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鐵馬冰河入夢來（二十）

靳國君

走過書坊書鋪，道畔桂花香氣襲人，芭蕉寬葉高拂。進扇子巷，又見另番景象，團扇、六角扇、折扇擺滿店鋪和街面攤床，扇面多有水墨丹青、仕女美圖，清雅秀潤，精致可人。巷里人頭攢動，有江浙客商，有公子王孫，多者是百業之民。范成大對陸游說道：“這蜀扇名不虛傳，女工之妙織，匠人之巧制，名人之書畫，自唐以來做貢品入宮，實為袖中雅物，亦是隨身珍玩、手中清涼世界?！?/p>

陸游舉扇曰：“蜀地，看人手中之扇，則知身份?！?/p>

兩人邊走邊聊，對蜀扇制作之精美，連連驚嘆。這蜀扇有紙面，亦有絲織絹素面，扇價低者三五十文，高者灑金扇面其價竟一兩黃金，陸游為之咋舌。

此時市場流通的“會子”，類似于北宋的“交子”，是我國早期流通的紙幣雛形。陸游對范成大說道：“蜀人務農，有都江堰大平原，沃野千里。蜀人經商，水陸四通八達，銷往大江南北。蜀地多竹，紙質優良，筆墨之佳品，制扇得天獨厚，名冠九州。蜀錦、蜀繡、蜀茶、蜀鹽、蜀箋，還有佳木良材蜀杉，遠銷國外。蜀鹽專賣，井鹽出井利潤為百貨之冠，‘會子’ 源源而來，蜀地焉能不富？”

范成大應道：“故而稱為天府之國?！?/p>

陸游稱是，舉扇感言：“天府之國，天府之國！歷史悠久，遠古食稻米，屋為竹骨泥墻。蜀人樸實、率直，待人以誠，口語如歌?！?/p>

范成大有所思：“西漢，太守文翁，治蜀三十三年。效法先郡守、戰國時李冰父子，修水利，治沱江，擴展都江堰灌溉水系，涵養成都平原，重農養民。設官學，建石室學宮，有教無類，選用賢能，大興教化，改變民風民俗，景帝、武帝推廣全國，公學由此興焉。蜀風雅韻勃然興起，漸而人文薈萃，出多名臣；戰時，忠國善戰，攻堅奪隘，如履平地，出名將?！?/p>

陸游贊曰：“李冰父子、文翁皆鞠躬盡瘁，終老于蜀。蜀為國中寶地，九州名都，四海通衢，其功不可沒?！?/p>

范成大舉扇北指，提議：“選一日，拜謁文翁祠。學堂所在，文風佳勝?！?/p>

陸游頷首，言道：“文翁化蜀，功利千秋?！?/p>

1176年初，好消息傳來，陸游獲任嘉州知州。眾友聞訊，皆來祝賀。范成大言：“陸公此去，我失左膀。然陸公得施展，當賀也！” 陸游尚未赴任，又遭晴天霹靂，突然罷官，改派他提舉桐柏山道觀，人皆驚詫莫名。陸游又遭罷官。范成大先知，憤而無言。那罷職原由，似是而非。朝中幾人，彈劾陸游，說他先前代理嘉州政務，“不拘禮法，飲酒頹放”。陸游對此污名，異常氣憤，他拍案而起，怒言這是“流俗之見排，加之罪其無辭！”

原來，宋代實行酒類公釀公賣制度，地方各級府衙，均可釀酒銷售，亦可公干宴客和自用，陸游照例而行，有規可依。范成大好言勸慰，相待如初。事已如此，陸游無奈，他以“頹放” 罪名，為自己起個名號——放翁，是自嘲，亦有其奈我何之意，強項之氣。

從此，放翁名號行于世。

躬耕杜甫田

所謂提舉道觀，是一個遠近均不必到任的虛銜閑職，以此為名，領取祠祿，是俸祿的一半，一任三年。祠祿，這是宋朝的一項制度。

大凡被免職或罷官的州官以上者，按規定授予這類道觀虛銜，或是本人請求，后批準，可解生活之憂。

陸家人口多，生活艱困。為補衣食不足，他和家人在郊外浣花溪畔，杜甫草堂舊址附近，開出一片荒地，種菜、種糧、種草藥，以度時艱。

一日病后，他夜讀兵書，重讀諸葛亮《出師表》，心緒難平。他患病而不悲己，失官卻不失心，掩卷沉思，神入忘我之境，揮灑《病起書懷》，寫出“位卑未敢忘憂國，事定猶須待闔棺”的千古名句，寫出了他的向往，他的無盡遠思：

