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洺綺 張雅君
日本作家坂口安吾的隨筆《墮落論》自問世起就備受關注,其后坂口安吾又發表了《白癡》這部小說。小說中的情節和人物無疑是其墮落意識的成功體現,也是對20世紀40—50年代日本社會情緒的深刻反映。而在文學寫作層面上,小說中的敘述視角比較多變,復雜的敘述方式體現出坂口安吾作為無賴派作家的戲作的特點。敘述者或通過零聚焦全知視角交代混亂無序的社會背景,或通過內聚焦來展現主人公內心的掙扎與矛盾,帶著讀者走完了文中“墮落”世界的整個建構過程。
一、坂口安吾的墮落意識與《白癡》
1946年4月,日本無賴派作家坂口安吾在文藝雜志《新潮》上發表了一篇名為《墮落論》的隨筆。由于其中獨具一格的思想主張,這篇隨筆在當時引起了社會的巨大反響。二戰后,曾經被認為正確的傳統道德觀、價值觀隨著戰爭失敗逐漸崩潰,日本社會陷入不知還能相信什么的迷茫。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坂口在《墮落論》中冷靜且透徹地將從前的倫理觀解剖開來,試圖為戰后的人們指引一個全新的方向,更提出了“因為是人所以墮落,因為活著所以墮落”的觀點。而在8個月后,他又發布了《墮落論》的續篇,對所提倡的“墮落”的含義進行了更為直接、更為詳細的說明——他所主張的“墮落”是從“健全道義”中脫離之后,必須赤裸裸地降落于真實的大地上,重回真實的人類。
在《墮落論》發表后,《新潮》雜志又在同年6月刊登了坂口安吾的短篇小說《白癡》。故事發生于臨近戰敗之時,見習導演伊澤一天下班回家后,在自家的壁櫥里發現了鄰居家的白癡女,自此兩人之間開始了一段奇怪的關系。屈服于這個世道的伊澤憎恨著其中的低俗與卑劣,又試圖從充斥著不自覺的肉欲的白癡女中尋求靈魂的真實。當空襲來臨時,二人從一片火海與混亂中逃亡。《白癡》一般被認為是坂口安吾將在《墮落論》中所主張的墮落思想具象化的作品。關于這部作品,奧野健男在《坂口安吾——人與作品》中評價道:“我也是因為這兩部作品,從大戰以后的虛無之中幡然醒悟,而且也因此獲得了生的勇氣。”
國內外不乏將這部作品與《墮落論》聯系在一起的研究。如張春梅在《關于〈白癡〉的墮落意識——以人物形象分析為中心》中從人物形象的角度分析《白癡》中的墮落意識,認為伊澤的心理變化與《墮落論》的中心思想一致,但《白癡》是對《墮落論》的深化而非重復。黃芳在《逆反“秩序”的“無賴”》中則從文學空間的角度對《白癡》進行了解讀,并提出坂口安吾筆下的文學空間是打破戰時社會秩序的手段之一。衫浦晉在《坂口安吾〈白癡〉的兩面:〈墮落論〉與其電影版的對應》中將《白癡》與《墮落論》以及其電影版相互對比,稱兩部作品在隱喻的層面上形成了具有一致性的照應。
但綜合來看,以敘事學和批評話語為研究視角來分析《白癡》這部作品的研究相對較少,任江輝也曾在《日本無賴派作家坂口安吾研究評析》中提出應嘗試以敘述視角、敘述結構等為切入點,進而解析和闡述坂口安吾的文學思想和哲學理念。因此,本文試從敘述視角,采用法國文學評論家熱奈特在《敘事話語》中所提出的三種聚焦方式,即零聚焦(無聚焦)、內聚焦和外聚焦,來解析《白癡》這部作品中對坂口安吾的“墮落”世界的建構過程。
二、零聚焦下戰爭中的日本社會
零聚焦被熱奈特解釋為敘述者比任何人物知道得都多的視角,或者也可以將其解釋為無固定視角的全知敘述。在《白癡》的開篇,作者采用零聚焦對故事的舞臺進行了大篇幅的描寫。這一部分中的絕大多數人物在后文中并未再度出現,但對于他們的描寫作者卻不惜筆墨。在這樣的零聚焦敘述中,故事的時代背景首先被交代清楚。
文章開頭的一句話一直以來被認為給讀者帶來了極大的沖擊:
“那個房子里曾經人與豬、狗、雞和鴨同住一處,甚至食物都相差無幾。”
