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段羨菊
“還記得,當年兩位新華社記者來我們家采訪,那時我16歲。”個頭不高、臉龐黑里透紅的李安勝走出家門,微笑著迎接前來尋訪的我們。這是2021年下半年,一場穿越40年報道尋訪中的場景。李安勝是當年新華社《春到上塘》報道中農民的兒子,而我們是新華社江蘇分社的后輩記者。
冬陽下蘇北鄉村的這溫暖一幕,時?;厥幵谖夷X海中。三年多來,我對新華社在貴州和江蘇四篇有重大影響的經典報道,帶隊開展了重訪追蹤報道,在跨越時代變遷的追蹤觀察中,收獲了一些獨特的“四力”體會。
第一例,對蘇南農村續訪。1994年,已退休的新華社原社長穆青、原副社長馮健、江蘇分社記者袁養和行走蘇南,撰寫了通訊《蘇南農村第三波》,刊發于《人民日報》《新華每日電訊》,成為觀察蘇南農村的知名作品。2021年下半年,調到江蘇工作不久的我滿懷期待地和青年記者趙久龍踏上了追訪路。

□ 2021年11月26日,本文作者在“春到上塘”紀念館新華社記者采訪農民雕塑前
第二例,對《春到上塘》續訪。報道由江蘇分社記者周昭先、王孔誠兩位采寫,1981年3月發表在《人民日報》,以令人驚喜的豐收事實,打破了當年江蘇省部分領導干部對“包產到戶”的思想禁錮,推動全省以“星火燎原”的方式普及改革,對提前解決江蘇數千萬農民的溫飽起到了推動作用。從2021年底麥苗露出青色到第二年分蘗拔節后長勢旺盛,我和凌軍輝、趙久龍兩位同事持續追蹤調查。
第三例,對貴州荔波瑤鄉續訪。黔南州荔波縣瑤山瑤族鄉生活著瑤族的一支白褲瑤。1981年2月22日,貴州分社記者楊錫玲以《瑤山人民至今仍過著貧窮落后的生活——貴州省瑤山見聞》為題的參考報道發出后,引起中央領導關注,瑤山鄉脫貧引起貴州省持續重視。1986年我國開始有組織扶貧開發。2020年春天,當時在貴州工作的我和同事齊健、崔曉強來到荔波尋訪。
第四例,對貴州省海雀村續訪。2020年,我和同事王新明、崔曉強等來到了這個彝族和苗族混居,位于烏蒙山深處海拔2000多米的山村。在海雀村展覽室里,陳列著一份1985年的新華社報道影印件——《赫章縣有一萬二千多戶農民斷糧》以及中央領導同志的批示。報道由貴州分社記者劉子富采寫,貴州省委省政府向赫章縣緊急調撥救災糧。海雀村由此和荔波瑤鄉一樣,成為貴州與貧困斗爭的“地標”。
選準“時機”不錯過。2021年,《蘇南農村第三波》發表27年,這一年新華社迎來建社90周年,借此報道既可重新觀察思考蘇南農村的發展,也可向前輩致敬。2020年,是全國最新一輪脫貧攻堅沖刺之年、擺脫絕對貧困的關鍵之年。是年,荔波縣迎來擬摘帽退出貧困縣公示,海雀全村還存在的個別貧困戶剛剛完成脫貧動態“清零”工作——要跟蹤反映瑤山鄉和海雀村的變化,2020年是不可錯過之年。

□ 1994年7月22日《人民日報》《新華每日電訊》刊登《蘇南農村第三波》,2021年11月30日《新華每日電訊》刊登《“造鄉”:尋訪蘇南農村“第四波”》
帶著作品踏上重訪路。在調研出發之前,我找來四篇作品反復研讀。在辦公室的江蘇地圖上,對照《蘇南農村第三波》,把其中點到的地名一一標注,然后串連出南下的采訪路線。到荔波瑤鄉和海雀村采訪的路上,我帶上了貴州分社20世紀90年代編印、已經發黃的書籍《貴州改革的腳步》,這本書在開頭突出位置選載的兩篇報道,成為我續訪的依據、指南。
