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斌
《樂府詩集》卷二十五收錄的“梁鼓角橫吹曲”中,《慕容垂歌辭》是引起爭議較大的一組。歌辭一共三曲,內容是:
慕容攀墻視,吳軍無邊岸。我身分自當,枉殺墻外漢。
慕容愁憤憤,燒香作佛會。愿作墻里燕,高飛出墻外。
慕容出墻望,吳軍無邊岸。咄我臣諸佐,此事可惋嘆。
三曲歌辭,分別描述了時間上存在連續性的三個場景:(一)被“吳軍”圍困的“慕容”攀墻眺望;(二)在墻內燒香拜佛,祈求順利出逃;(三)逃亡出墻。主角“慕容”,按理說就是歌辭標題中的慕容垂。但這正是引起爭議之處。按照當時的習慣稱呼,“吳軍”指東晉軍隊。而無論是《晉書·慕容垂載記》,還是《十六國春秋》《資治通鑒》及現存的其他相關史料,都找不到慕容垂曾被東晉軍隊圍困并出逃的明確記載。
慕容垂有過三次敗于東晉軍隊的經歷。第一次是太和四年(三六九)桓溫北伐,在林渚擊敗過慕容垂、傅末波統領的前燕軍。后來慕容垂又在襄邑大敗桓溫,史稱枋頭之戰,致使東晉此次北伐失利。第二次是在淝水之戰前,太元八年(三八三)六月至十月間,時為前秦將領的慕容垂率軍援救襄陽,進至沔水,曾被屯戍夏口的桓石民擊敗于漳口。淝水之戰后前秦潰退,只有慕容垂的幾萬人“獨全”,可見漳口之敗對其影響不大。第三次是在太元十年(三八五)三四月間,慕容垂率軍圍攻鄴城中的前秦苻丕勢力,東晉將領劉牢之率軍援救苻丕,慕容垂“逆戰”,被擊敗后,從鄴城撤往新城。這次雖然涉及圍城,但慕容垂才是圍攻的一方,回軍迎戰時被劉牢之擊敗。慕容垂退往新城后,很快又在劉牢之追達前棄城北逃。劉牢之率軍尾追數百里,最后在五澤橋被設伏的慕容垂軍擊敗。
這幾次戰事,與歌辭描述的情境都不太契合。林渚之戰和漳口之戰,文獻記述只是一筆帶過,語焉不詳。枋頭(襄邑)之戰,慕容垂是獲勝者,更與歌辭情境不符。因此,以往最為主流的意見是太元十年鄴城之戰,認為歌辭是鄴城之中的前秦人所作,以此嘲笑被劉牢之擊敗的慕容垂(提出此說的是明人胡應麟)。但如前所說,鄴城之戰慕容垂并非敗于“城”中,撤往新城后也未發生圍困戰,文獻記載是很明確的。
于是有學者嘗試從“吳軍”入手,提出一種新的理解思路,認為“吳”并不是指東晉,而是指慕容垂在前燕時期的封爵“吳王”。枋頭(襄邑)之戰后,“威名益振”的慕容垂深受太后可足渾氏和太傅慕容評猜忌,有人勸他先下手為強,發動政變,但他不愿同族相殘,選擇了從鄴城出走。這種解釋認為,“吳軍”是指當時駐扎在鄴城城外的慕容垂所部軍隊。第一曲中的“我身分自當,枉殺墻外漢”,說的是慕容垂不愿讓城外軍隊為自己犧牲。
不過,慕容垂從鄴城出走,是借口去大陸澤打獵—“請畋于大陸,因微服出鄴,將趨龍城”。從“請”字可知,這次出城打獵得到了前燕朝廷的批準,只是朝廷并不知道隱藏在打獵背后的逃亡計劃。出城后行至邯鄲,不受疼愛的慕容垂次子慕容麟逃回鄴城告密,太傅慕容評才獲知此事,奏請皇帝派兵追趕。可足渾氏和慕容評已經在密謀誅除慕容垂,假設鄴城城外駐扎著直屬于慕容垂的“無邊岸”大軍,同意慕容垂出城打獵,無疑是放虎歸山,完全不合常理。
很顯然,將歌辭“強行”推定為慕容垂經歷的某次事件,不管如何引申或補救史料的不足,都面臨著邏輯上的明顯困難。出現了另外一種解釋思路—會不會歌辭標題有誤,主角并不是慕容垂呢?慕容鮮卑先后建立過前燕、后燕、西燕、南燕、北燕等多個政權,它們與“吳軍”發生的圍城戰并不多,最慘烈的當屬劉裕北伐滅南燕時的廣固之戰,歌辭主角會不會是指當時的南燕主慕容超?
