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話與套話

童孟侯

有個國企副職領導，悄悄說了一個秘密：“我每次做報告，都是廢話連篇，一定要叫聽報告的人一句都記不住。但是，語氣要抑揚頓挫，手勢要激情四溢。你以為我很失敗，不，我成功了。如果我做報告發揮深刻，見解獨到，對上對下都鞭辟入里，我這個領導，是當不長的……”

我說：“報告質量差，怎么讓人信服？廢話多了，聽者不煩？你說個例子我聽聽，怎么叫人‘一句都記不住？”

他說：“前天，我在臺上做總結，說我們公司當前的工作，要有新水平，隊伍建設要有新面貌，文明建設要有新舉措，自身建設要有新發展，內部管理要有新突破，就是‘五有，前幾年的總結，我也是這幾句話，永遠不過時。還有，我們要激發起巨大熱情，凝聚起無窮力量，催生出豐碩成果，展現出全新魅力，向著未來大步前進……”

我哈哈大笑起來：“人家相聲演員說‘大海全是水，夏天全是腿，前半句是廢話，后半句還有點兒意思。你好嘛，前句后句全是廢話，廢話連成一片，就成了套話。”

套話其實是廢話的哥哥，只是比廢話更成熟，因為它接受過行業語言訓練。沒有經過訓練，說話不成套，就像機械設備不成套一樣，沒法兒使。

有一檔勵志節目，那位能說會道的主持人，在節目即將結束時，必會說上一句挺出彩的話：“相信你們一定會書寫自己的歷史。”聽的人很受用，好像送快遞的，當泥水匠的，在田邊割草拾糞的，都會有輝煌的歷史。其實，誰不書寫自己的歷史？判了無期徒刑的貪官，即使見不到外面的天日，也在書寫自己的歷史嘛。

經過化妝的廢話多了去了，一旦穿上“心靈雞湯”的小糖衣，就會叫別人渾然不覺。比方說“人活著就會知道明天會是什么”，這不是廢話嗎？比方說“過去的讓它過去吧”，難道過去的你還能不讓它過去，還能用欄桿攔著？比方說“作為我來說，今后一定要努力再努力”，廢話，你不作為你來說，還作為別人來說？

某檔節目叫“生財有道”，跑現場的主持人大多對美食非常陌生。人家請他們品嘗，回應的無非是這么幾句：嗯，好吃。香、美味、嫩。再說不出什么詞兒。有一次，一位農家樂的老板，讓主持人品嘗一條特色魚，主持人就說：“好吃，有很濃的魚味兒。”廢話，魚沒有魚味兒，難道還有火腿味兒？

如果說以上的廢話是故意策劃的廢話，是一款款老謀深算的廢話，發生在民間的那些廢話則特別自然，也許我們都說過這么一次兩次——

一個白領第一天上班，見到一位客戶就說：“陳先生您好，請坐請坐，喝茶喝茶，請問貴姓啊？”

一個員工打個呵欠，問小格子邊上的同事：“今天星期四，告訴我禮拜幾啊？”

同學聚會，一個半醉的同學問：“你高三的時候，和大學同學有聯系嗎？”

一個小男生打電話給女友：“喂，我是張曉明，你猜我是誰？”

所以說，不少廢話還是挺逗的。甚至有人認為，廢話多的人比較快樂。也有人反駁說：廢話之所以多，是因為大腦駕馭不了舌頭。

不久前，好友把幾家報社發表的新年獻詞發給我（獻詞的地位相當于元旦社論），讓我欣賞。我先掃了一下八個標題，立馬覺著其中兩篇標題是廢話：

某報的題目是《沒有未來不可抵達》。您不想抵達未來也罷，想抵達未來也罷，都會自動抵達未來，不需要飛機、高鐵和轎車，還用得著您一本正經地提醒嗎？

某晚報新年獻詞的題目是《這個世界會好的》。廢話，這個世界當然會好，誰敢說這個世界會壞的？你們報紙能不能好好起個文章標題？要知道，這是新年獻詞，每年只一篇。你們明年的獻詞不會是“讀者是好的”吧？

后來，據說這家報社的總編作了檢查。想想也是，您用廢話寫新年獻詞，您不反省誰反省？

我以為這幾家報紙的總編太無能，您唱的是哪出啊？后來再琢磨，總編們沒準兒是玩技巧吧？偏要在新年第一天，說那些說了等于白說的話，怎么會沒有想法呢？技巧玩得過度，容易說出那些說了等于白說的話來。

既然忍得了來來回回的廢話，那就別扛不住反反復復的套話，反正讓大家伙兒離開這兄弟倆是很難的。

【原載《上海采風》】

插圖 ／ 又開會了 ／ 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