尋找那鄉、那村、那人。在蘇南,我們重訪的地點包括張家港市塘橋鎮、常熟市碧溪鎮、吳中的甪直鎮,找到了無錫錫山區東升村當年的村主任,現退休在家但依然關心村務的老虞。在上塘,我們尋找當年冒著風險參與“單干”的村會計,以及“社員李世林”家的后代。之前分社和其他媒體也有對上塘的重訪報道,人物大多聚焦在村會計,但是報道點到的一個典型農家,卻無人涉足,這就是李世林家。1990年,李世林妻子去世,1992年他本人去世。他的兒子李安勝對當年新華社記者來訪歷歷在目。對這戶人家的尋訪,是我們續訪“出彩”、打開報道局面的成功之處。我們把他家40年變化作為上塘變化的主線,貫穿全文,入筆和收尾都緊扣這個家庭。
在荔波瑤山,我們輾轉尋訪到瑤山鄉成立以來5任鄉長中的四位。在海雀村,我們重點找了3戶農家。一位是安美珍大娘,遺憾的是大娘前一年高壽去世,我們找到了他的兒子馬正安。另外一戶是彝族社員羅啟朝,老羅也已去世,天黑亮燈時分,我們來到了他兒子羅招文家,等到了開著三輪車回來的他。
下笨功夫。我們三下蘇南,重訪大部分“故地”“故人”,將調查對象擴大到其他典型村莊、人物,不斷對比27年來各地發生的變化以及成就。同時調查27年來,蘇南各地結合實際實踐新農村建設、城鄉統籌和鄉村振興等國家戰略的成果。我們花“笨功夫”梳理研究蘇南三市的農業在經濟總量中占比、城鎮化增長速度、城鄉居民收入比等“大數據”,結合工業化、城鎮化發展觀察“三農”演變趨勢。
在瑤山采訪時,我們逆瑤胞遷出之路而上,徒步攀爬一條瑤族先民在亂石中踩出來的羊腸路。我們完整跟訪了經歷“兩次搬遷”進城的何明芳家的生活軌跡,在水瑤新村“村史館”驚奇于對瑤鄉故土陳列的完整,在縣城接受易地扶貧搬遷移民的興旺社區重點了解瑤民何國強一家的變遷。在荔波縣采訪接觸了100多位各類人士。
在調研中不斷提煉角度、思想。作為工業化、城鎮化發達的代表地區,27年來蘇南農村呈現什么樣的新浪潮,可以用什么詞來定義?我們在調研中拋出這個話題后,不斷向新農人、基層干部和專家學者求教,最后提煉出“造鄉”這一認同度較高、反映蘇南鄉村振興大勢的“高頻詞”。然后從生產方式、生活方式、治理方式和分配方式四個方面入手,記錄總結了蘇南“造鄉”所追求的四個重點,即“新型業態之鄉”“現代田園之鄉”“陽光治理之鄉”和“共同富裕之鄉”。我們三進瑤山,通過精細調研核實,發現1949年以來瑤山有組織的搬遷有七次,超出了之前以為的“三遷”。最后形成的報道《七遷出瑤山》,被一些貴州新聞媒體借鑒,“七遷”成為研究瑤鄉變化的一個新視角。
自始至終貫徹“融媒思維”。借助現代科技實現的融媒傳播條件是前輩們所不具備的。我們最終呈現的作品融合了圖片、視頻、短視頻等報道。
因為是穿越不同年代大跨度追訪,觀察判斷有其獨特的趨勢性。