南燕都城廣固(今山東青州市西)有大、小二城。劉裕大軍于東晉義熙五年(四0九)七月攻克廣固大城,慕容超退保小城。小城非常堅固,經過長達七八個月的圍城,直到次年二月才被攻克。圍城半年之后,正月朔旦慕容超曾在城墻之上朝會群臣,他的愛姬魏夫人隨從登城,“見王師之盛,握超手而相對泣”。《晉書·慕容超載記》中的這個場景記述,確實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第一曲中的“慕容攀墻視,吳軍無邊岸”。
第三曲也跟廣固城破時的情形契合。大勢已去后,南燕大臣悅壽打開城門接納東晉軍,慕容超選擇“與左右數十騎出亡”。據《資治通鑒》(卷一一五),此次出逃是“逾城突圍出走”,應當是趁亂用繩索將人、馬從城墻上懸下而逃,只是出城之后仍被追獲。第三曲重復強調了第一曲的“吳軍無邊岸”一句,又說“咄我臣諸佐,此事可惋嘆”,表現的或許就是慕容逃亡出墻后仍無法突圍的絕望心理。
這里需要稍作解釋的,是第一曲中的“我身分自當,枉殺墻外漢”。從句意來看,顯然是說“慕容”攀墻而視,看到墻外的“漢”被東晉軍隊“枉殺”,因此發出嘆息。如何理解這一幕呢?“漢”究竟是些什么人?既然是“枉殺”,當然不是指進攻方“吳軍”,而是被圍困的“慕容”一方的人。如所周知,十六國北朝時期,“漢”或“漢兒”往往是指華夏之人,以區別于五胡。這方面的用例很多,如《折楊柳歌辭》:“遙看孟津河,楊柳郁婆娑。我是虜家兒,不解漢兒歌。”
諸燕政權的統治者是慕容鮮卑,民眾絕大多數則是漢人,墻外被“枉殺”的“漢”,或許可以理解為被東晉軍隊殺戮的百姓。不過,反復揣摩“我身分自當”一句,感覺更像是指“慕容”一方的軍人。如果是這樣的話,就意味著雙方正在墻外進行激戰(或剛剛結束不久),死傷慘烈,墻上的觀看者不由生出內疚之嘆。
假設“慕容”是指慕容超,這個場景顯然就不是上面提到的正月朔旦城上朝會,此時并未有戰事發生。廣固圍城期間,有記載的南燕唯一一次出城作戰,是在這次朝會之后,由賀賴盧、公孫五樓率軍挖掘地道出城作戰,最終失利。這種作戰方式,在當時的情況下有些像是自殺式的突擊,一旦失利,很難再順利退回城中。兩位將領賀賴盧、公孫五樓,此后未見記載,很有可能是死于這次突擊。
兩位將領中,賀賴盧是從拓跋魏投奔慕容德的,從姓氏看出自匈奴。公孫五樓籍貫不詳,但慕容超祖母(慕容德母親)姓公孫,公孫五樓應當來自同一家族,推測是遼東或遼西大族公孫氏。慕容超自幼與祖母、母親(段氏)生活在關隴地區,顛沛流離,慕容德去世前不久才到南燕,跟南燕統治層關系比較陌生,因此即位時權力很不穩固。這使得他對于祖母和母親的家族非常倚重,特別是公孫五樓,最受榮寵信任,以至于當時曾有一種說法:“欲得侯,事五樓。”