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TV里不唱歌的兩小時

文｜方圓記者 黃莎 通訊員 伊曉彤

在KTV的兩個小時里，10多個人一直圍著吳子雪和蔡菲找事兒，根本沒有唱歌。包間門口一直坐著一個男生守著，吳子雪她們也出不去。這兩個女孩還要面子，連哭都不敢哭

一個周五晚上，在一個名為“盤龍臥虎”的微信群里，一群十五六歲的年輕人約著第二天下午要去KTV 唱歌，他們正商量訂包間。

群主叫高倩倩，她在群里說，有個叫吳子雪的女生總在背后說她壞話，把她約出來“給她點顏色看看”。

高倩倩讓初中同學趙悅去約吳子雪，趙悅是吳子雪現在的同班同學，也是趙悅告訴高倩倩，吳子雪在背后說她和高倩倩的壞話，她還給高倩倩聽過一段吳子雪說她們壞話的錄音。

但吳子雪拒絕了趙悅的邀約。高倩倩又想了個主意，她找了另一個女生，讓她裝成一個“小哥哥”加吳子雪微信，再以一起出來唱歌的名義把吳子雪約出來。

第二天上午，吳子雪還是不答應，但“小哥哥”堅持不懈地給吳子雪發消息，直到下午，吳子雪推托不過才應下。

當時，吳子雪正好在一位閨蜜家里碰上了另一個朋友，于是兩人一起前往“小哥哥”發來的KTV 地址，她們想不到的是，接下來的兩小時里她們一首歌都沒有唱。

用麥克風道歉

2020 年12 月的一個周六下午，高倩倩帶著包括趙悅在內的10 多位朋友，前往北京市的一家KTV。她的這些朋友基本都是16 歲左右的孩子，大多是初三至高二的在校學生。

高倩倩擔心如果是吳子雪熟悉的人去門口接她，她不會進來，于是特意安排了3 個生面孔去KTV 門口接吳子雪，她和趙悅還提前離開了包間，怕吳子雪看見她倆在包間里不肯進去。

吳子雪和好友蔡菲到了KTV 門口，雖然不清楚哪位是邀請她們的“小哥哥”，但朝她們走過來的一男兩女準確地喊出了吳子雪的名字，于是她倆放心地跟著他們進了包間。

進到包間坐下沒多久，吳子雪看見趙悅和另一個女生也進到包間，女生在她左手邊坐下，而吳子雪正對面的桌子上坐著她的學姐胡慧。

胡慧問她：“你知不知道高倩倩？”吳子雪答復，聽說過，胡慧指了指吳子雪左邊的女生說：“她就是?！眳亲友┻@才知道這個女生便是高倩倩，她和高倩倩加過微信好友，但后來把她刪了，兩人并未見過面。

高倩倩又問：“那你為什么說我和趙悅的壞話？”

吳子雪沉默了，高倩倩有點生氣：“你長嘴了嗎？會不會說話？！”吳子雪依舊沉默，而沉默的代價就是挨了胡慧一巴掌。

這時，坐在吳子雪右側的自稱是她學姐的女生徐欣遞了半瓶啤酒給她，她沒接，徐欣便把啤酒從她頭上澆了下去。

在場的其他人都在看熱鬧，巴不得這幾個人趕緊打起來，打得越兇越好。這時，高倩倩將吳子雪從座位上拉起來，推到靠門的墻角，讓吳子雪自己選，是和她打還是和胡慧打，吳子雪沒說話。趙悅在一旁一直用手機錄像。

（圖片來源：CFP）

高倩倩扇了吳子雪幾個耳光，吳子雪踹了她膝蓋一腳?？吹絽亲友┚垢疫€手，高倩倩更生氣了，勒住吳子雪的脖子，將她拖到房間中間桌子和屏幕間的空地上，用腳將她絆倒在地。

高倩倩可能覺得還不“過癮”，讓吳子雪拿著KTV里的麥克風對著她們說，“我錯了”“對不起，我不該說你壞話”……

胡慧同樣將蔡菲撂倒在地，騎在她身上扇她嘴巴。她兩人更像是“勢均力敵”，胡慧用膝蓋頂蔡菲肚子，蔡菲便踢她；胡慧想打蔡菲的臉，但蔡菲用雙臂擋得嚴實。

后來，高倩倩和徐欣怕胡慧吃虧，還過去幫著她揪蔡菲的頭發和衣領，方便胡慧壓制住蔡菲的雙手打她。高倩倩的男朋友程逸偉也在一邊起哄，想讓胡慧多扇蔡菲幾個嘴巴，還“勸”蔡菲說，“拍地三下就算認輸”。