重訪看到發展成就。在“續訪”中我們深刻感受到從東部到西部,農業、農村、農民所實現的歷史性發展。上塘鎮正從一個農業鄉向工業鄉鎮轉型。在蘇南,我們感受到了這里經歷了高速的工業化、城市化?!短K南農村第三波》報道開篇提到,由于入夜燈火璀璨、商店密集、廠房林立,“無錫縣”的普通鄉鎮“堰橋”使外來參觀團以為到了無錫市。如今,無錫縣已撤銷,堰橋鎮劃歸惠山區,2006年成為堰橋街道,事實上已經成為連接主城區的次城區了。昔日的貧困在貴州海雀成為不堪回首的往事。當年羅啟朝家家產“充其量值百把元錢”,現在將新房用于鄉村旅游的老羅認為,現在家產加起來“應該接近百萬元”。

□ 拼版照片:上圖為荔波縣水堯鄉水瑤新村;下圖為1998年從瑤山搬遷至水瑤新村時,移民最初的舊房遺址(2020年2月28日攝)(新華社記者 段羨菊/攝)
重訪看到變遷趨勢。在上塘,有的種糧大戶連片流轉耕地后,在不改變土地承包權的前提下再次拆除田埂,出現不少80畝、100畝整塊“條田”,利于機械化、規?;N植。在蘇南,我們看到了高速工業化、城市化后的一種趨勢性回歸,農業重新被發現,認為是珍貴的稀缺資源,承擔著涵養生態、傳承傳統文化、延續田園生活的寶貴功能——“只會在農村搞工業不算本事。”這句話體現了蘇南基層干部“重工”后“重農”的觀念升華?;氐奖臼兰o頭十年,蘇南一些村莊經歷了一段村務混亂的時期。蘇南普遍要求村兩委必須強化民主監督。在江陰市璜土村,每個月召開一次村民代表大會,60多位代表對村里項目建設進行表決,表決器上有贊成、反對和棄權三個按鈕,結果直接顯示在屏幕上,過程也會被記錄。
重訪看到時代新挑戰。我們既懷著興奮的心情,記錄下喜人的進步,同時也要求自己保持冷靜的頭腦,時刻不忘“問題導向”。在重訪蘇南的報道里,我們提出:離產業興旺、生態宜居、鄉風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的鄉村振興目標,蘇南無疑還有長路要走。如村級集體經濟實力不均衡,新增長點怎樣挖掘?如何更多關愛外來打工者,使之融入蘇南城鄉發展?如何傳承發揚當年農村改革勇氣,引領鄉村振興走向。
影響力是檢驗新聞報道價值的重要標準。在我們重訪上塘的報道刊發后,一位讀者留言回顧了2008年建成紀念館的回憶,“上塘人同樣感激新華社和新華社記者,是新華社記者撞開了地方幾級對上塘大包干的禁閉之門。”他說,正是為了表達對新華社記者采訪的紀念,當地為記者采訪場景塑像,以報道篇名命名紀念館。在荔波瑤鄉,我們看到了一塊有關新華社報道的《感恩碑記》。海雀村的報道引起中央重視后,經國務院批準,1988年以“開發扶貧、生態建設、人口控制”為主題的畢節試驗區成立,這是國內第一個以消除貧困、堅持可持續發展為突出特征的農村改革試驗區。經典報道的影響力,體現在為民造福、促進改革的巨大推動力。
要敢于為民下筆?!拔鹜嗣瘛钡睦砟?,是新華社的優良傳統之一。這四篇經典報道就是“勿忘人民”的代表作品。報道里面的主人,絕大部分是農民,即使有干部,也在鄉鎮、村兩級?!洞旱缴咸痢吩诜从场奥摦a計酬責任制”對解決溫飽問題帶來的強烈變化時寫道:上塘公社農民在按照三中全會路線前進的路途上,曾經遇到了很大的阻力,從省到縣的各級領導中,不支持者有之,橫加阻攔者有之。但上塘的干部和群眾并未卻步,歷史的教訓堅定了他們實行聯產計酬責任制的決心,黨中央的政策更給了他們無窮的力量。他們既已開始告別貧窮,就再也不愿回到過去的窮日子去了!他們向一些責難自己的領導發出了這樣的呼喊:“俺們坐在糧囤上,只求你們說句話呀!”
