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西方文論長期忽視讀者及其閱讀接受對文學研究的意義,20世紀的解釋學文論和接受文論富有啟示性地從讀者理解與接受的角度研究文學的方法,本文從讀者和文本的關系,以及讀者的審美經驗兩個角度探討解釋學文論和接受美學的獨特文本觀。
二、轉向讀者中心的文學理論
20世紀以來,解釋學文論和接受理論從讀者理解與接受的角度進行文學研究,并在此基礎上建立了一套新型的文學理論。解釋學文論是現代哲學解釋學的一部分,接受理論則在廣義上屬于解釋學文論,解釋學文論和接受理論從解釋學、現象學等哲學理論中吸收內容,進而實現了西方文論從“作者中心”向“文本中心”,再向“讀者中心”的轉向。
系統的現代哲學解釋學文論是由伽達默爾建立的,他承認了作品解讀中的歷史相對主義,也力圖消除讀者的固有成見,通過盡可能地融合讀者視域與文本視域,以發掘作家通過文學作品而表現的真正的自己。伽達默爾師從海德格爾,海德格爾和伽達默爾自哲學理論基礎引出了讀者中心論。并將語言作為他們文學批評的主要對象。伽達默爾以后,接受美學的主要代表是姚斯和伊瑟爾,姚斯的接受美學和伽達默爾的解釋學有相似的理論框架,但是接受美學是更為嚴格的文學理論。伊瑟爾則提出了“文本召喚結構”和“隱含讀者”兩個重要概念,他借助現象學,將讀者反應理論系統化,進一步提升了接受理論的可操作性。接受理論的重要意義在于它為文學研究提供了一種新的思維范式,文學作品不再被當作一種超歷史的、與讀者無關的對象性存在。
三、文學作品需要讀者接受
讀者反應批評是對文本中心論的反對,讀者轉向使作品中心退場,保留了作者不在場的觀念,讓讀者出現在批評舞臺。接受美學和闡釋學的核心作品觀是關注作者、作品、讀者三者之間的相互關系,將文學史視為一部開放的接受史。理論學家認為文本本身并不是審美對象,需要對在讀者與文本的關系中“再現”的意象進行審美,閱讀的過程是讀者和文本交流的過程,即文本再現的具體化過程是在交流中進行的。伽達默爾的“游戲理論”啟發了文本中心向讀者中心的轉移,對于伽達默爾而言,欣賞藝術作品是一種最基本的交往活動,這一觀點的提出讓藝術理論的研究視域從認識論轉向了現代的哲學解釋學,接受美學也在伽達默爾解釋學的影響下得以建立。
姚斯從更新文學史研究方法的角度出發,尤其強調文學接受的歷史性,將讀者與歷史引入文學史方法論基礎是姚斯接受美學的關鍵所在,接受美學將文學史看作具體作品的接受史和效果史。在姚斯看來,文學作品的歷史性存在取決于讀者的理解,讀者是文學作品的能動構成,文學作品能夠流傳或保有永恒性,即是通過讀者傳遞而讓作品進入連續視野的結果。然而并非全部讀者都能夠成為接受美學中的主角,接受美學提出以具體化讀者與作品的交流為目的,將讀者劃分成為“真實的讀者”和“假設的讀者”,姚斯所定義的“真正意義上的讀者”,實質性地參與了作品的存在,甚至決定著作品的存在。由于其他文本觀對“讀者”的誤解,導致文學研究對真正意義上的讀者視而不見,而在此條件下進行的文學研究不可能講述真正的文學史。離開了讀者創造性的閱讀,文學作品也就成了無處落地的無腳鳥,姚斯在《文學史作為向文學理論的挑戰》中直接指出“文學作品從根本上講注定是為這種接收者而創作的”。①
除了界定接受美學中的讀者范疇,提出“真實的讀者”這一概念外,姚斯還進一步從現象學等哲學理論中提取了“視域”這一概念,并將期待視域當成他接受理論的核心方法論。在姚斯的觀點中,期待視域主要指讀者在閱讀理解之前對作品顯現方式的定向性期待,這種期待有一個相對確定的界域,此界域圈定了理解之可能的限度。期待視域主要有兩大形態:其一是在既往的審美經驗基礎上形成的文學期待視域,其二是在既往的生活經驗基礎上形成的生活期待視域,這兩大視域相互交融,構成具體閱讀視域。在閱讀過程中,作品回應或拒絕閱讀期待,讀者在這種閱讀期待的保持或者轉移中參與文本轉化為作品的過程,形成閱讀的張力和文學接受史的生命力。
在期待視域中,姚斯還區分了個人期待視域和公共期待視域,并認為研究“公共期待視域”是接受美學的主要任務,也是考察文學歷史性的具體方案。公共期待視域指在一定的歷史時期占統治地位的共同期待視域,它以隱蔽的方式影響著個人期待視域的構成,并決定著文學接受在一定歷史時期中的深度與廣度。這就是接受美學中歷史性和歷時性的體現,即垂直接受的研究和水平接受的研究。垂直接受的研究旨在通過分析考察某些作品在不同歷史時期的接受狀態而揭示某一時期公共期待視域的方向與性質;水平接受的研究試圖考察同一時期人們對同一作品的不同理解,以及不同的人對同一作品的共同理解,以此區分出不同讀者群的期待視域和占主導地位的公共期待視域,這一研究對象的確立對意義提供了穩定性的支持。