把打人視頻發朋友圈

在吳子雪、蔡菲挨打時，在場的10 多個人，除了打人的高倩倩、胡慧和徐欣，其他人都在一旁起哄，有人說“不行我來”，還讓吳子雪兩人趕緊“拍地”，有人說“瞧把兩姑娘打的，以后別再在背后說人閑話了”，還有人表示“懶得吃瓜”。

現場有人陸陸續續在拍照錄像，并在一定范圍內進行傳播。

高倩倩把一段視頻發了朋友圈，沒過一會兒就有人留言說：“你怎么打人呢？”還把高倩倩罵了一通。

高倩倩覺得那人在找茬兒，但幾分鐘后，她還是把那條朋友圈刪了。

高倩倩之所以要錄視頻，一是覺得解氣，二是認為以后吳子雪要是還想說她壞話，她手里有視頻就能讓她別說了，否則她就把視頻給別人看。

高倩倩等人手頭都不寬裕，有人還欠著別人錢，于是打完人他們把吳子雪和蔡菲微信里的錢都“切”走了，余額有多少就要多少。吳子雪微信錢包里有88 元，高倩倩和徐欣分別轉走了44 元；蔡菲微信里有140 元，本來都被胡慧轉走了，但程逸偉在旁邊說，“我也來10元錢吃個泡面”，胡慧便轉給他10 元。

在KTV 的兩個小時里，10 多個人一直圍著吳子雪和蔡菲找事兒，根本沒有唱歌。包間門口一直坐著一個男生守著，吳子雪她們也出不去。這兩個女孩還要面子，連哭都不敢哭。

下午5 點多，包間預訂的時間到了，其他人都散了，吳子雪和蔡菲才在包間里哭，邊哭邊聯系家長。吳子雪先是給母親發短信，讓她來找自己，但母親推脫說讓她去找爸爸，吳子雪打電話告訴爸爸，她爸趕到KTV，一看兩人情形立即就報了警。第二天上午，民警將高倩倩等人全部抓獲。

插畫：張維

2021 年3 月，此案移送北京市東城區檢察院審查起訴，檢察官李文博承辦該案。

李文博發現，KTV 里的兩小時，給吳子雪和蔡菲留下了深遠而巨大的心理影響。蔡菲被打成了輕微傷，吳子雪雖然不構成輕微傷，但她因為臉上有了傷，不敢出門，更不敢去學校。她們都很擔心現場視頻流傳出去，吳子雪晚上總是噩夢連連，還患上了抑郁癥。

針對兩個被害人心理創傷問題，李文博聯系了專業的心理咨詢師為吳子雪兩人進行心理疏導。經過多次心理疏導，兩人的心理創傷慢慢得到修復，才順利重返校園。

從被欺凌者到欺凌者

“校園霸凌者可能是從一個受害者轉化而來的，高倩倩就是個很典型的例子?！崩钗牟Α斗綀A》記者說道。

李文博第一次見高倩倩是在提訊的時候，高倩倩不符合年齡的沉穩讓李文博印象很深，“她特別鎮定，這一幫人都是她糾集來的，她也不像別的孩子那樣，一看到父母就哭，我感覺她是不是心理比較成熟”。李文博后來才知道，高倩倩只是不把這件事當回事兒，覺得挨打和打人都是再普通不過的事情了。

高倩倩上初中時，家庭發生了巨大的變故，也正是在這段時間，高倩倩遭受了嚴重的校園欺凌與網絡暴力。當時她和一位學姐產生矛盾，學姐便把她的丑照發到網上，高倩倩一時間受到大量惡評攻擊，甚至被迫轉學。

轉學后，宿舍同學之間也有矛盾，逐漸演變成吵架、打架。高倩倩結交了不少社會上的不良少年，打架成性，越發相信只有拳頭才能解決問題。

一個問題孩子背后往往是一個問題家庭。高倩倩父母離婚后，她跟著父親生活。父親對她永遠都是否定打壓式教育，高倩倩很多負面情緒無處宣泄，便選擇去欺負比自己更加弱小的人。母親也沒能給她正向的引導，只會經常向她發牢騷。

