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理工大學 于洋
自媒體時代,短視頻已經逐漸成為人們接收信息和表達自我的重要渠道,而短視頻切條、搬運、速看、合輯等侵權盜版行為卻日益泛濫。根據CNNIC發布的第50次《中國互聯網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截至2022年6月,我國短視頻用戶規模達9.62億,占網民整體的91.5%,無論是短視頻的制作者還是受眾體量都十分龐大。《2021年中國短視頻版權保護白皮書》顯示,2019年1月至2021年5月成功“通知—刪除”1478.60萬條二創侵權及416.31萬條原創侵權短視頻,短視頻版權治理面臨嚴峻挑戰。
短視頻行業經歷了2011年之后的野蠻生長期,到2016年開始迅猛發展,目前我國的短視頻行業已經步入了成熟期,基本形成了以行業自治、行政監管為主,司法保護為輔的短視頻版權保護生態。2017年以來,短視頻類案件逐年上升,視頻平臺多次發聲呼吁保護原創,行政監管方案不斷出臺,“劍網2018”開展短視頻專項整治行動。司法層面,某互聯網法院張法官從1.8萬件視聽類案件中總結出短視頻案件的幾大特點:一是訴訟主體主要集中在短視頻平臺之間;二是案件侵權形式主要為對他人視頻的搬運或者切條;三是認定構成侵權的比例高;四是賠償金額的確定主要以法定賠償為主。此外,有研究者通過案例檢索分析將短視頻侵權的類型基本分為視頻內容侵權和背景音樂侵權兩大類,其中視頻內容侵權分為原創和二創侵權,涉及短視頻獨創性和合理使用的認定問題;而背景音樂侵權則指向平臺授權問題。
綜合目前短視頻行業的行政、司法實踐現狀,從著作權產生、確權、授權、傳播的過程發現,短視頻的著作權難點問題主要集中在短視頻的獨創性認定、權利歸屬、權利瑕疵的處理、合理使用的界限以及平臺責任等方面。本文主要針對短視頻的獨創性、權利歸屬和授權問題進行研究,以期為短視頻著作權的治理提供思路。
作品是指文學、藝術和科學領域內具有獨創性并能以一定形式表現的智力成果,短視頻屬于相應領域內的智力成果自不必說,又因其能夠通過信息網絡傳播,即滿足“一定形式表現”的可固定性。因此,還需判斷獨創性,將短視頻按照獨創性的“有無”區分為視聽作品和錄像制品。
可依照“一點火花”標準認定其獨創性,這一標準不僅能從比較法的融合發展趨勢中得以佐證,也能夠在司法實踐中得到良好的適用,是當前較為可行的判斷標準。原先對于獨創性認定主要有兩個標準,即“最低限度”和“一定的創作高度”。13秒的某短視頻案法官認為,對于因時長較短致使創作空間受限的短視頻而言,只要有“一點火花”就可以認定為作品,“一點火花”指可識別的差異性,即個性化。無獨有偶,在“PPAP”案中,法院認為,只要作品是作者獨立創作完成,并體現出一定程度的剪輯、編排等個性化選擇,即滿足獨創性要求,且這種獨創性是“最低限度的獨創性”。兩案裁判后,國內學界與實務界基本達成了共識,認為應當按照“最低限度”的標準來認定獨創性,對于“創作高度”的要求不再嚴苛。“最低限度”和“創作高度”的判斷標準分別源于作者權體系國家和版權體系國家。前者受黑格爾人格權說的影響,認為作品是作者人格的延伸,因此需要作品達到一定的創作高度,體現作者的精神寄托,即“一枚小硬幣的厚度”。后者在功利主義理論的影響下主要關注作品經濟性權益的保護,有國家司法實踐中判斷獨創性一開始只需滿足作者“獨立完成”的條件。不過,全球化影響下,各國法律漸趨融合,版權體系國家的判例也提出“最低限度的創造性”要求,而作者權體系國家由于數據庫、計算機程序的保護需求,降低了“小硬幣厚度”。
短視頻種類繁多,拍客隨拍、圖片拼接的連續畫面、直播畫面等短視頻的獨創性認定仍有爭議。
所謂拍客,是指喜歡通過攝影錄像記錄生活點滴的一類人,拍客隨拍類的短視頻通常是將拍到的場景配以一段背景音樂后分享。因其生成簡易而數量巨大,涉訴案件也較多,且由于制作水平參差不齊,無法統一認定。如果僅是機械性地拍攝,例如單純美景記錄,其拍攝手法常規,即時分享亦無法體現作者的個性化選擇,更應被視為一種“機械記錄”,則按照錄像制品保護;如果其拍攝有完整的策劃、拍攝、后期制作的過程,對場景和人物有自己的安排,主題明確,即便制作粗糙,也具有獨創性。
