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劇是戲劇的主要類型之一。其以表現主人公與現實之間不可調和的沖突及其悲慘結局為基本特點。悲劇中的角色,在面對苦難、毀滅時,所表現出的求生欲望、旺盛的生命力以及自我保護的本能,能夠作為一面鏡子,讓人類反觀自身。由于人類面對的命運、環境、社會等,有其固有優勢,在它們面前,人類是相對弱勢的。悲劇理論家認為人類天然就有悲劇性。張法在《中西美學文化精神》中說:“挑戰的非理性和應戰的超理性相加就是人類的悲劇性。[1]”愛情代表著人類最美的理想和最具破壞性的原欲,和其他欲求相比,愛情總是令人著迷。中人與西人的愛與原欲生來相同,然而,愛情故事,尤其是古典愛情悲劇故事,與其他任何屬人的故事一樣,都不是存在于真空之中,而是存在于隨時空變化的現實而逐漸形成、愈發具體的歷史文化背景當中。因此,由人類愛欲本能所激發的愛情,落入不同的歷史文化背景,就呈現出迥異的過程和面貌。“同根”而“異壤”,這就是中西古典愛情悲劇之所以常常被拿來比較的緣由。
在中西古典愛情悲劇作品中,作者們都不約而同地采用“男女主人公相愛→愛情受到阻撓→抗爭→抗爭失敗”的總體敘事結構。這些作品在描寫愛情的可貴、困難的巨大以及戀人長相廝守的決心等方面具有很高的相似性。然而,中西方在更為具體的敘事情節上又普遍存在差異,包括主人公對待愛情的態度、社會對戀人們的反應以及故事最終結局等。這些差異背后不僅暗含著不同文化背景對挑戰自身權威的事物所持有的基本態度,同時也反映了不同的文化倫理背景與民族審美態度對愛情悲劇作品的浸潤與影響,是一個值得研究的課題。本文基于此,對中西古典愛情悲劇敘事進行比較。
1 中西古典愛情悲劇敘事比較
1.1《羅密歐與朱麗葉》與《梁祝》
就內容來看,《羅密歐與朱麗葉》和《梁祝》的主旨都是贊頌誓死不渝的愛情。二者在敘事內容上也有高度的相似性,比如男女主人公都是自由戀愛、愛情都遭到巨大挫折、在愛情無望之下都選擇了殉情等。然而,二者的差異性同樣顯著。首先兩部作品在主人公的情感刻畫上有很大區別,《梁祝》中的情感是內斂含蓄的,而《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的情感是大膽、熱烈的。在《梁祝》的十八相送橋段中,祝英臺對梁山伯的暗送秋波和言語暗示就已是故事中最為大膽出格的情感表達了,相比之下,羅密歐與朱麗葉則熱情激烈得多。
初次幽會時,羅密歐說:“瞧!她用手托住了她的臉蛋兒!但愿我是她手上的一只手套,也好親一親她的臉。”而朱麗葉則說:“只消你發個誓:你愛我,那我就從此不做卡普萊家的人。”在知曉羅密歐殺死了她的表兄并因此被驅逐出境時,朱麗葉更發出了驚人的言論:“若是禍不單行,總得結個伴,那么她說‘蒂巴特死了,為什么不接著說:‘還有你的父親,或者呢,‘還有你的母親,哪怕是:‘你的雙親都死了!——這不外乎人之常情的悲痛;可是啊,緊接著‘蒂巴特死了而來的那句話:‘羅密歐被驅逐出境了![2]”
此外,二者在主人公抗爭的主動性上也有很大的差別。以祝英臺和朱麗葉來比較。祝英臺男扮女裝求學可以看做她性格活潑大膽、具有進步意識的標志,但這種進步是相對較弱的,當她的愛情遭遇家族的堅決反對時,她就無計可施了。作者在塑造祝英臺的人物形象時賦予她的機靈與才華,在封建門第和宗族家長的反對面前毫無用處。而朱麗葉在追求愛情的主動性上則要更勝一籌,羅密歐被流放后,她也不得不與命運的巨浪直面相對。面對即將嫁人的命運,她是有所為的。朱麗葉找到了神父,獲得了一瓶假死藥,準備以此脫身與羅密歐匯合,若不是命運的巧合與戲弄,這個計劃是有成功的可能性的。