可以想象,若是公孫五樓出城突擊作戰被殺,對于慕容超而言是一次巨大的心理打擊。這就讓人懷疑:歌辭中被“枉殺”的“墻外漢”,除了有可能是指挖掘地道出城作戰的南燕軍人(或許主要是漢人步兵)外,會不會也跟公孫五樓有關呢?果真如此的話,這句歌辭就具有了不一樣的憑吊和感傷情緒。這當然只是個人的一種猜測,但如果歌辭確實與慕容超有關,總不免讓人對此浮想聯翩。
出城作戰是不得已而為之。由于圍城太久,等待后秦援軍也已無望,只能冒險一試。突擊失敗,東晉軍隊又塞五龍口,城中“男女患腳弱病者太半”,徹底難以支撐。此時慕容超曾“輦而升城”。第一曲中的“攀墻視”,倒是很契合他此時身體虛弱、扶墻勉強而視的場景。而城下應當還殘留著賀賴盧、公孫五樓突擊失敗的殘局。
慕容超沒有考慮過投降,曾殺死或囚禁過一些勸降的大臣。“輦而升城”時,感嘆而回答勸降的大臣悅壽說:“廢興,命也。吾寧奮劍決死,不能銜璧求生。”第二曲中“愁憤憤”的“燒香作佛會”,祈禱的是順利出逃,也契合他此時的心境。被俘后,劉裕責備他為何不降,慕容超“神色自若,一無所言,惟以母托劉敬宣而已”。劉裕惱怒于城久不下,“欲盡坑之,以妻女賞將士”,后來聽取韓范進諫,放棄屠城,“然猶斬王公以下三千人,沒入家口萬余,夷其城隍”。慕容超的堅持不降、被俘后的坦然,與圍城中的苦難、城破后的屠殺之間,形成了強烈對比。
如不考慮標題,只看歌辭內容的話,三個場景與廣固圍城確實若合符節。第一曲中的“我身分自當”,表明東晉軍隊圍城的目標是“慕容”,而不是一般性的軍事攻防。廣固圍城是要滅南燕,身為一國之主而又不肯投降的慕容超,發出這種感嘆,較之慕容垂敗于東晉軍隊的幾次戰役,語境上也更為契合。但通過改字而重新理解史料,是實證史學的大忌。《慕容垂歌辭》究竟有沒有題目訛誤的可能呢?
包括《慕容垂歌辭》在內的“梁鼓角橫吹曲”,最早見于陳代僧人釋智匠的《古今樂錄》記載,至遲梁代已經使用這一標題。更早的來歷則不清楚。“梁鼓角橫吹曲”總共六十六曲,分為三組。這些歌辭來源復雜,既包括“燕魏之際鮮卑歌”,也有南方歌謠,還有漢代流傳下來的橫吹曲辭和民歌。其中有一些明顯與前秦、后秦和慕容諸燕有關。《樂府詩集》卷二十一對橫吹曲辭有一個總的解題,就說梁鼓角橫吹曲“多敘慕容垂及姚泓時戰陣之事”。但稍讀歌辭就會發現,這個說法并不準確。六十六曲歌辭之中,有些是青年男女的戀情,有些是對生活和人性的感悟,有些是社會底層的奮斗,而直接描述“戰陣時之事”的歌辭,實際上就只有第一組中的《慕容垂歌辭》和第三組中的《隔谷歌》。此外還有涉及軍人的《企喻歌辭》。
《隔谷歌》講述的也是一個圍城場景:
兄在城中弟在外,弓無弦,箭無括。食糧乏盡若為活?救我來!救我來!