矢島道弘曾評論說在這個開頭中人被降為與動物同格。但在文章的第二段,又將伊澤的住所描述為像豬圈一樣,對于患了肺病的豬來說都不算奢侈,但壁櫥、廁所和柜子還是有的。此處的壁櫥雖被一筆帶過,但結合后文來看,如果說與動物們同住一處的家和豬圈的所指是動物性的話,那么壁櫥在這里更像是代表著與動物性相對的人性和理性。也就是說,開頭這兩段對于伊澤的小屋的敘述,已經點明了盡管伊澤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但其自身依然保留著人性。
在小說中,裁縫店的房東夫婦的第二重身份被表明,即街道主任。此處的“街道”在原文中是“町會”一詞。這一組織最初設立時一般被評價為軍國主義統治下對人性的禁錮與壓抑。房東夫婦身為這一組織的主任,盡管擔負著培養國民道德的任務卻對各種違背道德的行為沒有做出任何反應,甚至自己也在做著難以用“道德”來形容的事。在這一部分中,敘述者雖然在零聚焦視角下對其進行了單純的事實敘述,沒有進行任何的非客觀描寫,但批判意味卻不言而喻。
有關于零聚焦,許多觀點都認為在全知全能的視角下,故事結構會顯得略為呆板。然而這一部分中,盡管有著諸如“后面”“隔壁”“二樓”之類的較為明確的方位詞,但若嘗試將小巷地圖化,便會發現敘述者對各個地點的描述非常跳躍,讀者只能憑借著想象來自由定義空間。對于這一點,可能會被認為這種不連貫的敘述會影響故事的流暢度,但在另一層面上為戰時中的小巷增添了一種混亂無序感。
文中對于人物更多的是單純地敘述事實,包括對于能夠與《墮落論》中的內容相對應的寡婦、軍官和殉情的戀人也只是簡單的陳述。在這里,相比從某一人物的視角,帶有情感地去描述、歌頌或批判故事里的戰時社會,在零聚焦下的客觀陳述反而更能引起讀者的思考:敘述者為何能夠如此冷靜地看待此類亂象?這是否是人該有的樣子?
三、內聚焦下伊澤的視角轉變
在對伊澤所生活的小巷進行全知敘述后,出現了一段以伊澤的視角來敘述的內聚焦的段落。伊澤在入職電影公司后,雖對政治家、軍人等身份地位較高的人的內幕有些耳聞,在住進小巷后卻依然提出了是否是因為戰爭人們才變得如此冷漠的疑問。而面對這一問題,房東則平靜地否認,并表示一直都是如此。敘述者代入伊澤的視角發出疑問,這種第三人稱內聚焦也經常發生在懸疑小說的故事中,其制造懸念的作用在房東冷靜的回答下更被突顯出來,其后讀者也將帶著和伊澤一樣的問題進行閱讀。自此,隨著從零聚焦到內聚焦的轉變,故事的視角也隨著伊澤的經歷,從小巷逐步轉移到怪人一家,最后收緊到白癡女的身上。
在敘述怪人一家的部分中,多處出現了“聽說”“也許”“不知何處”等一系列包含著推測含義的詞,在后半部分也出現了“認為”“覺得”等帶有主觀色彩的詞語,所以可以推斷這一部分依然沿用了內聚焦,且是從伊澤的視角來進行觀察。怪人也有著諸如費盡心思把自家打造成極為隱蔽的構造、在防空演習時站在一旁邊笑邊看等一系列反常的行為,但伊澤卻將其評價為“非同尋常的人物”,而且會以禮相待。在后文中,對于怪人又有著這樣一段描述:
“他們在生活上很少發出聲音,也很少對別人多嘴說廢話,他們常常在沉思。”
此處的“沉思”在原文中是“思索的”一詞,在日文里的含義是“遵循事物的道理,有序而深入地進行思考”。也就是說,怪人一家雖然會由于被周圍的人認為不正常的舉動而被認為是奇怪的,但他們在伊澤的視角里被認為是能夠按照事物的普遍道理并和大多數常人一樣來進行思考的人,這一段描述也曾被譯作“充滿理性”。除此之外,坂口安吾曾在《續墮落論》中寫道人和人性的本來真實面目就是要表達自己的真實想法,想要的東西就要,喜歡就說喜歡,而在這里對怪人進行描寫時也提到他想笑的時候就笑,想演講時就演講。但由于《白癡》成書要早于《續墮落論》,所以對怪人這一人物的塑造可以理解為這是坂口安吾對于解釋何為真實的人,或者說,要“墮落”成為怎樣的人的一種初步嘗試與探索。
此后則是有關伊澤對于自己的職業和時代的思考的大段心理描寫。伊澤是一名藝術工作者,由于這一身份他有著一定的抱負和優越感。但他的部長和社長對公司的等級制度和如武士般的同事關系以及戰爭與藝術性的關系提出疑問時,兩人竟不約而同地轉過頭反問伊澤,并表示藝術是無力的。在伊澤的視角下,兩個人的身影發生了重合,他們所代表的是雖有著權力卻無力改變現狀的同一類人。在上級的否認之下,伊澤也陷入了無法追求藝術和不得不工作之間的糾結與苦惱。