從梁山伯與羅密歐的角度來看,梁山伯以溫厚甚至有些木訥的形象示人,在祝英臺言辭與眼神的多次暗示下,仍未識別出她的女子身份,這很符合儒家對于謙謙君子的要求。當梁山伯意識到真正阻擋在他與祝英臺之間的是整個封建禮教時,即便祝英臺還活著,他也不敢對這些反對勢力從正面提出挑戰。這是因為他從小耳濡目染“禮”的重要性,守禮是大過任何個人欲求的天然職責。梁山伯只能自制而將郁憤埋在心中,為了守住禮的神圣性,他最后憂郁而終。相較之下,羅密歐則要自由奔放得多。在遇見朱麗葉前,他苦戀著另一位女士,而在一次宴會上,卻又與朱麗葉一見鐘情。羅密歐的愛情是如此隨心所欲而熱烈奔放,除了愛神阿芙洛狄忒,沒有誰管得了他的情感傾瀉。即便經歷了命運的狂風巨浪,在妻子朱麗葉的尸體面前,他依然如此恣意熱烈,“顛簸的風浪里已經厭倦了的小船,你把它一下子向矗立的巖石撞去吧!為我的愛妻,干杯!(將毒藥一飲而盡)。”
1.2《陰謀與愛情》與《孔雀東南飛》
《孔雀東南飛》是中國第一首長篇敘事詩,在中國文學史中占有重要地位;而《陰謀與愛情》是德國18世紀狂飆突進文學運動時期席勒的代表作之一。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造成男女主人公愛情悲劇的直接原因都是男方家長對子女婚姻的控制。《梁祝》和《羅密歐與朱麗葉》中,雖然阻礙他們的力量同樣也是非常強大的,但這種力量似乎并沒有具象到某個個體角色身上,換言之,并沒有哪一個人是造成愛情悲劇的禍首,敵人總是隱匿在門第之別與家族仇恨的黑霧之中,分辨不清他們的真實面孔。而在《孔雀東南飛》與《陰謀與愛情》當中,父母作為阻撓者以強勢態度和鐵血手腕出現。這是二者常常被拿來作比較的原因。
然而,雖同樣面對著家長的逼迫,二者的差異性卻依然明顯。在《孔雀東南飛》中,焦仲卿雖深愛妻子,但妻子被焦母驅逐,他也只能一面“堂上啟阿母”“長跪告”,一面與妻子許下“不久當歸還,還必相迎取”的約定。讀者看不到他對母親的任何強硬反抗。劉蘭芝也是一樣,她雖深愛丈夫,但在爭取愛情時也并沒有比焦仲卿更積極進取。面對婆母刁難,劉蘭芝似乎總是自覺慚愧,“生小出野里,本自無教訓”“受母錢帛多,不堪母驅使”。甚至被驅逐離家前還殷殷囑咐小姑,“勤心養公姥,好自相扶將”,這是一種順從到了卑微的態度[3]。
露易絲的勇敢和斐迪南的反叛,迥異于焦仲卿的徘徊和劉蘭芝的卑微,表現出更強勁的生命力和個人意志。在《陰謀與愛情》中,男女主人公雙方的父親都不同意這對戀人的結合,露易絲的父親是因為洞察世事,預料到女兒與宰相的兒子相愛將會遭受的磨難,這才反對二人在一起,而斐迪南的父親則是為了滿足自身的政治利益。面對宰相父親的阻撓,斐迪南悍然不懼,向自己的父親宣戰以捍衛愛情。在斐迪南這里,父慈子孝是要為真愛讓路的。而露易絲也很勇敢,寧死也不愿放棄愛情,以此成功說服了她的父親。當露易絲與男主人公被強加的未婚妻——彌爾芙特夫人見面時,對方以高高在上的姿態對她施恩。面對羞辱,露易絲不卑不亢,用平靜的語言把彌爾芙特夫人逼問得無地自容。“是什么促使夫人您把我當成一個傻瓜,以為我會因為自己的出身而臉紅?是什么使您覺得有權來充當我幸福的創造者,還在您弄清我是否肯從您手中獲取幸福之前?[4]”
2 中西社會對待愛情悲劇的不同態度
2.1 西——浴火新生
相較于焦母在故事的結尾穩坐高堂,斐迪南與露易絲死后,瓦爾特傷痛欲絕、認罪伏法。在《陰謀與愛情》中,壞人得到了應有的懲罰,矛盾的雙方都迎來悲劇性的結局。在《羅密歐與朱麗葉》中,兩個家族在二人的尸體面前化敵為友,冰釋前嫌。所有與戀人相愛敵對的勢力,在受到戀人之死的巨大沖擊后,都開始反思那逼人死亡的傳統與社會共識的合法性。在這種反思的火焰中,政治與等級也被推上了審判臺。于是,在個體的毀滅中文化迎來了浴火新生。
2.2 中——克己護禮
在中國傳統封建社會的宗法強勢權威環境中成長起來的焦仲卿、劉蘭芝、梁山伯以及祝英臺,其謙卑順從的性格之形成,與社會傳統文化有著直接的關聯。面對沖突與矛盾,哪怕內心無比痛苦,他們也不愿亦不敢打破社會加注在戀人身上的枷鎖,無法對站在禮之一邊的反對勢力采取有效的反叛,哪怕在哀戚中走向死亡,也無損于禮的神圣性。而在故事結尾,即便面對戀人們的尸體,反對者們也只余唏噓而沒有產生任何反思,人們面對逼人以死的傳統秩序也沒有任何質問。梁祝與焦劉兩個愛情故事,都顯示了個體通過對自身情欲的克制。他們堅決維護封建禮教正當性的敘事結構和精神指向,哪怕因此而死。這說明封建知識分子雖然意識到了封建禮教對人性的戕害,但是骨子里仍然是認同封建禮教的基本法則的,反映了他們的自身局限性。