歌辭的主角是一位守城軍人,彈盡糧絕之際,向城外可能分屬于不同陣營的弟弟發出求救的呼喊。可惜的是,具體時間、地點和事件均不詳。《企喻歌辭》共有四曲,第二曲(“放馬大澤中,草好馬著膘”)、第三曲(“前行看后行,齊著鐵裲襠”),從內容來看描述的應當是軍人或軍隊生活,但并不直接涉及“戰事”。值得一提的是,《企喻歌辭》的第四曲(“男兒可憐蟲,出門懷死憂。尸喪狹谷中,白骨無人收”),《古今樂錄》明確提到了作者,是前秦苻堅之弟、死于淝水之戰的苻融。該曲表現的是軍人戰爭死亡的悲慘,與《企喻》前三曲表達的昂揚情緒完全不同。可以推測,前三曲出現的時間更早一些,記述的是亂世之中“男兒”(軍人)建功立業的追求,是一種“男兒”視角的表達。苻融補作的第四曲,則是一種旁觀者視角,對亂世男兒的生命隕落,心生悲憫。
歌辭有相當一部分來自五胡政權統治下的北方,傳入江南的過程可能比較復雜。鼓角橫吹曲原本是軍隊之中演奏的樂曲,樂器之中有鼓角,“用之軍中,馬上所奏者是也”。這很自然地讓人想到東晉中后期的幾次北伐勝利,尤其是淝水之戰和劉裕滅南燕、后秦之役,應當是比較重要的南傳契機。東晉的北伐進軍,不僅僅是軍事行動,可以想見也會是南北文化交流的重要機會,歌謠也會在其中。
無論是從內容還是產生契機來看,《慕容垂歌辭》在“梁鼓角橫吹曲”中都顯得非常特別。其他歌辭在東晉北伐之前應當已經存在于北方,有些甚至可能是傳唱已久的“民歌”(或部分補作)。描述東晉軍隊圍攻事件的《慕容垂歌辭》,則是北伐戰事的見證,屬于“實時性”作品。這就讓人心生疑問:歌辭的作者會是誰呢?
這個問題當然更加難以落實。之所以對此抱有疑問,是由于歌辭明顯的親歷見證者色彩。三曲歌辭對應著三個連續的場景,就像三幕舞臺劇,描述了被圍困的“慕容”從嘆息到絕望,從祈禱到出逃的過程。前兩個場景發生在“墻”內,“吳軍”破城之前自然是看不到的。第三個場景則是出逃后被追獲之前。從常理來說,這幾個場景更應當是戰事結束之后,由勝利者即東晉一方,通過詢問、采訪城中俘虜,而獲得的“慕容”失敗前后的信息,由此創制為軍樂歌辭,彰顯軍事勝利。果真如此的話,歌辭就具有了復合性的意涵,一方面是勝利者的聲音紀功碑,一方面也是圍城中人的記憶。
這也讓人再次想到廣固城破時的情形。劉裕的屠殺行為,與歌辭表達的情緒,倒是共同彰顯著勝利者的姿態。從韓范的諫言可知,圍城中有不少“衣冠舊族”即漢人士族,韓范想盡力保護的主要是這批人。其中很多都是隨從慕容德南遷的河北大族,南燕滅亡后,他們有些離開了青齊,但大多數人仍舊生活于當地,延續為青齊地區支配性的社會力量,也就是所謂的“青齊土民”。由于多多少少都有家族中人經歷過廣固圍城之役,像正月朔旦城上朝會、挖掘地道出城作戰、慕容超“逾城”出逃這些重要事件,必然會作為圍城掌故,成為他們家族記憶的一部分。事實上,現在我們能夠讀到的南燕史事,最早正是經由他們中間的某些人之手,書寫和記錄下來的。
廣固城中還有一個特殊人群。南燕有一批舊太常樂人,慕容超即位后,由于母親和妻子仍在長安,后秦姚興以此為借口,要求他稱藩,并遣送這批樂人或“吳口千人”到長安。南燕左仆射段暉認為,這些太常樂人具有重要的文化象征意義,不能遣送—“太常諸伎皆是前世伶人,不可與彼,使移風易俗,宜略吳口與之”。但迫于壓力,慕容超最終還是送了一百二十個樂人給姚興。此事甚至被看作后秦統治興盛的一個象征:“皇秦道勝,燕樂來庭,廢興之兆,見于此矣。”慕容超被迫送出一部分樂人后,正旦朝會“聞樂作,嘆音佾不備,悔送伎于姚興”,發兵抄掠劉宋邊境,“簡男女二千五百,付太樂教之”。這件事成為劉裕北伐滅南燕的直接口實。留在廣固的太常樂人們,在經歷圍城事件之后,應當會被作為戰利品帶回建康。
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線索。創作和傳承樂歌,是樂人的本行。據《古今樂錄》記載,《隔谷歌》“前云無辭,樂工有辭如此”,《高陽樂人歌》是“魏高陽王樂人所作也”。《舊唐書·音樂志二》敘述北狄樂源流時,提到一位歌工長孫元忠,家族傳習“北歌”數代。《慕容垂歌辭》的制作,會不會與軍中樂人有關呢?