病骨支離紗帽寬，孤臣萬里客江干。

位卑未敢忘憂國，事定猶須待闔棺。

天地神靈扶廟社，京華父老望和鑾。

出師一表通今古，夜半挑燈更細看。

“京華父老望和鑾”，和鑾，代指御駕親征，是民心所望。

窗外，月光如水，四野無聲，他心澄如鏡，浸沉在諸葛亮忠貞為國的《出師表》中。田間休憩，父子談起諸葛亮，又說起杜甫。

陸游蹙額，說道：“是啊。他死時，家里無錢安葬，四十三年后，他孫子杜嗣業來，方將遺骨移回老家偃師，埋葬在首陽山先人墓旁。杜甫爺爺杜審言，曾官至宰相，唐代早期名詩人?！?/p>

又說道：“走千里路，讀萬卷書，方可讀杜詩?！贝巫幼育埜锌骸笆前?，杜甫經歷多，讀書多，體悟民生多，閱歷不足、讀書少的人，難懂杜詩?！?/p>

他對幾個兒子說：“唐肅宗上元元年（760年），杜甫避戰亂，流落到成都，事事靠友人援手，遠方表弟王十五司馬，先后任成都府尹、劍南節度使的嚴武，彭州（今四川省彭州）刺史、詩人高適，三人接濟建草堂與衣食，杜甫的日子還算靜好。”

子龍問道：“浣花溪、萬里橋、百花潭，這豈是荒涼之地？”

陸游說道：“這是詩意的棲居，寓意樂心，寄情于物。華夏文化是詩性的文化，單從物名、花名即可體驗。是美的理想，代代相續。杜甫在這里開荒，種子、樹苗、工具亦是友人相援?！?/p>

三子子惔說道：“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寫于此?！?/p>

陸游道：“他曾去梓潼、閬州年余，在草堂三年余，寫詩四百余首。五十五歲攜家從成都去夔州。州都督柏茂琳出力相助，先是租給他東屯的公田，后又把西瀼溪以西的四十畝柑林，交他營生。他粗得溫飽。兩年余，他攜家離開夔州，沿江東下，去幾地尋親訪友，遭冷遇，無安身之所，常年乘船漂泊，“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窮愁潦倒。他早年患消渴癥（糖尿?。喜l肺疾、風濕、風痹等多病，耳聾齒落，步履無力，早入殘年，59歲病逝于在湘江舟中?！弊訍锤袊@：“憂患出詩人?！?/p>

子虡接言：“經歷出文章。”

陸游頷首，說道：“經歷出文章，詩人皆如是。李白生于盛唐，二十七歲仗劍去國，辭親遠游。除短暫入宮年余，兩次漫游高山大川計二十六年，算上早年游蜀，是為成人即走名山奇水，詩多豪放浪漫；杜甫十年困居長安，又逢亂世，十年漂泊，詩多民瘼苦情，不忘憂國。草堂留后世，詩圣著千秋?！?/p>

杜甫當年手種桃樹百株，竹林百畝，已不復見，他手植的楠樹、銀杏，歷經三百年風雨，林木蔚然，樹冠高懸，濃蔭若云。

子龍說道：“杜甫在《南征》詩中寫道‘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陸家就是他的知音啊?！?/p>

幾個兒子說道：“我們的日子總比杜甫好過?！标懹芜b想杜甫，流落四方，“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今天自己一家，似若其往，自有別種滋味。憶往思今，自隆興元年詔議和金，十五年過去，歌舞升平，不思恢復，1177年正月，他寫下了《關山月》：

和戎詔下十五年，將軍不戰空臨邊。

朱門沉沉按歌舞，廄馬肥死弓斷弦。

戍樓刁斗催落月，三十從軍今白發。

笛里誰知壯士心，沙頭空照征人骨。

中原干戈古亦聞，豈有逆胡傳子孫！

遺民忍死望恢復，幾處今宵垂淚痕。

悲慨、感嘆、呼喚，情景交融，鑄就了這震撼人心的傳世名篇。

暮春，范成大接旨回京，赴重任，暫代吏部尚書、拜參知政事，相當于副相。陸游聞知，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者，喜其身晉重位，可為國出良謀；憂者，憂其再見難矣，心有戚戚然，知音遠走，失去可交談之人，不知何時相逢。又聞好友李浩病逝，終年六十一歲，惋嘆天不假年，謝世略早，才未盡用。

