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迪丹
電影《布達佩斯大飯店》由美國導演韋斯·安德森自編自導,影片中眾多好萊塢大牌明星云集。整部電影以倒敘的形式講述在布達佩斯大飯店發生的系列故事,主角是飯店經理古斯塔夫和他的小跟班零號,他們一起經歷了一系列啼笑皆非又跌宕起伏的事件,見證了歐洲半個世紀的浮沉與衰落。電影展示了極致的形式美,用風格化的鏡頭語言呈現浮華的景象,以嵌套式的多線敘事技巧講述蕩氣回腸的情節,結合作家茨威格的個人經歷表達了深刻的悲劇意蘊。
影片的獨特構圖無疑是讓人印象深刻的電影語言,影片開頭從字幕部分就是極致的均衡表達,搭配著婉轉悠揚的背景音樂,以沉浸式的氛圍開始敘事。阿爾卑斯雪山的全景廣角鏡頭,展示出廣袤而靜謐的視覺感受,然后鏡頭開始水平橫移運動,古董纜車緩緩爬升到山巒之上,以構圖的形式美法則呈現出畫面的節奏感,接著主角登場——一座被高飽和度環繞的粉色建筑坐落在山頂,透出一種明麗又嚴謹的美感。從開頭部分就用精致的視聽語言將觀者的視線牢牢抓住,將電影的獨特影像風格清晰地展現出來。在介紹飯店內部構造時,前臺、餐廳、大堂、泳池等鏡頭,都運用了靜止且軸對稱的構圖,這樣發揮到極致的幾何對稱美感充滿整部電影,使影片表現出一種既優雅又古典的夢幻色彩。“古典主義沿中軸線進行的對稱構圖手段最早出現于建筑領域,提倡穩定的橫三段和縱三段的構圖,后發展到繪畫平面構圖中,營造出穩定且平衡的感覺。”[1]韋斯·安德森在《布達佩斯大飯店》中嚴格貫徹古典主義美學觀,將電影畫面呈現出如油畫一般的色彩,無論是人物的鏡頭還是環境的背景,都把畫面的均衡感表達到了極致,再用燈光、鏡頭調度和人物表演等技巧進行中和,場景設置和物品放置的細節也能使畫面整體的平衡感得到保持和延續,畫面生動充實,靜中有動的形式美也得到了充分展示。
電影的色彩運用也是極具風格化的。在影片前半部分也就是飯店的生活場景中,大量高飽和度的顏色展示出唯美童趣的感覺,粉白色的建筑、粉橘色的墻壁、嫩粉色的蛋糕盒子、橘紅色的電梯、粉藍色的泳池等,呈現出歐洲戰前華麗又夢幻的文化與生活。人物服裝也都充滿了戲劇性,從開頭一身大紅色高領毛衣配深藍色尼龍外套加深紅色褲子和深紅色長襪坐在橘黃色沙發上的老年零號開始,古斯塔夫穿著精致的紫色燕尾服套裝,德夫人穿著黃色內搭長裙配大紅色外套和大紅色手套,黑色毛絨領和紅黑毛絨帽子,加上她佩戴的珠寶在橙紅色電梯內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人物形象的克制與放肆沖突塑造,在色彩的對比運用中得到展示。隨著劇情變化,在古斯塔夫被捕入獄之后,畫面顏色從暖色轉向冷色,以藍灰色調為核心。灰藍色的天空、灰白相間的囚服、斑駁褪色的監獄墻壁等,夜晚的灰暗場景增多,營造出陰暗絕望的氛圍,也體現了人物的境地。最后在列車上逃亡的劇情里,影片畫面又轉向黑白色,這里的無色反而加深了畫面的視覺感受,也烘托了劇情的高潮部分——古斯塔夫的死亡,黑白影調的壓抑感更能表達出故事的悲愴與震撼。油畫般的色彩呈現使電影的視覺美學表達極具風格化,既起到烘托劇情的作用,又為人物形象塑造和表達增添了力量,讓觀者印象深刻,又為之動容。
《布達佩斯大飯店》的敘事不同于傳統的單線順時敘述方法,而是使用一種俄羅斯套娃似的環形結構來建構情節,具有極強的東歐風格。電影通過非線性敘事技巧建構了四層敘事時空。第一個時空就是影片開頭的部分,女孩捧著書來到“old lutz cemetery”(女性所崇拜的作家的公墓),把鑰匙扣掛在作家的雕像下,翻開了手中的書,書名即為《布達佩斯大飯店》,鏡頭隨著書背面作者的畫面進入書本中的世界,也開始了第二個時空的講述。第二個時空開始是凝視著鏡頭的作家在獨白,被頑皮的小男孩打斷后不久又轉向另一個時空,便是電影的核心故事開始,零號和古斯塔夫在飯店中的經歷。而最后一部分使用快速碎片化的敘事和剪輯,概括了他們離開飯店后的奇旅。