接受美學的另一代表人物伊瑟爾將所有可實現文本價值的可能性用來預期假設讀者為隱含讀者和當代讀者,隱含讀者是一類能完全理解作者藏于文本意圖的讀者,即代表著文本之潛在閱讀的一切可能性的“現象學讀者”。這類讀者不具備現實基礎,是作者在創作過程中預期設計和希望的讀者,他們和作家對話,介入到創作活動中,和文本密切聯系,為實際讀者的閱讀闡釋提供參照。當代讀者則由特定時期的社會知識和歷史知識構成,或是文學評論家從作品中為讀者設計的角色推斷出來的讀者背景。真正讓文學作品擁有審美意義的讀者,由隱含讀者和公共期待視域下的當代讀者共同組成。將讀者主體性作為標準的讀者范疇分類,提供了文學價值再創造、提供了理論基礎,也確定了一系列讀者和作品關系的問題。
四、文學作品是文本與讀者相互作用的產物
文學作品如何調動讀者的能動作用,使讀者對文本進行個性的加工?文本如何為讀者的加工提供材料和結構?伊瑟爾認為,從作品和文本的結構分析出發,可以解決這兩個問題,因為文學作品是一種交流形式,且審美反映論植根于文本之中。文學接受史不斷發展的過程是由文本結構提供動力而使意義得到實現的過程,文學作品由文本和讀者兩極構成,文學作品的意義生成在文本和閱讀之間,他認為作品是經由閱讀活動,將文本中的潛在意向性存在轉化成現實意向性存在的成果。由此,作品存在的開放性在于“讀者”的不確定性以及讀者和文本交流方式的不確定性。此二者使文本的“具體”再現擁有未定性,為了回答文本如何使讀者的不同閱讀成為可能,伊瑟爾用“文本召喚結構”論述文本內在結構機制中的閱讀可能性,亦強調了審美反映根植于文本之中。“文本的召喚結構”在肯定作品意義不確定性的同時,尋找意義相對的確定性,文本中未曾明確書寫的“空白”部分向讀者尋求連接缺失的無言邀請,文本確定的部分暗示激發讀者對“空白”的填充,使空白部分的具體化具有邏輯性的意義,使文本潛在的意向性存在向作品現實意向性進行轉化。伊瑟爾對文本和作品的區分,將文學作品看成文本與讀者之間的動態交流模式,而非自在的存在,這一區分落實了意義的不斷開放。他強調文本只作為讀者和作品的接觸點,而不是作者的附庸,文學作品意義的生成是讀者與文本相互作用、相互交流的過程,對閱讀的召喚性就是文本自身的結構特征。
“文本召喚結構”體現了伊瑟爾的接受美學文本觀強調意向性活動對作品生成的作用。他對讀者閱讀行為的研究在現象學視野中進行,他關注的是超驗的、可能的閱讀條件,而這種閱讀條件又是內在于文本句子結構之中的。伊瑟爾將文本作為一種潛在的意向性客體來分析,閱讀作為可能的意向性行為是內在于文本而與作品一體相關的。文本通過語言的編織向讀者提供了意象以及意象的排列方式,此時讀者的審美經驗對于文學作品的永恒性起到了決定性作用。伊瑟爾提出的“對閱讀的研究不能脫離文本研究”②在一定程度上回答了如何平衡接受的主觀性和客觀性的問題,談論讀者接受時并不能忽視文本,需要將閱讀的可能性作為文本的內在結構機制加以研究才行。而在姚斯看來,文學作品在歷史性社會語境中具有多樣性的意義,是特定的文學作品通過反復再閱讀而展示出來的,亦不能脫離文本。伽達默爾在《真理與方法》中用“我—你”的關系模式說明了三個詮釋中的理解關系模式,即主體—客體的理解模式,主體—主體將“你”在“我”的反思中受到控制的模式,主體—問題的理解關系模式——對傳統保持開放的理解關系,在不忽視“你”的要求的前提下進行聆聽,而非操縱的動作。
五、讀者中心的美學及其意義
接受美學不僅是一種文學理論,也是一種美學理論,除了關注到文學作品是向未來的理解無限開放的效果史,接受美學的關注重心也是構建歷史與美學統一的文學研究方法論。接受美學將文學作品的美學含義也置于讀者和文本的交流之中,其美學含義在于這樣一個事實,即讀者初次接受一部作品時會對照已讀作品來檢驗它的美學價值,③因此,研究讀者閱讀的審美經驗就是接受理論的美學研究重心。
“真實的讀者”和“期待視域”體現了姚斯將研究重心放在了對文學歷史性的考查上,而忽視了文學的審美意義,20世紀70年代后,姚斯意識到自己對審美經驗的忽視,開始主動關注讀者如何在閱讀文學作品中獲得審美愉快的問題。姚斯在《審美經驗與文學解釋學》一書中完成了對自己早期理論的反撥,質疑了早期對他產生巨大影響的否定性美學,他認為否定性美學的藝術理論否定了人類藝術審美經驗的基本事實——愉悅。