范成大離成都，府中眾人和蜀中名士百里相送。大路沿著岷江向南，江流湍急，濤聲陣陣，不絕于耳，天邊岷山雪頂皎潔閃耀。

范成大說道：“汪倫送李白，李白說‘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陸公與府中人送我，情過汪倫！”陸游說道：“我等之誼，如岷江之水?！?/p>

至中崖山，眾人宿寺中。次日上山，不忍分別，小飲，忽風雨大作，諸人即席賦詩。陸游詩贈范成大，囑其下情上達，為圣上多做籌謀，恢復中原，“公歸上前勉畫策，先取關中次河北。”范成大說道：“我等終生，意愿在此?！?/p>

風雨依然，不覺日暮，不成行，皆下山，復入宿寺中。是夜，山雨初晴，月色滿窗。晨起，范成大言道，諸公百里相送，于心惶惶然，況山行尚遠，勸諸公由此返程。飯后，眾人依范公意，一一拜別。惟陸游與子虡等十余人不舍，續送。

在中崖啟程那日，細雨綿綿，陸游送到船上。范成大見陸游依依，想到陸游仕途多舛，自是難過。陸游返身上岸，佇立碼頭。范成大長揖，揮手，衣衫飄動。

子虡感深，輕聲緩誦范成大詩：“南浦春來綠一川，石橋朱塔兩依然。年年送客橫塘路，細雨垂楊系畫船?！?/p>

陸游父子與眾人目送官船遠去，孤帆、遠影、大江……

十五、奉召東歸

返程過眉縣，陸游父子盤桓幾天，拜謁三蘇故居，蘇氏后人迎門。小小故園，地只五畝。繞竹林，觀池水，看古井，拜謁蘇軾遺像……

復又歸于賦閑，耕讀度日。名詩《關山月》正寫于此時。

他還寫有《前有樽酒行》等多首，直接諷刺“華堂樂飲”的詩歌。

人事多磨

陸游在蜀，深得蜀士之心，蜀之名卿巨儒，對其欽佩敬仰，皆傾心相交，愿其長居蜀地。晁公武曾調京離蜀，官至吏部侍郎、禮部侍郎，系副長官。致仕歸蜀后，專心于目錄學。他愿舍之一別墅，饋贈陸游。一日，兩人相見，他說：“陸公留蜀，我等可朝夕相會，切磋琢磨，編書纂目，傳之后人?！?/p>

陸游言道，他也有“在蜀終焉”之志，他曾對長子子虡說：“蜀風淳厚，古今多出文臣武將，長居，后世子孫，必有興焉。”只是無事閑居，陸游難耐，壯志未酬，心緒不平，他向往南鄭歲月。兩人小飲。

當日歸家，夜至三鼓，他突聞金鼓聲，一怔。急出門，只見遠方煙火沖天，人馬奔突，忽聽人報，被金兵占領的松亭關，在血戰中剛被奪回，他和晁公武眾人大呼快哉。他三呼擊股，驟醒，原來卻是一夢。他唏噓而起，夜不成寐，舒紙揮毫，寫下了“三更撫枕忽大叫，夢中奪得松亭關”。又吟出“刺虎騰身萬目前，白袍濺血尚依然。圣時未用征遼將，虛老龍門一少年?！?/p>

閑居成都，心在邊關；虛老龍門，夢中征戰，他無可奈何：“丈夫不虛生世間，本意滅虜收河山。豈知蹭蹬不稱意，八年梁益凋朱顏?！?/p>

陸游不知，在他賦閑的第二年，孝宗曾有意任命他為淮南東路常平茶鹽公事，這是國家經濟命脈所在，是比知州高一級的官員，主管地方的錢糧、賦役和茶鹽專賣事業。

孝宗嚴管茶鹽走私出口，是嚴防官稅流失。先是下詔，嚴禁蜀茶入蕃，緊隨其后下詔，嚴令京西、湖北商人，不得以牛馬負茶出境，違者死罪。官府掌控茶鹽，猶有茶馬互市之需，易得戰馬，補充軍需。

投降派反對陸游到前線任職，又不情愿讓他出任有實權的地方命官，聽說孝宗要用陸游，他們又以所謂“不自檢飭，所為多越于規矩”之名，進行阻撓，孝宗不得不作罷。但孝宗并沒有放棄陸游。孝宗清楚，掌管茶鹽專賣事業，必得用廉能之吏，陸游主掌此類事務，斷不會為己謀，而論陸游之才干，也當授予職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