在不同的敘事空間表達中,不僅使用了不同色彩的形式特征,還在熒幕比例上做了細致調整。如第一個時空中畫面使用1.85 ∶1,第二個時空使用的16 ∶9,第三個時空是當時年代盛行的1.37 ∶1。電影的主題是想呈現歐洲舊世界的逐漸衰落,通過講述一層又一層的故事,反映出大時代的滄桑變遷,而主人公古斯塔夫和零號都延續著一種堅定的情感力量,這些都在精妙的敘事技巧表達中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敘述者從老年作家轉向青年作家,青年作家回憶與老年零號的談話,個體跌宕的經歷與歐洲的興衰變遷承接融合,最后又由老年作家將開頭出現的女孩在影片最后再次出現,她手中捧著的書本正記錄著整個故事的脈絡,這樣清晰又嵌套循環的敘述模式,將歐洲背景的歷史感和滄桑變化進一步深化。
流暢又多元化的鏡頭調度會給予觀眾新鮮豐富的視聽享受。電影中的水平推移鏡頭和升降調度是極具風格化的鏡頭語言表達,鏡頭跟隨人物的運動而運動,如主人公古斯塔夫的出場。鏡頭也會跟隨人物的視線進行轉移,如第二個時空中作家在講述時被玩玩具槍的小男孩打斷,鏡頭隨著作家的視線向男孩水平移動,又轉回作者本人。長鏡頭的結尾大多定格在工整的畫面中,鏡頭會呈現出一種相對靜止的狀態,運動感和節奏感在這樣的畫面構圖中展現了與眾不同的美感,既規整又自然。這樣獨特的鏡頭語言表達會使攝影機參與到故事的講述過程中,好像一個冷靜的觀察記錄者。在逃亡時、在混戰中、在爭奪遺產時,鏡頭通過快速剪輯和快速移動把陰冷、緊張的氛圍烘托到了極致,而在呈現飯店中發生的故事時,又顯得溫馨、夢幻。
電影中有大量的特寫鏡頭,不僅是對人物的展示,還有對物品的放大和集中。比如在飯店中古斯塔夫和客人、作家、零號的對話鏡頭里,放大的面部表情和語言表達在特寫鏡頭畫面里得到了全面、清晰的展示,人物的情感變化和內心沖突在鏡頭中一覽無余,觀者可以很容易地理解角色的心理感受,對人物的塑造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而細節物品的特寫展示,又使鏡頭具有了引人深思的含義,鏡頭敘事能更好地推動情節的發展,增強戲劇沖突與懸念效果。
電影中的快速剪輯和交叉剪輯也運用得爐火純青,比如飯店中的槍戰情節,把槍、射擊等不同人物的視角和動作通過快速剪輯的方式表現出緊張激烈的感受,戲劇張力得到了極大的釋放,矛盾沖突與對立感通過剪輯手法表達;又如火車上士兵對零號的身份質疑時,士兵的粗魯和蠻橫在快速鏡頭畫面的切換中傳遞,零號的無助和古斯塔夫的堅持都在激烈對抗的氛圍里清晰展現。而交叉剪輯是為了滿足多線敘事的情節發展,故事的走向深深吸引了觀者,不同時空的敘事又使電影的主題思想深化延續。這樣風格化的鏡頭語言既豐富了情節,又加深了電影的情感和內涵。
《布達佩斯大飯店》的悲劇性是用喜劇的方式來表達的,悲中有喜的呈現使影片的整體氛圍不顯得那么嚴肅、古板、沉重,喜中有悲的表達讓故事的悲劇性更加深切,讓觀者在笑中帶淚的氛圍中更能沉靜下來細細品味和思考。前半部分介紹古斯塔夫先生的時候,將他塑造成一個精明現實的形象,強調他的工作并不只是為酒店,更多的是為酒店里的客人,對客人的形容是“有錢、很老、有危機感、自負、膚淺、金發、很寂寞”,對古斯塔夫的總結是“香水噴得最多的人”,并且“三天都不會散去”,緊接著給了一個電梯里客人們一臉不屑的特寫鏡頭。在監獄里古斯塔夫送粥的情節,即使面對的是臉上有疤、身材魁梧的獄友,他都能平和友好地交往,并且戲劇性地獲得了他們的幫助。在第四個時空十字鑰匙結社的情節里,總有穿著白袍戴著帽子的人一臉詭異地不停詢問:“你是布達佩斯大飯店的古斯塔夫先生嗎?”然后把他和零號帶到一個又一個地點,最后在懺悔室里得知了遺囑的真相。后來的滑雪賽道追兇場景同樣是用一種戲謔的方式呈現,快速滑行像是動畫,賽道標志又顯得些許幽默,直到終點時刻緊張的對峙,古斯塔夫用念詩拖延時間,零號才將殺手推下山崖。人物形象塑造的立體化與性格特點正是在這樣的喜劇化表達中得到了充分展示,古斯塔夫作為歐洲最后文明的守護者,他的艱辛與無奈在悲喜交加的呈現中更使觀者觸動。