然而就在這時,白癡女出現在了伊澤家的壁櫥中。故事的視角也被集中到伊澤和白癡女二人身上。當伊澤在夜晚發現白癡女出現在自己家中時,他出于理性進行了思考和分析,又出于人道和義務把白癡女留在了家里過夜。但當白癡女坦露出愛慕和羞愧的情感時,伊澤忽然想起自己正需要找回這樣真實的情感,他在白癡女的身上找到了久違的共鳴,于是再次陷入了沉思。隨后伊澤的視角再次回歸到自己的身上。而在那一夜之后,伊澤的視角在戰爭和白癡女之間來回切換,伊澤看到了面對轟炸時白癡女所表現出來的恐懼。而白癡女袒露出的對肉欲的期盼和不加克制的恐懼讓伊澤感受到了不能稱之為藝術的丑陋,這份丑陋又讓伊澤感到了不安和厭惡。基于這種厭惡,伊澤開始寄希望于戰爭能夠殺死白癡女。
轟炸來臨之時,伊澤的視角被吸引到了戰爭中的逃亡上。在路上,伊澤突然又重新發現了白癡女所表現出來的獨立的意識和生存的希望,這讓伊澤對白癡女由厭惡變為了覺得她是一個“可愛的人”。但當空襲結束之后,伊澤看著熟睡過去的白癡女,此時的伊澤已無法拋棄白癡女,因為他的內心已經做出了選擇,他要墮落至白癡女的世界,他們所面對的也是人最根本的需求:安身之處和肉欲。如細野律在《坂口安吾〈白癡〉論》中所說:“對于此時的伊澤而言,白癡女便是世界本身”。
在文章的最后,敘述視角直逼伊澤的內心,他發出疑問:
“今天會不會是晴天呢?太陽會不會照到我和我身邊這頭豬的背上呢?今天實在是太冷了。”
此處的天晴和陽光可以理解為新的生活,伊澤此時對于未來的道路依然抱有猶豫和懷疑。即便新的一天已經開始,但卻寒冷無比;即便還幻想著新的開始,但卻不知所措。
在小說的后半部分中,伊澤的視角流轉于自己、白癡女和空襲之間,從而引發了心理上的變化。在內聚焦強烈的代入感下,讀者跟隨著伊澤走完了墮落的過程,完成了墮落意識的建構。
四、結語
通過以上從敘述視角對《白癡》這部小說的解讀,可以看到坂口安吾在《墮落論》中所表達的墮落意識在這部小說里得到了較為全面的呈現。而多變的敘述視角,也在文學層面上體現了坂口安吾作為無賴派作家,在文學寫作上的戲作的特點。《白癡》先是采用零聚焦全知視角,對戰爭期間東京郊區的小巷進行了描述。而在后半部分中,故事的視角一點點縮小,由小巷里的眾人轉移到怪人一家,再由怪人一家轉移到白癡和伊澤二人之間,同時也從零聚焦轉為內聚焦,帶領讀者在這種轉變下走進主人公伊澤的內心,并對墮落的過程和目標進行了逐步解釋與深化。而在內聚焦的過程中,伊澤的眼光在自己、白癡女和空襲之間無序且不斷地轉變,也給故事的敘述添加了一份復雜、焦急與無所適從的色彩。
作為一種對故事發展和主題表達有著重要意義的寫作技巧,坂口安吾在其小說,特別是戰爭小說中的敘述視角多為各種聚焦相結合的多重視角。在《白癡》中也是如此,即帶領讀者領略了作者眼中的戰時社會,也從某一人物的眼中看到了戰爭下每個人的內心。但值得注意的是,《白癡》中的人物設置和塑造也頗具特色。文中對主人公伊澤和白癡女以外的人物敘述雖然不多,但無論是房東夫婦、怪人還是部長和社長等配角人物,都對伊澤的內心和故事的發展起到了不可忽視的推進作用。
基金項目:東華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基地培育項目“近代日本研究”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白洺綺(1999—),女,吉林四平人,漢族,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日本近代文學。張雅君(1973—),女,廣西柳州人,漢族,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為日本近現代文學。
通訊作者:張雅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