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聲

康振敏

教師方老夫子，人稱“三活”。

一是“活詞典”。再冷僻的字詞典故，在他那兒就沒打過磕絆，妥妥的“問不倒”。

二是“活百科全書”。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凡百行千業，他不能說精，可沒有不通的——讀書多??！

三是“活時鐘”。方老夫子從教幾十年，踏著鈴聲進教室，講完最后一句下課鈴響，從不拖堂。

方老夫子還有一寶——一根三尺教鞭，紫紅油潤，通體透著包漿光氣，據說是老方老夫子留傳給他的。上課時，方老夫子拿它指點古今，揮灑學識；下了課，方老夫子對它也是走哪兒帶哪兒，從不讓人摸。人都說，那是他的“命根兒”。

每次講評作業前，方老夫子必定從前查到后，發現有沒做完的，大喝一聲：“帶著凳子滾到走廊上去，做不完不準進教室！”幾次下來，全班學生個個心驚膽戰：“其他科的作業糊弄點兒行，方老頭兒的作業萬萬馬虎不得。”

不過還真有不怕死的。有一次，方老夫子查到“胖墩兒”面前，發現整套卷子他連一題都沒做，臉立馬沉了下去，聲音冷得像要結冰：“你爸媽供你上高中，一年怕要花上萬塊錢吧，要是買成豬飼料，能喂肥多少頭豬？你呢，給你爸媽的回報是什么？”說完陡然提高嗓門兒：“你還不如一頭豬！”

“胖墩兒”漲紅了臉，翻眼看看方老夫子，想說什么又憋了回去。

挨了方老夫子的罵后，“胖墩兒”狠下心學習，畢業時考上了一所不錯的大學。

古人云“君子動口不動手”，方老夫子嘴巴損，罵學生尖刻，但從不輕易動用教鞭。他那根教鞭，第一次打人，打的竟還是一個女學生。

一天，方老夫子上課時，發現后排空了一個座位。不用查點名冊，他就知道曠課的是韓雪。

這個韓雪，是個叫各科老師都頭疼的主兒。她很小沒了父親，孤女寡母難免受人欺負。韓雪天性好強，三天兩頭與欺負她的那群小子打架，經常傷痕累累。慢慢長大后，她沒個男女界限，平日里常與幾個男生廝鬧在一起，不是跟他們在操場上搶籃球，就是跟他們在教室里掰手腕。各科老師紛紛到班頭兒方老夫子處告狀，讓他把韓雪勸退。方老夫子了解韓雪的身世，打算和這個鬼精靈刺丫頭好好談談，沒想到她竟先來了個不辭而別。

那天，方老夫子找到韓雪家時，韓雪媽媽正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罵韓雪，而韓雪蹲在墻角低著頭一聲不吭。方老夫子勸慰了韓雪媽媽幾句，帶韓雪回了學校。當晚，方老夫子在辦公室里和韓雪長談了一場，送她回寢室時語重心長地叮囑：“別讓你媽失望！”

韓雪從此老實很久，學習也日見長進。方老夫子剛舒了一口氣，不想一天晚上，他半夜被學校保衛處的電話叫醒：韓雪半夜三更結伙翻墻頭去網吧。

方老夫子趕到學校，把韓雪領回辦公室，抓起那根寶貝教鞭就打了下來。韓雪忙舉起胳膊護頭，被教鞭打到的地方，暴起一道紅痕。打完，方老夫子還不解氣，哆嗦著嘴唇道：“好呀，好呀，竟想要當俠女，學會飛檐走壁了……滾！”

韓雪有些怕了，帶著哭腔說：“老師，您……您不管我了？”

“滾！寫檢查去！”方老夫子聲音都變了，“你真要讓你媽絕望嗎？”

之后，韓雪像換了一個人，再不和男同學打鬧，一天到晚像是長到了課桌上。高中畢業，韓雪考上了海濱城市一所知名大學。

上課下課，鈴響鈴落，方老夫子到了退休的年齡。離開講臺，方老夫子寢食不安，整日失魂落魄地呆坐在椅子上，手里摩挲著那根紫紅油亮的教鞭。住宅區與教學區只隔了一道墻，有幾次聽到預備鈴響，他抓起教鞭、夾起講義呼地站起身，可走到門口，又頹喪地轉身坐回藤椅。

退休不到兩年，方老夫子迅速衰老：原已花白的頭發純白如雪；胃口不好，日漸消瘦。老伴兒逼著他去醫院，CT、B超、X光、心電圖、血檢、尿檢，全檢查了一遍。醫生拿到檢查結果一頭霧水：所有數據正常，查不出病因。然而，方老夫子的精神一天不如一天，到了晚秋，竟臥床不起了。

有學生得知方老夫子的狀況，在群里發了信息，十幾個不同屆的學生從四面八方匯集到方老夫子家。方老夫子躺在床上，閉著眼，氣息猶如游絲，任學生們呼喊，毫無反應。

忽然，“丁零零”的鈴聲響起。眾人回頭一看，韓雪噙著淚，捧著手機發出鈴聲。

躺著的方老夫子渾身一顫，抖著手去摸身邊那根紫紅的教鞭，嘴唇微微開合：“同學們……現在……開……始……上……課……”

十幾個學生齊聲應道：“老—師—好—”

方老夫子悠悠呼出一絲長氣，兩道笑紋凝固在刀刻斧鑿般的嘴角上。

韓雪撲向床前，歇斯底里一聲叫：“老師—方老爸！”

【編輯：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