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詩佩 黃國富 屈永祥
陶淵明,東晉的偉大文學家,也是中國田園詩的鼻祖。南朝文學批評家鐘嶸曾經在《詩品》中高度評價陶淵明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北宋文學家歐陽修也提到“晉無文章,惟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一篇而已”。他在年少之時,懷有“猛志逸四海”的人生壯志,接受儒家經典教育,卻因受兩晉門閥制度限制,直到二十九歲才進入仕途。社會的動蕩不安、官場上的利益勾結,本該大展拳腳、兼濟天下的他卻不得不在黑暗丑惡的官場周旋,在糾結與反復中,他的一生五仕三隱,多年的仕途挫折令他的思想發生了質的變化,逐漸回歸本心,轉向躬耕隴畝,追求淡泊。他最后一次出仕是在晉義熙元年 (公元405 年) ,在官場上沉浮八十余日,慢慢察覺到本心,在四十一歲辭去彭澤令,執筆寫下了《歸去來兮辭》,將“眷然有歸歟之情”作為自己的歸隱宣言。《歸去來兮辭》展現了他從“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瓶無儲粟”的滿足物質欲望的“本我”困境到“饑凍雖切,違己交病。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的“自我”思考與覺醒,再向不懈追求獨立自由的瀟灑生活的“超我”人格的漸進轉變。研究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中三重精神境界的調節、轉化,對于人們解決“超我”與“本我”之間直接而尖銳的沖突,覓得一方安寧自得的人生凈土具有重要作用。
弗洛伊德在19 世紀末創立了精神分析理論,其不僅僅在心理學方面產生了深遠影響,也為文學作品的思想情感鑒賞與創作者情感變化的分析提供了重要的理論依據。弗洛伊德在后期提出了“三重人格結構”,將人格分為“本我”“自我”和“超我”三種狀態。“本我”即原始的人格,包含生存所需的基本欲望和沖動。“自我”是自己可意識到的執行思考、感覺、判斷或記憶的部分,“自我”的機能是尋求本我沖動得以滿足,而同時保護自己不受傷害。“超我”是人格結構中代表理想的部分,它是個體在成長過程中通過內化道德規范、內化社會及文化環境的價值觀念而形成,其機能主要在監督、批判及管束自己的行為,以追求社會標準眼中的完美。 將精神分析理論引入中國古代文學作品的鑒賞與分析,無疑是從全新的視角展開對其的賞析與探討,對作品中情感的獨特展現、人物性格的塑造、內容主題的凸顯以及創作目的的實現等多方面形成了全新的解讀與認識視域。運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文學批評方法,圍繞陶淵明內心世界中“本我”“自我”“超我”三種境界以及三種境界的不斷轉變發展,對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進行剖析,這不僅體現了陶淵明辭官歸隱時候內心思想情感的變化與起伏,也符合精神分析法對于人格精神的三重劃分。
依據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精神結構的第一個層次是“本我”,所謂“本我”就是“最根本的我”,是人格的最底層,主要是人本能的原始欲望,包含生存所需要的基本欲望、沖動和生命力。這些與生俱來的欲望是無意識的,需要尋求即刻的滿足,而不論是非對錯,只依照“快樂原則”行事。
文章開篇就提到“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瓶無儲粟,生生所資,未見其術”,意思是家庭貧困,僅僅靠耕田和植桑,連最基礎的飲食需求都無法滿足,孩子嗷嗷待哺,卻沒有賴以生存的技能,維持生活所需的一切,沒有辦法解決。這時候的陶淵明生活難以為繼,他對于物質有著無意識的渴求,這種維系生存、保障生活的強烈渴求無形中影響著他的行為與活動。古往今來,人們對物質資料與享樂的渴求是無窮的,這種無意識的渴求感,遵循著弗洛伊德的“享樂原則”。正如陶淵明為了維持生計出仕,古往今來的人們也會為了高宅、財富、享樂等最原始、本能的欲望而屈從。這也就是弗洛伊德所闡述的第一重人格——“本我”。
