體產生制約作用[7]。
虛擬粉絲社群并不是孤立地存在于網絡社會和現實社會,而是身處在一個有眾多力量關系,不同的力量關系彼此之間沖突、增強、削弱所形成的一個錯綜復雜的權力鎖鏈系統當中。粉絲的權利與地位也會因為互動儀式而發生變化,在互動儀式中的參與度會具體影響粉絲權力與地位的變化。通常來說,有精力、有時間、有金錢,并且熱衷于去參加線下活動的粉絲會在粉絲群體中更受歡迎,他們在粉絲群體中也會因為付出的時間精力與金錢而提升地位[8]。
在本研究中,他們的作用是粉絲完成打卡的媒介,也是一手文化符號的掌握者與傳播者。
柯林斯認為,互動儀式鏈為社會信任和共有的符號意義的情景提供了基礎。我們可以在整個互動儀式過程中看到粉絲對于文化驚人的創造力。依托于大眾傳播技術的發展,微博、微信等社交平臺成為了粉絲創造文化、傳播粉絲文化的根據地,擁有共同關注焦點的粉絲們也因為技術,可以具身或虛擬出現在打卡目的地。
技術賦權給粉絲,粉絲也在這個過程中成為了文化的主體。粉絲通過創造獨特的文化符號,區別了“局外人”與“局內人”,加深了文化區隔。在整個互動過程中,因為共享的情感能量,粉絲在互動儀式中形成了群體認同。
本研究仍有一些不足。首先,本研究雖然關注到了粉絲地位的流動,但是并不能更深入地進行分析。在后續研究中,可以引用福柯的理論,對粉絲權力進行進一步分析,包括粉絲的地位是如何與粉絲權力連結的、粉絲地位的變動與權力的流動、粉絲權力與影響等。
另外,本研究雖然能對一個新鮮的、甚至有點微不足道的現象進行了分析,但是在分析的過程中只是用互動儀式鏈的構成要素與整個打卡過程進行了對比,并沒有提出足夠多的創新點,也沒能結合當前媒介環境作具體剖析。
本研究基于互動儀式鏈的視角對粉絲“帶ID打卡”這一行為進行了探討。“帶ID打卡”作為一個比較新鮮的文化現象,一直流行在粉絲群體中,即使是現在也還沒有完全走進大眾視野。雖然比較小眾,但是展現出了粉絲文化強大的創造力與粉絲文化的多樣性,這樣的現象值得我們去深入思考并進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