圖片拼接的連續畫面性質的短視頻主要有兩類:一類是在影視速看類視頻中,將影視片段截圖后,以類似PPT放映的形式,配以文字、背景音樂等;另一類主要是指配以網絡圖片或相關人物照片制成的介紹評論類短視頻。對于前者,如果其將影視作品的內容通過幾百上千張關鍵性的劇照,覆蓋原作的主要內容和情節,再配以高度概括性的文字陳述,使觀眾在幾分鐘內便能接收到原作核心內容,則具有獨創性;后者只要選擇、文字陳述均為獨立創作,也可參照認定。但需要明確的是,是否具有獨創性并不影響它的侵權判定。
至于直播畫面,在短視頻領域,某一段直播畫面的二創短視頻如果能夠體現創作者對畫面的取舍、剪輯、編排和一定主題的表達,可以認定其獨創性。目前抖音等短視頻平臺出現了很多融合歌舞表演、帶貨直播、家庭矛盾調解等內容的直播,這是融媒體時代的特點。雖然直播畫面是否屬于視聽作品尚存爭議,但成為二創短視頻的直播畫面已經滿足了預先固定的條件,可以屬于視聽作品,對其依據“一點火花”標準具體認定即可。
因此,短視頻獨創性認定的核心因素在于其鏡頭或者畫面經過創作者的剪輯、編排,而非機械性地錄制,其表達略微高于常人能夠輕易達到的程度,也就是“一點火花”標準。
此外,前期的選擇和后期特效的加入也是影響短視頻獨創性的關鍵因素。前期的選擇決定了主題或者中心思想,獨創性雖然對于創作高度的要求降低,但主題明確仍是基礎要求,法官裁判時也會具體考量。如今,影視作品的后期特效制作水平也成為觀眾選擇的理由之一以及創作水平的體現。如“PPAP”短視頻在已有素材的基礎上還進行了特效場景的搭建、動作重影、地裂式退出等視覺特效的運用。又如,很多“剪刀手”在已有素材基礎上剪出新故事,撰寫腳本、后期制作、后期配音甚至原創配樂均屬于創作者的個性化設計和安排,可以認定具有獨創性。
因此,面對自媒體時代各種新形式的、糾紛頻發的短視頻,是否具有獨創性,還需要在個案、類案中考慮上述影響因素再基于“一點火花”的理論綜合判斷。
短視頻的獨創性將其區分為作品和制品,《著作權法》第十七條第一款規定了電影、電視劇作品的著作權歸屬于其制作者,第二款對其他視聽作品采用了“有約從約,沒有約定歸制作者”的創新規則,進而產生了區分“影視作品”和“其他視聽作品”的問題。
媒體融合時代,攝制技術發達、傳播渠道多樣,難以給短視頻找到一個合適的概括性定義,從而不能以定義來區分短視頻屬于何種類型的視聽作品還是錄像制品。
有學者認為時長、情節、許可證的有無、創作目的等因素無法區分電影、電視劇作品和其他視聽作品。而在《著作權法》規定下,若僅僅將影視作品視為由影視行政部門管理的作品,不再包容其他類型作品,那么短視頻作品無疑將屬于其他視聽作品。約定明確時,想使用合作作品的第三人便需向較多主體取得授權,增加了授權成本,不利于短視頻的合法傳播;約定不明時,短視頻制作者的確定則可能引發權利人內部的糾紛。例如在一些短視頻中,背景音樂而不是畫面恰恰是觀眾選擇的原因,這時音樂制作者和畫面內容制作者之間便可能產生爭議,從而對作品傳播和維權產生影響。可以通過權利人的署名解決,如常見的視頻水印。
如果對影視作品的含義包容解釋,那么短視頻作品可依據十七條第一款保護,第三人希望使用短視頻時只需要獲得短視頻制作者的授權,減少了集齊所有權利人授權的困難,既不會侵害其他創作者的權利,也便于保障交易安全。此外,目前短視頻平臺的用戶協議通常會有權利分配的內容,有的協議將著作權的大部分權利約定由平臺享有,創作者享有署名和獲得報酬的權利,類似職務作品的著作權歸屬。這一方面是基于平臺注意義務的提升要求,便利化平臺統一管理,另一方面則是平臺為了獲得更大競爭優勢的價值選擇。內容生產方式不同短視頻的權利歸屬也有不同,用戶、平臺、平臺簽約創作者都可能成為權利人,而這之中的利益分配與責任承擔問題則取決于內部協議的約定。