依據“快樂原則”,人的本我是追求快樂、愉悅的無意識行為。《歸去來兮辭》被北宋文學家李格非高度評價為“沛然如肺腑中流出,殊不見有斧鑿之痕”。生動之景的描寫源于陶淵明對自然“曠而真”的“本我”的純粹熱愛,其佳處正如葉夢得所說:“此陶淵明出處大節,非胸中實有此境,不能為此言也。”陶淵明對自然山川最質樸的、近乎發自本能的喜愛也是他“本我”人格的彰顯。
船在水上如一支蘆葦輕輕飄蕩,微風吹拂面龐,衣襟飄飄。院里幽深的小徑就快要荒蕪了,高大聳立的松樹和黃燦燦的鮮艷菊花還肆意生長著。陶淵明就是在歸家途中的絕美自然風景之中乘舟歸隱,游目騁懷,盡情領略歸途的清風、微波、幽徑、青松、菊花、茂草,他已然深深迷醉于眼前的景色,他“策扶老”“倚南窗”“時矯首”“撫孤松”,悠閑地欣賞著“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的自然悠閑之景,將自己的自在歡愉之心寄寓這份美景。
顯然,此時的陶淵明是極度快樂的,美麗的自然景物刺激著他的觸覺和視覺,雙重感官的極致享受,使他短暫地忘記了先前遭遇的所有痛苦、掙扎與迷茫。在美妙景色中,陶淵明欣然忘卻自我,他的精神結構中的“本我”占據了他的大腦,正在起絕對的支配作用。
不只有陶淵明有此類發自“本我”的對大自然的熱愛。蘇軾在《前赤壁賦》中面對美景,亦生出“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的感嘆。陶淵明在《歸去來兮辭》中所體現的飽含“本我”意識的自然之愛,這份“質性自然”的美景賞樂的“本我”早已成為中華文化乃至世界文明的重要基因。
根據弗洛伊德學說,人的精神結構的第二層次便是“本我”之上的“自我”,是指人自己可意識到的執行思考、感覺、判斷或記憶的部分,它遵循“現實原則”行事,是在成長過程中形成的而不是天生的。“自我”有理性,會正視社會現實和社會規則。
陶淵明的《歸園田居(其一)》中曾提道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與本辭賦中提及的本心——“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一致,陶淵明對自然的極度熱愛以及對自由生活的向往從少時開始一直延續到他的一生,早已成為他的精神世界的重要組成部分。
弗洛伊德認為,“自我”一般遵循“現實原則”,會調節不切實際的本我和外部現實之間的不平衡,從而達成和諧,在自我和本我的協調中蘊含著自我的覺醒。換言之,自我是在外部世界直接影響下本我與現實協調改造后的結果,是理智的選擇。家庭貧窮,沒有資金物質來源以維系生活,“親故多勸余為長吏”“諸侯以惠愛為德,家叔以余貧苦”,親戚的勸說、為官者的青睞、家叔的幫助,在急需生存資源和外界勸說的推動下,陶淵明只好根據當時情況,走上了為官之路。這是一種對生活貧苦、難以為繼的現狀和本心追求自由不受束縛和污濁的協調與妥協,是結合現實的理智選擇。
而入仕后的情況并不理想。魏晉時期正處于中國歷史上大分裂、大動亂的“五胡亂華”時期,國家雖在,內部卻充滿血腥,各派勢力明爭暗斗,權力之間互相勾結。陶淵明曾在其作品《擬古九首》中提及他在青年時期曾有過“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的積極入仕時光,那時候的他雖身處官場,卻因官職低微、力量弱小,無法伸張正義、抑制貪腐,官場沒有他的立足之地,更別提理想抱負。此次中年的再度入仕,情況并沒有好轉,與其出賣內心,不如回歸本真,他很快生出“歸歟之情”。文中不曾提及官場中的黑暗污穢,他對過去因居官求祿而產生的“惆悵而獨悲”的困苦心境,不言及悔恨,也不再深究痛苦,只用簡單的“不諫”和“昨非”表達“息交以絕游”的灑脫。一語帶過,姿態隨性,這份灑脫是自我進行內心調整、協調后的自我意識的體現。
