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風塵仆仆，光陰皎潔明朗

王志穎

多年后，暑天、秋光、青春，都已經老去。渾濁的太陽在風干的樹影間斑駁，顫巍巍的光圈搖搖晃晃。

成就如沙堡，生命如海浪。掙扎渴望、功名利祿，通通散場。幻象已被浪花淘盡，葳蕤青春里最寶貝的禎禎光陰，定然不是它們。但問汝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想之又想，能在記憶中成為永恒的光陰碎片并不是我們曾經汲汲營營的那些高光時刻，生命中有一條潺潺的溪流鳴響，那些在大人和小孩的轉角中恬靜的課堂時光，意氣風發的姑娘少年郎，落葉、春蟬、秋光……窗外綠意招搖，屋里我們青春明媚。記憶里寫滿了那些被課堂擊中靈魂的吉光片羽，待我輕輕打開時光機。噓，輕輕的。

比如，這天暮色將盡，月光沁涼，在馬老師的中國現代新詩鑒賞課上，大家自由又熱烈地談論著穆旦的詩歌，傾盡一生榮光與熱血盡瘁事國的詩者自然令人淚盈于睫。忽而一個不施粉黛，臉上仍然洋溢著真純稚氣的女孩堅定地開口，“大家的愛很偉大，都是家國天下。可我的愛很小很小，僅僅只是看到這位在他深沉愛著的大地上寫詩的詩者溫情又悲憫地關切到小草、動物、流浪者、車夫、老人這些步履如冰的渺小群體，那詩人就真的非常偉大”。

彼時身體里仿佛有陣陣溫潤又沸騰的溪流鳴響，我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是“詩歌比歷史更真實”。春秋只記載要事， 歷史是如椽巨筆。能在上面留下名字的人，輕輕一揮筆便是血流成河、哀鴻遍野。那大多數平凡人的迷途、掙扎、渴望與不幸，還好可以交由文學去書寫。誠如加繆所言，文學不應該僅僅只是記錄那些創造歷史的人，更應該去記錄那些承受歷史的人。宏大敘事之外的聚焦，對現實和渺小的關照，也是文學的意義。

某天， 窗外邈邈的白云被風兒吹散。一節古代文學課上，老師似閑談般分享自己讀書時不著邊際的想法：“有時我想，《紅樓夢》之所以能被詡譽為古典文學的巔峰，恰是因為它無尾。若是有始有終，它可能也不過爾爾。蘭因絮果罷了，沒什么了不起。”一瞬間，靈魂突然被老師擊中，心里缺失的一塊空地忽而豐沛充盈。待我細細甄別，那塊空地大約被世人冠以遺憾之名。是啊，任何事物想要永恒美好，只能由遺憾造就。念念不忘，才能有所回響。紅樓無尾，便是它最好的結局。霎時間，舊時光里那些關于遺憾、嘆惋、不甘的回響叮叮作響，似橄欖歷經春夏秋冬的蒸餾，洋溢在心間。

一堂外國文學課上，皎潔的光圈停泊在窗外，雀躍地在風中搖曳。它的左側是茵茵綠葉，右側是同學少年。只有春風知道，綠葉與少年，他們都不會比此刻更年輕啦。再挨過些光陰，便是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咯。

這時我們有夢，關于自由，關于文學，關于永不返程的航行。再干一杯！觥船一棹百分空，十歲青春不負公。我們不再試圖只愛新綠長于廢墟之間的包法利夫人，為生于少年、死于少年的于連，或為帶著泥土芳香和露珠的純真的苔絲找到一條更好的出路。如人飲水，自打她們決定撲火開始，旁人又怎會知道飛蛾不是甘之如飴。把人物的命運交給人物吧，飛蛾撲火也好，迷迷糊糊也罷，這趟旅程若算開心，亦是無負這一生。

當然還有古代漢語，天雨粟、鬼夜哭，思念漫太古。華夏祖先三千多年前的問卜聲，以虎頭虎腦的甲骨文字呈現在我們面前。這樣小小的身板竟在國家艱難時如錚錚鐵骨撐起了文明古國的命脈。過去綿延幾千年的痕跡和未來浩渺的航行也都由它標識句讀，承前啟后。

最后，再跳脫出語言文學的維度來感知世界，譬如再蹭蹭哲學系、物理系、音樂系的課程，然后就會發現：“我們呢，不過就是時間長河的一滴小水珠子，停泊在茫茫宇宙的一粒灰塵。”轉瞬即逝，曠古無兩。來的時候咱是赤手空拳，走的時候也是一塵不染。

時間是一去不回頭的箭，但光陰還在原點。生活在信息飛英如霰的時代，一切夢想、思緒、選擇都流淌著時代洪流的印記。我們在水流里被裹挾著上岸。在虛無里探尋意義，在桎梏中安身立命。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其實何需瞭望四周，想明白自己真正在意的是什么。瀟湘或長安，太陽或星空，風聲蟬鳴或鼓樂齊鳴，都無妨。

很久很久以后，春天和夏天都已經老去。成就如幻象被浪花淘盡，這些在大人和小孩的轉角中恬靜的課堂時光，意氣風發的姑娘少年郎，落葉、春蟬、秋光……永遠赤誠熱烈地閃耀在我的青春記憶中，繼而成為永恒。人們常說，“當時只道是尋常”，而在當下我就如此真切幸運地感受到幸福，更需要奮力珍惜。請肆意地享受青春，享受知識。享受漫天繁星閃爍、太陽強烈暖和、月色溫柔沁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