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樂 伏星宇 曾銘
關于縣城的定義有兩種。
一種是國家制定的普遍行政區劃上關于縣級單位的定義,分為市轄區、縣級市、縣、自治縣、旗/自治旗、特區和林區。根據2020年年底公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區劃統計表》,全國縣級行政單位共計2844個。其中,388個縣級市和1312個縣,在行政上,它們歸所屬市管理,縣級市則由所屬市代管。
從2021年起連續3年,中央政府都在年初發布的一號文件里,將縣域經濟提到了重要位置。自從2017年“十九大”提出鄉村振興策略以來,鄉村發展與縣域經濟之間建立了更密切的聯系。
根據清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縣域治理研究中心2021年發布的《欠發達縣域數字化就業價值研究報告》,縣域面積約占全國面積的93%,縣域人口占全國人口的74%,包含中國大部分的農村人口。與之成對比的是,縣域經濟總量只占全國GDP的53%,這意味著,大城市與縣域間區域經濟發展的不平衡。
部分學者仍維持以胡煥庸線為界線,來劃分東部發達縣域與西部欠發達縣域。而經濟學和社會學家們大致把縣域分為東部、中部和西部,這其中,珠三角和長三角作為發達區域,東北傳統工業區與西部包括新疆西藏在內的復雜民族與地形區域則常常被單獨提及。無論如何劃分,產業發展脆弱、人口外溢、鄉村空心化等問題,被認為普遍存在于欠發達縣域。
另一種定義是大眾普遍印象中的縣城。它介于城市和鄉鎮之間,相對于大城市來說,它兼具城市的便利,與此同時,它與農村和土地更為親近。某種程度上來說,它連接了城市和鄉鎮,既承接了大城市的資源,又為鄉鎮提供了更集中的居住、教育和娛樂等日常生活的場所。
從城市規劃的視角來看,每個縣城都有一個老城和新城,在老城密集的街巷中,還保留著傳統的產業和生活方式,居住的多為老人,市井氛圍更為濃厚。而新城街道開闊,有更規?;男屡d產業,新開發的樓盤聚集,這里住著年輕人,他們過著和大城市無異的生活,開車上下班,去購物中心吃飯購物,去商超買菜。新舊城市之間鮮明的對比,創造了屬于縣城的城市活力。
在許多返鄉青年眼中,正是這種縣城的兩面性賦予了它既讓人留戀又讓人苦惱的矛盾性。在社交網絡逐漸抹平了大城市與縣城的信息差之后,他們的故事更以不同的面貌出現在公眾面前。這些故事共同聚焦于這樣一種縣城,即鄉鎮正走向武漢大學社會學教授楊華所說的“熟悉的陌生人”社會,而與之緊密聯系的城區也在城市化進程中經歷著現代生活對傳統人情社會的沖擊。在縣城的某個角落,總有空置的老城與老去的當地人裝點著以地產為背景的城市景觀。
我們本期的縣城故事正是從這里開始。避開了珠三角和長三角的發達縣域、東北與西部等經常被用以研究的縣域,此次我們選取的8個縣城大多在中部(表1),它們的共同特點是,大多是中小型城市,在工業化和城市化進程中努力想要跟上大城市的步伐,沒有顯著的自然資源可依附,產業結構上面臨更多的調整困境。

從近10年的人口數據來看(表2),除了瀏陽、賀蘭、光山,其他幾個縣城都處于人口負增長的過程中。這反映出它們出現了人口向附近的大城市遷徙,人口出生率下降,以及人口老齡化等其中一個或多個問題,而縣城本身在提供就業、文化娛樂、公共服務等其他方面上對人口的吸引力正在變弱。
從產業結構看(表3),近4 年的產業趨勢整體呈現出,在總GDP占比中,第二產業逐漸減少,第三產業逐漸增加。這種趨勢也與近年來,縣城的本地特色工業被更全國化的工業所擠壓,因此轉向了以營銷(比如互聯網帶貨)、物流和運輸等為主的第三產業相關。其中,瀏陽作為一個特例,罕見地保持著高工業發展的比例。即使是近年發展農業為主的賀蘭,其第三產業比例也大大超過第一產業。而作為早期的紡織工業發達縣城,普寧一度是擁有全國最多人口的縣城,如今,它顯然面臨著產業轉型—這也可以與其人口負增長聯系起來。