至于那些沒有達到最低限度創造性要求,不具有獨創性的、可能通過構成錄像制品尋求保護的短視頻,其權利主體若不具有錄音錄像制作者的資格,是否沒有討論其鄰接權保護的意義。答案是否定的,司法實踐中,有兩種情形被認定為錄像制品予以保護:一是機械化錄制剪輯而成的連續畫面,如某視頻訴某酷案,用戶在某酷平臺上傳了某視頻享有鄰接權的短視頻,構成對某視頻信息網絡傳播權的侵害;二是背景音樂侵權案中,平臺未經許可,使其用戶可以在個人選定的時間和地點獲得原告方享有鄰接權的錄音制品,如某音樂公司訴某音短視頻系列案,原始權利人將其享有的著作權部分或全部授權平臺方運營,平臺通常會獲得短視頻糾紛案件中最主要的信息網絡傳播權,則平臺即便不具有錄音錄像制作者資格,也可以成為部分權利的主體。
作為短視頻案件中侵權量最大、盜版最為嚴重的二次創作短視頻,其侵權理由中關鍵原因之一就是存在權利瑕疵,即未獲得原作者以及演繹作者的授權。以下根據《著作權法》的相關規定,分析兩類短視頻在權利瑕疵情況下的處理方案。
使用他人作品創作短視頻類作品應當獲得原權利人的授權。《著作權法》第十三條是對演繹類作品的要求,在短視頻中主要表現為具有獨創性的二次創作短視頻和應用他人背景音樂、字體等生產的原創類短視頻。
二創短視頻主要表現形式有影視預告片、盤點、片段合集(cut)、解說、混剪等,涉及的利益主體包括二次創作者、自媒體公眾號等運營平臺、原權利人等。二次創作短視頻的傳播是從二創作者創作、投放再到他人轉載傳播到各自媒體平臺的過程。以混剪類的二創視頻為例,其涉及的原權利人較多,包括混剪故事的創作者、混剪素材的權利人、背景音樂的權利人等,其信息網絡傳播權掌握在長視頻平臺,表演者權、肖像權屬于影視行業從業者。二創作者如需一一獲得授權,即便保護了原權利人,也將極大增加二創的成本以至于可能高于法院侵權判賠的費用,不利于優秀二次創作的增加,違反了“帕累托最優”的經濟學原理。
并不是所有二次創作短視頻都具有獨創性,對于那些基于他人演繹作品制作的短視頻類錄像制品,需要采用《著作權法》第十六條“雙許可+付費”的模式。這之中衍生出的問題仍然涉及授權許可獲取機制的簡化,同時,原權利人和演繹人的獲酬權如何確定暫時也缺乏能使多方主體合意的廣泛適用標準。
綜上分析,處理短視頻的權利瑕疵,首先需要簡化授權流程。可以借鑒《專利法》中的“當然許可”制度,即專利權人在向專利行政部門遞交申請時,聲明其自愿許可任何人實施其專利,并明確許可使用費,以供任意第三人選擇購買,相當于將權利放在了“貨架”上。著作權與專利權的不同在于權利人創作完成即享有著作權,不需要經過確權授權程序,計算機軟件著作權登記也僅是為了方便管理,因此,借鑒專利當然許可制度的難點在于需要一個擺放權利的“貨架”。可以借助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也可以考慮在主流的長短視頻平臺建立對接授權機制,二次創作者讓渡一部分權利給平臺,三方基于自愿合法,尋找具有可操作性的簡便授權途徑,如建立各平臺的音樂版權庫、視頻正版庫,創作者需要使用只需同一平臺的用戶協議或者與平臺訂立簽約合作協議。其次,在短視頻傳播過程中,如果接到侵權通知,應允許內容生產者立即補正權利瑕疵,即時聯系原權利人獲得授權、支付報酬等。
在新興媒體融合發展和信息技術高速進步的時代,“人人都是創作者,人人都是傳播者”,傳統的著作權激勵理論和稀缺理論受到質疑,自然權利理論受到免費使用理念的挑戰。 短視頻產業應運而生并迅猛發展,逐漸成為人們的休閑娛樂的主要方式,短視頻的侵權盜版現象也日益嚴重。基于上述問題的分析,可以總結出以下幾點關于促進短視頻產業高質量發展的建議:一是創作者應加強著作權意識,如先授權后使用、重視權屬規約、規范署名等。二是發揮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作用,例如可以由其出面與正版影視音制作者進行授權議價,簡化授權許可機制。三是促進版權對比庫的開發,促進長短視頻平臺之間的相互授權。這有賴于國家層面的支持以及區塊鏈、大數據、人工智能等新基建技術的引入,近年已有大平臺在主動開發設置過濾技術。四是采取法定許可加支付報酬的形式規制創作主體的利用行為。
注釋
①上海知識產權法院(2018)滬73民終361號[EB/OL].(2019-02-18)[2021-06-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