鄭曉峰對陶淵明歸隱時的物質生活基礎情況有專門的解釋:“僮仆因做彭澤令, 官府所給;飲酒只有濁酒,時而常斷, 竟至無酒;農用車空閑時裝飾車篷出游, 絕非專車。”因“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陶淵明不愿意參與黑暗的官宦名利場,雖然在仕期間他可以通過各種方式聚集財富來提升自己的生活水平,但他卻在自我覺醒的心里突破下不愿同流合污,即便生活困頓, 仍然欣然回歸田園, 寧可忍受清貧自給的生活也絕不愿踏入爾虞我詐、爭權奪利的官場。《晉書· 陶潛傳》《全梁文》都對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故事有所記載,此事正發生在《歸去來兮辭》的辭官之前,也正是陶淵明自我意識覺醒的實質性體現。這不但是儒家所推崇的“一簞食,一瓢飲, 居陋巷, 人不堪其憂”的精神追求, 還體現了道家“率真自然”“清靜無為”思想對陶淵明的影響,他不再因物質欲望而“以心為形役”,開始逐漸認清“自我”,遠離物欲, 不被物化,逐步實現了自我意識的覺醒。這種“不為五斗米而折腰”的精神對于后世文官精神以及歸隱文化有著巨大的影響,這種樂觀灑脫的心態對后世詩人也影響巨大。
自我意識的覺醒使陶淵明能夠擁有“歸去來兮”的瀟灑勇氣,不將辭官歸隱的原因歸結于外界,而是內心自我意識真正的覺醒,他實現了一任性情、回歸自然的高蹈塵世之瀟灑。后來辛棄疾更是對陶淵明的這種精神贊不絕口,說他灑脫堅守本心的精神“堪稱千古的第一人”。而陶淵明這種自我覺醒也鼓勵了千千萬萬困于黑暗官場的文人勇于歸隱,開創了中華詩壇的又一奇葩——田園詩派。
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念中,“超我”處于人格結構的最高層,它源于規范、價值和理想,符合社會期盼,是道德化的自我,是社會文明的體現,追求“理想原則”。
“饑凍雖切,違己交病。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饑餓與寒冷雖然切乎人的生存所需,但是違背自己善良、向往自由的初心去做官,會使身心都覺得痛苦。過去為官做事,都是為了吃飯而役使自己。陶淵明終于在“自我覺醒”中走向了“超我”,他深感惆悵感慨,回想起自己平生的志趣與愿望,最終決定放棄仕途苦苦無果的掙扎,轉而選擇靜謐澄澈、高遠脫俗的田園自由生活。
在自我覺醒后, 陶淵明逐漸認清了人生苦短的現實,秉持著樂天安命的精神,追求自由無拘束的生活。查達權在《陶淵明詩文管窺之魏晉風流的任真精神》中寫道:“陶淵明在他的詩文里所表現出來的對生死的思考大體有兩種形態:憂死樂生、生死順化。”而在《歸去來兮辭》中,陶淵明離開了紛亂復雜的官場后,回歸到“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的靜謐清新的自然,如此美好的景色與時光,不由得引起詩人對美好事物不能長久的感傷——“已矣乎!寓形宇內復幾時。” 此身雖在而不常有,那更應該隨心而為,詩人借聊承化以樂天,在一生中尋找自己“生”的價值,這種對死亡與生命的思考,不僅體現在《歸去來兮辭》之中,更是滲入他的多部作品之中。例如,《形贈影》中將人與山川草木作對比,通過描寫天地山川長存于乾坤之間,但是作為萬物之靈長的人類,其生命是唯一寶貴且易逝的,傳達了陶淵明生死順化的超然思想。
“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作者自白后,化用了《韓詩外傳》中北郭先生辭楚王之聘的典故,將自己“審容膝之易安”與“倚南窗以寄傲”形成鮮明的對比,即使陶淵明生活清貧,在實現了真正的理想追求后,他的精神世界卻倍感富足。也正是在這種清高而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高蹈與對俗己揚棄的精神下,陶淵明走向了“超我”。
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中的“超我”人格打破了弗洛伊德理論中關于“本我”與“超我”固有的本質矛盾沖突,實現了利用自我覺醒喚醒“本我”升華,最后成功達到“超我”境界,實現了人格的突圍。三重人格不斷在其身上隱現、升華、交織,最終陶淵明在掙扎中實現了自我意識的覺醒,走向了超然物外、追求自然的“超我”境界。
《歸去來兮辭》作為魏晉文學的重要篇章,其中所呈現的陶淵明不與世俗同流合污,堅決歸隱,追求自我真實理想的“自我”意識覺醒與“超我”意志,守衛自己精神家園所做出的種種努力,于現今仍有不可磨滅的借鑒意義。他自然質樸而又別具韻味的語言技巧與文藻,獨具特色的處世方式,也為后世文學研究留下了寶貴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