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冕

中國原先沒有新型大學,舊時只有官辦的或民辦的書院。中國的書院是教育機構,傳授知識、培育人才、促進文化的傳承、學術的進步和發展,靠的是這些書院。中國的書院為賡續和傳播中華文明作出了巨大的貢獻。學院的建立有它的社會基礎,基點是民間廣泛的童蒙教育,讀書識字,普及文化,民間有積極性。我幼時的記憶,是鄉間或鄰里的先生利用自家或公共的房屋自行開館授徒。課本從《三字經》《百家姓》開始(記得我讀過“幼學瓊林”),直抵四書五經。因為這些老師都是舊學出身,說不上傳授新知識、新科學。晚清以前,遍布鄉間和市井的私塾,是學院盛行的基礎。
舊日的學院,其主事者多為當時當地飽學之士,也有聲名赫赫的當世名儒。這些人學問頗深,影響巨大,他們開堂設課,傳經播道,慕名而來者絡繹不絕。中國的書院起于唐、宋而盛于明、清。史上說的“立雪程門”應該是此中故事。朱熹是儒家學說的詮釋者和推行者,他是孔門弟子以外唯一能入祀孔廟的人。他在八閩大地設館講學,行跡所至,書聲盈巷。朱熹祖籍不是福建而生于福建,在我的家鄉,他被視為福建的驕傲。從武夷山到泉州,我們都可感到他的存在。舒晉瑜最近有專文談到書院制度在當代的興起和延續,她寫了歷史悠久的岳麓書院、淮河書院和花洲書院在當今的狀況。她提到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書院在中華大地的復蘇。在傳統的書院中,岳麓書院創建于北宋開寶九年(公元976年),是影響遠大的一所古書院。遺憾的是我至今尚未拜謁過岳麓書院,但它的門聯“惟楚有才,于斯為盛”,卻為我所熟悉,它那氣勢的雄大,堅定的自信,很讓我神往。
因為受到朱熹的影響,風氣所及,舊時家鄉的書院也是遍地開花。福州聞名的三坊七巷,近年也修起一家耕讀書院。耕讀傳家,文化興邦,其意深遠。我出席過耕讀書院的揭牌儀式。并榮幸地被聘為書院的名譽院長。我沒為書院做過什么貢獻,但他們卻是始終惦記著。令我感動的是,最近還得到他們集體簽名的給我的賀聯:“延年益壽,九秩詩心福長樂;松盛蘭興,百齡文藪愛永安”。聯中的長樂和永安都是家鄉地名。永安是戰時福建省府的駐地,長樂還是我的祖籍,這是閑話。因為事關書院在當今的重建,我這里要介紹的是一所北京新建立的書院。前些日子我應邀訪問了這所書院,它的新與它的舊、它的傳統與現代的完美組合,構成了一道美妙的景觀,引起我的注意。
這院落究竟是誰命名的?是誰選定的院址?它的建筑又出自誰的創意?我斷定這背后有高人的籌劃和指點。庭院坐落在皇城的核心,這里乃是寸土寸金之地。箭廠胡同往南,是國子監街。街上的孔廟矗立著杏壇和泮池的牌匾,更有國子監瑰麗華美的牌坊,它們裝點著京城昨日的輝煌。這院子和聞名遐邇的國子監只有一墻之隔。每日的清晨,國子監辟雍金頂的第一線輝光,總是適時靜靜地灑滿了它的游廊和花階。箭廠胡同往北不遠,是五道營胡同。由此往東百十步,便可望見雍和宮金碧輝煌的屋頂。每當清晨或黃昏,香煙繚繞、鐘磬齊鳴,法號吹起,傳來的是天際的梵音。
這庭院有個很響亮、也很莊嚴的名字:翰林書院。敢以翰林命名的書院,肯定不是一般的去所。翰林者,翰墨之林,文翰之林也,這名字洋溢著濃濃的墨香琴韻,它注定了是一處雅致而文采飛揚的文士雅集的場所。今天的翰林書院,讓我聯想到古代的翰林院。古代的翰林院其責在修書撰史、誥敕起草、經筵傳講,其名下集中了一批級別很高的文翰之士。它是宮廷掌管和起草文書的中心,更何況它的近鄰就是國子監。國子監這個院子也不簡單,它在歷朝歷代都是國家最高學府,又是宮廷管轄教育和領導學術的皇家機構。因此,如今新建立的翰林書院注定了是培養和積蓄治國安邦之士的孵化器。古代的翰林院可以留存和外派重要官員。這么一想,這翰林書院的前世今生,可是不同一般!
翰林書院由南北兩座四合院組成,烏瓦粉墻,古典式的飛檐斗拱,配上現代材料組合的隔墻和屋頂,在陽光的輻射下,透明而敞亮。院內花磚鋪地,花徑曲折,園林小品,流水潺潺,伴著時花芳草,優雅而靜謐。書院主人很有眼光,他們一下子看中了這地面。他們不惜投巨資租下了這片地。歷時數年,南北兩所院子相繼落成,終于迎來了開門迎賓的日子。我有幸在書院所有工程完工之時受到主人的邀請。為了這一天,他們熱情地展出了我的一本新作,數百冊桔紅色的書籍,被擺成一個心形的大展臺,我很是感動。在主人的陪同下,我參觀了書院未來的藏書室。優等木材造就的書柜,頂天立地地排列著。因為是初建,書柜陳列的書籍不多。可以想見,在不遠的將來,這柜子,這書桌,這臺燈,這華美的座椅前,肯定是一派充盈著書香、花香和茶香的迷人風景!
臨別的時候,主人殷勤囑托我,他們要收藏和購買一批書籍,以備客人的閱讀和研究。他們知道我來自北大,希望我為此開列一份參考書目,以便他們收集和購買。當時不及細想,我點頭應允。不數日,微信催我,他們在等我的書單。我在大學任教,上課,帶學生,會朋友,為學生和讀者開書單、提供“必讀書目”是常事,應當是不難的。可這一回不同,想想孔廟,想想國子監,再想想眼下的翰林院——翰林書院!我是在為翰林書院的“翰林們”開“必讀書”啊!一向行動果決的我,這下躊躇了。鋪紙磨墨,舉筆停空,下不了手!我不敢為今天的和未來的“翰林”開列這份“必讀書目”。我深知我自己,有些事可以立即做,有些事是不可為的!后者,如眼下為新建的翰林院圖書室開列書單,即是!我不敢。
選自《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