樂歌包含歌辭和曲調兩部分。作為描述城破勝利的軍樂曲,歌辭有可能是樂人創作,也有可能是文士寫作或改定。但不管歌辭作者是誰,最早都應當是由軍中樂人來演奏歌唱的。東晉北伐軍中有隨軍樂人,圍城之中也會有樂人,他們都有可能是《慕容垂歌辭》最早的相關者。至于歌辭最初的標題,并不清楚如何命名,也不排除是像有些樂府歌辭那樣,采用首句中的某個詞語,比如指向性模糊的“慕容”,作為標題。從歌辭產生,到成為“梁鼓角橫吹曲”,經過了一百年左右的時間。如果說原來的歌辭標題只是指向性模糊的“慕容”,隨著時間的流逝,歌辭產生的語境成為歷史,就有可能出現傳承錯誤,將主角從指向性模糊的“慕容”,訛指為慕容氏的某位“名人”。而慕容垂正是這樣一位具有很強標靶意義的“名人”。《舊唐書·音樂志二》提到的歌工長孫元忠家族,傳承“北歌”時就存在失真現象:“元忠之家世相傳如此,雖譯者亦不能通知其辭,蓋年歲久遠,失其真矣。”
行文至此,讀者可能也已經感覺到,將歌辭場景推定為廣固圍城,不僅細節契合,也呈現出更為豐富的歷史維度。但盡管如此,歌辭標題顯示的主角畢竟是慕容垂,沒有絲毫的樂府文獻證據可以推翻這一點。歌辭背后的真實歷史究竟是什么,仍然難以做出肯定的回答。不過,歷史學研究的目標,原本也不僅僅是探求真相,“不是使隱者顯或者濁者清,而是創造更豐富的謎語(或寓言),讓人們更能激蕩出感動的漣漪,感到驚艷不已。這既是一種永恒的輪回,也是一種同時深具藝術與倫理意涵的(自我)解放”。這是葉啟政在《實證的迷思—重估社會科學經驗研究》中,對于社會學詮釋目標的一個討論。歷史學雖然更加側重于事件和時間分析,與側重結構和機制分析的社會科學有所不同,但也面臨著同樣的問題。在《慕容垂歌辭》的解釋上,研究者嘗試了幾乎所有的文獻可能性,但都難以完全“砸實”,找出歷史的“真相”。慕容垂的生平經歷與之難以吻合,更為契合情境的慕容超和廣固圍城事件,卻與標題不符。從文獻考證的游戲規則來說,只能到此止步—指出歌謠與歷史的矛盾之處,并謹慎地推測一種新的可能性。不過,隨著各種可能性的提出,不管是將其比定為鄴城之戰,還是對于“吳”字的新解,抑或將主角改字理解為慕容超,相應的想象歷史、感受歷史的場景,顯然也被研究者建構出來了。這些建構當然未必是“真實”的歷史,但可以確信的是,正是由于這三曲存在爭議的歌辭及其可能性探討,使得一些原本在文獻記錄中并不那么受人矚目的歷史事件,具有了某種打動人心的力量。
這也許是值得歷史學者思考的一個現象。面對學術問題時,盡可能地搜羅各種證據,構建相對合理的邏輯鏈條,是歷史學的基本工作。而在文獻考證的止步之處,進一步馳騁想象的翅膀,分析多種多樣的歷史可能性—“創造更豐富的謎語(或寓言),讓人們更能激蕩出感動的漣漪”,同樣也是這門學問令人沉迷的魅力所在。究竟什么才是歷史的“真相”,現代歷史學的回答也變得越來越不那么肯定。當我們對這個問題不再過分執著時,歷史想象與場景構建的價值就愈加重要起來。就像《慕容垂歌辭》,那種圍困情境中的彷徨、絕望、祈禱和嘆息,千百年后的我們也仍然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