但總體看來,表2中人口負增長的縣城,同時在表3中出現了第二產業在GDP中的占比逐年減少的情況。交叉對比來看,人口負增長大體與本地已有產業面臨的挑戰成正相關。對于這些縣城來說,人口遷移的方向最有可能的就是周邊的大城市。比如墊江周邊的重慶、惠來周邊的珠三角幾個城市,以及明光周邊的南京或者合肥等。

在中部縣城中,瀏陽被我們看作一個特別的案例。
從行政區劃來說,瀏陽是最早的一批縣級市之一??h級市的設立自1983年撤縣改市政策執行,直至1993年,國務院批轉民政部《關于調整設市標準的報告》,從人口、經濟、財政收入、公共基礎設施等方面為縣級市的設立提供了更為細致的指標。這一度帶領了地方申請撤縣改市的風潮,縣級市大量出現,瀏陽、普寧就是這一政策的受益者。此后,中央幾次或凍結或嚴格審批,直到2013年后,縣級市申請潮才重新出現。這種縣級市申請熱潮的背后,是縣城力求通過行政區劃的方式獲得更多資源和行政權力傾斜的體現。
從新舊產業來說,瀏陽因為保留了傳統的花炮產業得以讓人口留在當地就業。這些企業大部分來自1980年代中期的鄉村家庭作坊。它們至今維持著由家族成員管理、手工作坊式的生產方式。根據北京大學社會學教授周飛舟的研究,同一時期,中國經濟進入鄉鎮企業遍地開花的時期,這股潮流在1994年分稅制改革之后逐漸落幕。而鄉鎮企業本身對于本地勞動力的吸附也在大部分縣城中消失,此后,勞動力外流大城市,縣城的城市化先于工業化這樣一種倒置的經濟增長模式開始在中國縣城中發展。就在幾年前,特色小鎮等熱詞的興起與衰落也印證了這一點。
由于花炮產業的環境不友好性、生產過程的危險性,從大約20年前開始,瀏陽有意識將支柱產業轉向生物醫療和電子技術等更環保的行業。也因此,這個縣城同時具有了大城市的工業產業園和小鄉鎮的作坊企業,產生了中國縣城中一個獨特的人口沒有向大城市遷移的現象。
另一個小型中部縣城案例,是位于寧夏銀川、人口僅34萬的賀蘭縣,其近年的經濟發展顯然與規模化農業有關。2010年,一群廣東人開始在賀蘭種植大棚蔬菜,并將其銷往香港,使得“供港蔬菜”成為品牌。此后,本地人逐漸開始學習規?;N植,還成立了自己的蔬菜品牌。中化集團旗下的MAP(Modern Agriculture Platform,現代農業技術服務平臺)技術服務中心的農場也在2018年落地賀蘭。規模化農業為賀蘭帶來了人口的高增長,10年間,賀蘭縣的人口增長了11.85萬人。
并不是說人口負增長的縣城就必然會失去活力,比如,一些新消費就給縣城帶來機遇。得益于咖啡館打卡文化在互聯網上的盛行,開咖啡店成為吸引縣城年輕人的好生意。在惠來這樣一個沒什么高樓、缺少購物中心、直到2022年1月才開了全縣第一家麥當勞的縣城里,咖啡館已經有13個,連鎖咖啡品牌、獨立咖啡店在近兩年密集地出現在這個小縣城。這興許意味著一些轉機。
整體來說,縣城對于人口的吸引力并不僅僅在于其經濟發展,應該有多元的考量標準,比如在教育、醫療、學校等公共服務上的吸引力。我們分別選取了墊江的一家公立醫院、光山的一家民營養老院和舒城的一個縣級中學作為案例,具體討論它們在提供公共服務時所遭遇的挑戰。
拋開經濟數據,想知道縣城如何才能吸引人,就要問那些返鄉青年。在大城市能夠提供的種種便利和機遇之外,他們因何選擇回到縣城,又是如何選擇在當地的生存和生活方式,他們提供了更個體的案例。畢竟,每個人都是具體的人,都會追求更美好的生活,而這種生活并不是把數據做得漂亮就可以獲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