古斯塔夫是一個個性鮮明的故事講述者,他身上帶有濃厚的舊世界特征,比如習慣性隨身攜帶指定年份的葡萄酒,這樣可以在與客人交談時更快地進入話題;他收集香水和詩集,講究房間里每一朵花的顏色和角度;在被零號救了之后,立刻為德夫人死去的管家禱告,堅信信仰的力量能夠引導人進入天堂。他留著刻板又滑稽的小胡子,全身心地滿足酒店里不同客人的需求,他能記住客人們的嗜好和隱私,并且懂得如何恰當地幫他們避免尷尬,維護著他們作為貴族的體面。直到后來因為要繼承德夫人遺囑中的《蘋果男孩》,遭到了德夫人家族的迫害,經歷了入獄、越獄、逃命這些他從未曾有的顛沛流離。他身上的堅持依然存在,凌亂的發型、臟皺的囚衣、混亂的環境、殘酷的壓迫都沒有使他的初心發生動搖。《蘋果男孩》是一幅繪畫藝術作品,蘋果在圣經中代表欲望,是禁果,而在歐洲語言中,則有勞動回報的意思。所以,這幅畫作其實是一個象征意義的表達,代表的是德夫人留給她至交的財富,是貴族階層給予服務階層的勞動回報,是用古斯塔夫對德夫人的細致入微和體貼照護換來的,但這意外降臨的財富卻給古斯塔夫帶來了厄運,他的命運由此轉向悲劇。
電影創作的靈感來源是猶太作家斯蒂芬·茨威格的親身經歷。從電影開頭部分女孩去墓地緬懷的作家雕像,到作家和古斯塔夫的形象塑造,都是按照茨威格的樣貌、特征和經歷設計的。老年作家對著鏡頭的開場白,也正是來自茨威格經典的作品《心靈的焦灼》。電影最后的字幕也明確表達了對斯蒂芬·茨威格的致敬。這些或隱或明的指向都將電影的意義蘊藉與茨威格本人的體驗感受糅雜在一起,電影講述的歐洲傳統文明衰亡史,也是茨威格精神家園的衰敗與理想的幻滅。
斯蒂芬·茨威格出生在繁華富足的維也納,第一次工業革命促進了文學藝術的興盛發展,這種濃厚夢幻的沉醉感在電影中的飯店故事里肆意渲染,古斯塔夫的溫柔、優雅、體面也是茨威格本人的寫照,飯店里都是身份顯赫的貴族,古斯塔夫與他們相交甚歡,這和現實中茨威格在他居住的山林別墅中與當時歐洲的眾多名人作家、藝術家交流來往的經歷相似。在零號給古斯塔夫展示報紙的情節,幾乎占滿整個版面的是談論戰爭的頭版新聞,但人們只注意到中間極小篇幅的德夫人的死訊,這個細節表達的是人們仍然沉醉在華麗、精致、美妙的舒適圈,完全沒有意識到戰爭將會帶來的沉痛代價。就像《昨日的世界》中寫道:“我們年輕人完全沉湎于自己的文學理想中,眼睛只盯著書本和繪畫,對國內那些危險變化的跡象充耳不聞。對政治和社會問題,我們也提不起半點興趣。那些刺耳的爭吵聲于我們的人生有何意義?當全城都在為一場選舉而興奮不已時,我們卻去圖書館消磨時光;當大眾群情激奮時,我們則在寫詩、論詩。我們看不見墻上那些火一般的榭文,像只知享樂的末世君主一樣,享用著藝術的佳肴,卻毫無對未來的憂患意識。”[2]
電影中悲劇沖突的爆發在于零號的國籍問題,這也是導致古斯塔夫死亡的直接原因。在茨威格生活的現實世界里,戰爭打破了和諧、包容、自由的歐洲文明,破碎的文化粉碎了茨威格的理想與自信,他意識到原來那個理想的華彩世界已經不復存在,他所沉浸難忘的只是短暫美好的空中樓閣而已。就像老年零號和青年作家的對話:“說實話,我覺得他的世界早在他步入之前,就已經逝去了,但是毫無疑問,他用超凡的魅力維持了這種假象。”他掙扎又眷戀,最終在巴西自我了斷。電影的結尾用藝術的手法將悲劇升華,古斯塔夫雖然因為抗爭死去了,但零號依然在飯店中堅守,他既是見證人,又是傳承者,這也許就是茨威格生命中最理想的結局。
電影里古斯塔夫說道:“在野蠻的屠宰場上,僅有一種文明散發著微光,那就是人性,而我們就是為它服務的。”《布達佩斯大飯店》想要回望和懷念的正是這種美好的微光,那個夢幻唯美又讓人沉醉的戰前歐洲世界,永恒地停留在了電影畫面里。個體的死亡映照著文化的消亡,但對自由的追求和文明的向往,都將在藝術世界里無限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