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一座村莊讓我們相愛（組詩）

□包 苞

村里來電話

電話中，堂哥告訴我

堂嬸去世了

是撿杏核時，掉下廢棄的瓦窯

摔死的

一早出門，后半夜

才找到了尸身

三年前，堂哥同樣在電話中告訴我

新順哥去世了

是騎三輪車，送孫子去上學時

摔死的

就在家門口

一段不長的下坡路

卻走完了一生

三年前的

三年前

堂哥還是在電話中告訴我

新順哥的親家

出事了

是煤煙打死的

一家三口，無一幸免

墳地就選在新順哥家的地里

如今，村莊于我

就是一個個在電話中消失的名字

而實際是

我已經分不清

村子里哪些人活著

哪些人

已經死了

2021年8月3日

村 子

生命是一件適宜縫補的衣衫，

短夭者往往只是一道撕裂。

村口的百歲老太，從我記事起就是一個病人，

自己熬藥自己喝，哼哼唧唧一輩子。

巷子口的隊長，年紀輕輕，發現已經是晚期。

昨晚上，村子里又傳來消息：

下莊子的二狗，身壯如牛，被腦出血帶走了。

這已是兩年來被該疾病帶走的第三個年輕人。

閉上眼睛想想，我所熟悉的村子，好像

一面被風撕爛的旗子，它的碎裂已經無法縫補。

2021年10月11日

發小：寶

寶，是爺爺奶奶的寶

爹和娘的寶

但不是命運的寶

寶一出生

就被小兒麻痹

從蕓蕓眾生中選中

寶聰明、可愛

模樣俊俏

但寶的世界是一個傾斜的世界

寶也曾經很努力

學過裁縫

開過縫紉鋪

也出過遠門

打過工

但要戰勝命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可以想見

一次次平地栽跟頭

一次次鼻青臉腫

如果放棄

就會有無數個借口

寶的借口是飲酒

和人伙著喝

待在家里悶著喝

醉了，就哭就打老婆孩子

好像這一切的不如意

都是別人帶來的

酒讓寶活得恓惶

也讓寶年紀輕輕就成了一個病人

50歲剛過

日子就開始按天計算

去過幾次醫院

醫院對于一個不解毒的肝也束手無策

最后的日子

老婆不在身邊

孩子不在身邊

老娘伺候他就像回購一種罪孽

最后一次昏迷前

寶央求老娘

再給他一口酒

好像這個世界上

只有酒，才是他的親人

2021年10月29日

燒寒衣

婆婆的寒衣，

是媽媽親手做的。

每一刀，都飽含了思念。

爸爸媽媽的寒衣，

是妻子剪的，

每一刀，都是深深的掛牽。

三年釋服，周公禮盡，

陰陽不再相擾。

可每到十月，

思念的風還是刮得肝腸寸斷。

昨夜回家，秋風中跪滿了

燒寒衣的人。

仿佛，死人們的世界

比人世還要暖和。

2021年11月5日

深秋，一面開滿野花的山坡

秋天快要結束了，可它們還在開：

野菊花敗醬草紫菀花飛蓬草北沙參野黃蒿火絨蒿龍膽花……

第一次，我感到敗醬草是如此美麗而無畏；

蓬蘽鶴草大薊澤瀉蛇床子懸鉤子野棉花，花朵雖已開謝，

染霜的葉子更加鮮艷；

五味子沙棘火棘地錦扁桃木，

血珠子一樣的果實把一面坡都染紅了，

山噪鹛草鹀紅嘴藍鵲灰喜鵲長尾山雀們正一批接一批飛過來，

用歌聲做著超度。

深秋，一面開滿野花的山坡上，

萬物把最艷麗的一面，留給了死亡。

2021年11月8日

羊倌朱爸

鄰居朱爸，放了一輩子羊，

一輩子都在山坡上。

前些年白內障，看什么都模模糊糊，

后來有了扶持政策，重見了光明，

他卻戴著一副碩大的墨鏡

從巷子里出出進進。

記得母親病重時給我感慨：

“奮斗了一輩子，還比不上

一個羊倌的幸福。”

前幾天后巷子萬爸病重，

他的女兒看到比萬爸大幾歲的朱爸

還在用大鐵锨鏟出羊圈里的糞，

回家就嚎啕大哭：

“人家的大大咋就那么攢勁，

我的大大咋就這樣了！”

有一年，朱爸家的豬

賣給了城里的肉販子，

說好的兩千多元，去要錢時，

肉販子卻說貼了，不給了。

朱爸的兒子很氣憤，朱爸卻

止住兒子自己去要。

他問肉販子，豬錢給不給？

肉販子說，貼了，不給。

朱爸說，我從此不再來要了，

反正你欠我。

這輩子你不給，下輩子

你變個豬都要把這賬還上。

朱爸給我說時

心平氣和，并不生氣。

如今，鄰居中朱爸年歲最長，

他每天依然趕著羊上山，

日落時，又把它們趕回來。

回望山坡，守著羊群的他

就像一個執白的對弈者，

在用自己潔白的羊群

和黑洞洞的命運對弈，而他

總是占著上風。

2022年9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