3 中西古典愛情悲劇敘事差異的文化根由
對世界整體的看法構成了對這個世界中的具體事物看法的基礎。筆者認為,在探討中西古典愛情悲劇敘事差異的文化根由時,應從中西方文化各自如何看待世界整體出發,認清中西方不同的文化精神氣質。
3.1 西——否定之否定的前進
西方文明的發祥地古希臘是一個由大大小小的城邦構成的松散聯盟,類似于中國戰國時期,耕地的缺乏、戰亂的頻仍,以及適合商業與航海的特殊地理環境造就了其獨特的文化精神,也塑造了古希臘人崇尚自由獨立、愛好冒險與探索的文化基因。在大量的經濟交往中,傳統氏族公社的血緣關系失去了普遍效用,以求真為本質,在矛盾中不斷否定以及在否定之否定中無限接近夢想中的真理的科學精神不僅成為了西人對待客觀事物的準則,也是對待社會、他人和自己人生的基本態度[5]。
西方文化“否定之否定的前進”的特質決定了西方古典愛情悲劇的敘事結構以及終局。一方面,戀人們總是有著熱烈奔放的戀愛態度和勇敢決絕的反抗姿態。另一方面,面對逼人以死的傳統社會,反對者們也會產生反思,而文化在反思中得以超越與前進。
3.2 中——天不變,道亦不變
中國傳統社會根植于農耕文明,自給自足的小農方式是主要的經濟模式。擁有豐富種植經驗的長輩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中成為了領導者。一方面,他們擁有不容挑戰的權威;另一方面,他們也在實踐中把握著這個世界,只不過主要不是以科學的方式。他們通過把道德、人體、天地等各種事物進行比附,形成一個不分彼此的宇宙整體,從而發明了終始循環、永恒不變的天道觀念。因此,幾千年來,盡管王朝更迭,中國文化宇宙的基本結構是絕對不變的。
羅密歐翻墻來幽會朱麗葉,《將仲子》中仲子同樣也翻墻來見他的愛人。然而,朱麗葉擔心羅密歐會被她的親人發現而受到傷害,但仲子的愛人則是擔心仲子會破壞墻、杞、桑、檀等代表著禮的珍貴事物。“禮”作為天道的代言人,是如何維護、如何強調都不過分的。孕育于這樣的客觀環境中的文化精神就是以維護禮為己任,“發乎情,止乎禮義”,一切源于愛欲的渴望都要嚴守在禮的藩籬之內。
4 結語
文化的反思和自我否定是文化更新與超越的必然之途。在生命滅亡之際,反抗神與命運的單純的自我主張就是一種超越,亦即對人的本真存在的一種超越[6]。毫無疑問,西方愛情悲劇的進攻精神是超越性的,而中國愛情的守成精神則是道德性的。然而,中國人認為這種道德是與天相通的,因而,在這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是超越的。
引用
[1] 張法.中西美學與文化精神[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
[2] 方平,譯.(英)莎士比亞.羅密歐與朱麗葉[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21.
[3] 蘆思宏,李凱.中西愛情悲劇意識比較——以《孔雀東南飛》和《陰謀與愛情》為例[J].當代文壇,2014(1):138-141.
[4] 楊武能,譯.(德)席勒.陰謀與愛情[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07.
[5] 鄧曉芒.西方美學史講演錄[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 2012.
[6] 梁倩,譯.(德)卡爾·雅思貝爾斯.論悲劇[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
作者簡介:蔡青青(1988—),女,貴州貴陽人,碩士研究生,就讀于貴州大學哲學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