高倩倩也跟李文博“吐槽”過：“那時我就是個小孩，跟我說那么多干什么？”后來，高倩倩還因重度抑郁癥休過學，她的手腕上還留著許多道淺淺的傷疤。

而高倩倩男朋友程逸偉也遭受過校園欺凌。父母離婚后，父親成立了新的家庭，不再管他，母親患有精神疾病，家里經濟條件很差，在學校里他也常常受欺負。

趙悅則自小就跟隨媽媽生活，而母親忙于工作，無暇顧及孩子的教育。根據法律規定，趙悅是15 周歲的未成年人，不負刑事責任而未被羈押，不僅趙悅覺得自己沒錯，她母親也說：“沒把我們家孩子抓過去，我們家孩子就沒錯！”

有時，趙悅在檢察官面前都能拍桌子，她母親就在旁邊看著，一句話都不說，檢察官問起來，母親便說：“平時管她也不聽，我們倆關系也不怎么樣?！?/p>

對這些存在監管失當現象的家長，李文博制發了督促監護令，督促他們完全履行監護職責，并聯合東城區婦聯以及專業的社工力量，對家長們開展了家庭教育指導。

而對趙悅這樣的孩子，李文博聯合專業的社工力量開展“臨界預防”，也就是針對因不滿16 周歲而不負刑事責任、有嚴重不良行為的未成年人開展幫扶教育，預防其再次違法犯罪，杜絕嚴重不良行為，而不是“一放了之”。

根據案情，李文博在對幾名主要嫌疑人提起公訴的同時，對于其他沒有直接實施毆打而在現場拍照、錄像的未成年人，作出了附條件不起訴的決定，以北京新揚帆觀護基地為依托，對幾名涉案未成年人開始了為期6 個月至7 個月的監督考察。幾人均成功度過考察期，順利重返校園。

盡最大努力去保護好每個孩子

2021 年7 月此案開庭審理，北京市東城區法院當庭宣布，以尋釁滋事罪分別判處高倩倩、胡慧和徐欣1年、10 個月、8 個月的有期徒刑。聽到判決時，高倩倩哭了：“別人欺負我的時候你們在哪兒？你們現在又來懲罰我！”

聽到這些話，李文博心里也很難受，“當時受到傷害時，高倩倩并不知道怎樣保護自己，她的家長也沒有正確引導教育，最后讓她誤以為以暴制暴才是正路”。

李文博在高倩倩出獄后，既要給她做心理疏導，也要給她的家長做家庭教育指導，同時要幫助其復學就業，重新回歸社會。

高倩倩出獄以后，她母親覺得高倩倩變了很多，她跟李文博說：“倩倩以前在家從來不做家務，現在都開始做家務了，之前跟她說話沒有任何回應，現在可以給出一些積極的反饋。”

但家庭關系豈是輕易就能緩和的？李文博坦言，他們有針對性地給高倩倩的父母做家庭教育指導，高倩倩的父親確實也有一些改變，“但是成人都是很難改的，尤其是性格”。

此案中，被害人和多數嫌疑人是同一所學校的在校生，李文博認為，該校對學生的法治教育存在明顯缺失，也沒有按照未成年人保護法的要求建立起學生欺凌防控工作制度，因此東城區檢察院制發了檢察建議。學校收到檢察建議后專題研究了防治學生欺凌和暴力工作，制定了《防治學生欺凌和暴力實施辦法》，建立和完善學生欺凌防控和未成年人保護工作制度。

根據相關法律規定，KTV 接納未成年人屬于違法行為。雖然此次涉案的KTV 設置了未成年人禁入的標志，但是KTV 經營者在10 余名未成年人進入時并沒有查驗他們的身份證件，也沒有予以阻止，導致在KTV包間內發生惡性刑事案件。為此，李文博和文化主管部門開展了座談，于2021 年11 月向其制發了訴前檢察建議。文化主管部門全面采納了檢察機關的建議，用兩個月的時間對轄區內所有KTV 進行了專項檢查，其中涉案KTV 被責令停業整頓。

“涉及這么多未成年人的案子非常少見，從工作量上看，比辦理其他案子多很多?！鞭k完此案，李文博向《方圓》記者感慨地說，“不管是被害人還是嫌疑人，我們都要雙向保護，盡最大努力去保護每個孩子、每個家庭。檢察官不是萬能的，司法保護也不會跟著當事人一輩子，我們要以司法保護促進家庭保護、學校保護、社會保護和政府保護，我們想做的就是讓孩子們真正地回歸社會。”（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