劉子富前輩曾回憶,在當時的大環境下,要報道真實的海雀,政治上是要冒風險的,“我思想一直在斗爭,到底要不要上報?”“最后,本能的想法觸動了我,我是新華社記者,面對人民的疾苦,我怎能不報?我來自農村,假如我的家人餓到這個程度,敢不敢講真話?”
獲取線索、選題的路不止一條。如果把一條報道比作一個產業鏈,那么產業鏈的最上游就是新聞線索。這些經典報道的線索是如何來的,也是我在續訪中很感興趣的。
袁養和前輩《陪穆青采訪蘇南》對此記載:早在80年代中期(注:20世紀),新華社的老社長穆青曾不止一次感嘆說,他每次出差到上海,只要是乘車路過蘇南,都會被那些生機勃勃的小城鎮深深地吸引。它們一個連接著一個,使農村與城市簡直分不出界限。激動之余,他多么想停下車來好好看一看。然而,由于公務繁忙,他只能在車窗里瀏覽一下。直到離休以后,這個愿望才得到了實現。
有的線索來自“偶遇”。當年劉子富來到烏蒙山區,本來是采訪報道山區隱藏的中國名花“滇藏木蘭”,“意外”發現了斷炊缺糧的海雀村,眼前的極貧狀況讓劉子富震驚。有的線索來自部門、會議。楊錫玲前輩是和貴州省民委一起到荔波瑤鄉調研發現的線索。目前我沒有掌握兩位作者當年是如何得到“春到上塘”的線索,但他們都是農村采訪組的成員,長期在農村一線奔波,尤其是經常去蘇北鄉村??梢酝评?,線索的獲取與他們深耕農村調研密不可分。
文風動人的前提是作風深入。“立新大隊四隊在上塘很有名。它的出名使這個隊曾經一度一個勞動日值只有一分六厘五,連一盒火柴都買不上。十歲左右的孩子差不多是吃國家救濟糧款長大的,對國家救濟,他們印象極深,談到集體收入,他們都不懂得怎么回事。一天,我們來到這個隊,訪問了社員李世林的家,一家人正忙著窯存山芋。他家九口人,三個勞力,去年包了28畝地,打的糧食除上交集體、出售國家外,還余下約一萬斤?!边@是《春到上塘》報道中的一段,不到200字把“包產到戶”的巨變描寫得淋漓盡致。楊錫玲在報道中這樣寫道瑤山:“87%的人是文盲,算術老師只會一百以內的加減法……”在劉子富筆下的海雀村,安美珍大娘瘦得只剩下“枯干的骨架支撐著腦袋”,“4個人只有3個碗,已經斷糧5天”。
當我們仔細品讀這些報道,然后沿著他們的足跡深入“續訪”時,我們真切感受到,盡管今天的交通、采集條件的便利已非昔比,但我們深入基層和人民群眾的意識、時間和效果,與前輩們相差甚遠。如果不能夠深入“線下”,或到一線轉身就跑,怎么可能及時了解基層心聲,捕捉到典型的場景,寫出有實際影響力和時間穿透力的作品呢?
2022年,我們聯系采訪到了李安勝在蘇州教散打的兒子。年輕的他談起涉及報道他們家鄉的新華社《春到上塘》也富有感情。他想這幾年好好工作賺錢,先在老家縣城買套房子,讓孩子在縣城上學,享受比鄉村更好一些的教育?!拔也慌懦氐缴咸?,流轉土地機械化種植,或搞電商銷售農產品?!?/p>
我們期待自己也期待后來的記者能夠不斷追蹤這個家庭,不斷“續訪”那些產生重要影響的經典作品,在此過程中緊貼大地的胸膛、感知基層的呼吁、觸摸時代的脈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