姚斯認為是生產者根據審美生產方面的愉快及相關審美經驗實現自己創造性的愉快的,而接受者也根據審美接受方面的愉快及相關的審美經驗感知了這一“愉快”。姚斯在關注自波德萊爾以后的現代文學審美經驗的特征及其歷史性生成的過程中,進一步研究了“文藝審美經驗”,他認為審美經驗具有“特有的暫時性”,并肯定了弗洛伊德和普魯斯特的美學共同點:追回失去的時光,這種對瞬時審美經驗的追憶是現代文學審美活動的追求內核。他認為普魯斯特的作品具有宇宙論功能,即喚起讀者對既有接受經驗的回憶,從而使讀者重獲愉悅,這樣的審美活動旨在利用回憶,使不完美的世界和瞬間的經驗臻于完美和永恒,這一目的也是構成審美經驗的全部深度。在《審美經驗與文學解釋學》一書中,姚斯論述了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獲得審美體驗的交流方式,他表達了對文學審美“凈化模式”的肯定,認為讀者需要與作品中的人物保持一定的審美距離,由此獲得非功利的審美自由以達到心靈解放。
姚斯的閱讀闡釋過程分為三個階段:初級的審美感覺閱讀視野——以閱讀為基礎展現文學作品的意義,二級反思性闡釋閱讀視野和三級的歷史閱讀視野——在哲學闡釋學層面的意義追求。在這三個階段中,使文學作品存在的動力是讀者的“期待視野”,讀者視域和文本視域的間隙構成了審美與共情的動力,作品對閱讀期待的回應和反彈是讀者視域和文本視域融合的過程,其中在作品與期待視域的沖突中,文學作品打破了讀者期待視域并重建了新期待視域。文學作品在被閱讀之前是一件半成品,讀者審美經驗和接受效果影響了這件作品的最終呈現。
接受美學反對追求科學真理而轉向研究藝術真理,如果過分執著于文學作品中的“科學真理”,那么文學作品的美學意義和閱讀本身的愉悅性會消失,同時,“凈化審美”的審美去功利性也不復存在;但如果過度強調讀者的創造性,那么就會切實地進入赫施對姚斯所批評的相對主義和虛無主義的領域,讀者的創造性是在尊重文本的客觀性基礎上發揮作用的。
接受美學在西方文論中意義重大,現代西方文論在它提供的新的思維范式之下蓬勃發展。此后,對文學作品的思考從文本本體論轉向了現代解釋學本體論。接受美學將文學作品的接受鏈條從第一個讀者的理解開始,一代一代的閱讀活動維持和豐富了文學作品的歷史性含義,加強了文學理論和歷史、美學、社會之間的關聯,一定程度上回答了文本中的可能性和閱讀中的現實性問題。在接受美學的文學史觀下,理論學家通過美學經驗來不斷整合過去的閱讀活動,并由此引發了后來者對文學理論的進一步思考。
注釋:
①[德]H·R·姚斯,[美]R·C·霍拉勃:《文學史作為向文學理論的挑戰》,見:周寧,金元浦,譯《接受美學與接受理論》,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3頁。
②[德]沃·伊瑟爾:《閱讀行為》,金惠敏,張云鵬,張穎,易曉明,譯,湖南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第27頁。
③胡經之,張首映,主編:《西方二十世紀文論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147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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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趙毅衡,傅其林,張怡,編著.現代西方批評理論[M].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18.
[4][德]漢斯·羅伯特·耀斯,著.審美經驗與文學解釋學[M].顧建光,顧靜宇,張樂天,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
[5][德]沃·伊瑟爾,著.閱讀行為[M].金惠敏,張云鵬,張穎,易曉明,譯.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1.
(作者簡介:朱澄,女,本科在讀,浙江工業大學,研究方向:文學理論)
(責任編輯 張云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