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荃
一
叫國慶的人多了去了,一聽就知道生日是哪天,甚至都能揣摩出其父母是哪類人。
盧國慶原先在工廠跑供銷,被企業家協會秘書長趙深推薦給會長當了助理,因為能干又仗義,會長很滿意,在協會里人緣也最好。
國慶是地道的北京人,一口京腔,但口音里沒有老北京的傲氣勁兒,說實在的,京腔里去掉這味兒,京話就顯得溫暖親切,還有點大氣迷人。我認識國慶時他已禿頂,其實那會兒他才四十出頭,國字臉,五官周正,偏高的個兒,下半身顯得沉,讓你覺得厚道可靠。他來看你時從不空手,提溜著一大堆裝潢精美的盒子,出手大氣豪爽。尤其喝酒,一大口悶下去那是真實誠,酒場上也從不耍奸灌人,還總護著替你喝,骨子里滲出的那種豪俠仗義和淳樸忠厚,瞬間就能感染你,讓你想起張飛、魯智深,加上他與你交往也沒啥所求,就是投緣,所以對他就更加好感,何況現在難得遇到這種人,便極易視為哥們兒。
國慶有過兩次婚姻,可都離了。聽趙深說,前兩任還都是女方主動。
國慶小時家境貧寒,父親蹬三輪,母親打雜工,他打小就能吃苦,又是老大,下面倆弟弟,總是照顧幼小,就習慣了為別人付出。在戀愛上他是先天自卑,家里仨男孩兒,母親去世得又早,滿屋都是男丁,對女人可真是不了解,那會兒連女人來例假都不知咋回事。有一次他剛當工人的弟弟問他:“咋她們女的可以放例假,我們沒有,憑啥?問工長一句,他還瞪我一眼,罵我是傻×……”國慶頓時就火了,帶著弟弟就去找工長,幸虧半路遇上了一老職工,解釋完哥倆就傻了,但也刺激得夠嗆,當晚都悄悄趴在床上使勁頂被子,早上都偷著去洗褲衩了。
在男女情愛上,有的喜歡追人,被追反而沒興趣;有的喜歡被追,再喜歡也不會主動示好,國慶無疑屬于后者。他家的生態環境造成了他對女人的陌生和靦腆,條件好點的女人他想都不敢想,甭說去追了。可就這陽剛又單純的羞澀勁兒,加上他為人處世的品格,反倒很討女孩子喜歡,一旦遇到那種性格熱烈敢愛敢恨的,自然就主動向他噴火了,而國慶哪受過這種異性的熾烈烘烤,對他一句愛就能讓他赴湯蹈火,其結果就是立馬結婚。
前兩任都屬于這類型。
國慶婚后為協會的事到處跑,顧不上家,兩次婚姻也都不長,連孩子都沒要。
他的第一任性格強悍,控制欲極強,不管國慶干啥,甚至連心里想啥都要向她匯報,國慶忍了一段時間就忍不下去了,沒多久倆人都受不了了,離婚時也是好聚好散,那會兒大家都窮,沒牽扯什么財產的事,關系處得不錯。第二任在家排行老小,有點小公主心態,不諳家務,性情浪漫,家里常亂得插不進腳,她也沒啥感覺;不管下班多晚也得等國慶回來做飯,還纏著國慶聽她朗誦學寫的小詩,對骨頭都累酥了的國慶毫無覺察體恤,沒多久倆人也都受不了了,雖然雙方都做了不少努力,但最后還是離了。那時國慶已經有了些家底,把積蓄全都給了她,自己凈身出戶,還幫她移民到了加拿大。
與第二任離婚的那晚,國慶在辦公室沙發上淌了一夜淚,傷透了心,他覺得累,身累,心更累,發誓不再找了,一個人過。那會兒趙深調到了外貿公司任副總,力薦國慶當了供銷部經理,他便全身心投在了業務上。你甭說,還真是能撒的就能掙,國慶帶領大伙兒很快成了公司最盈利的部門,年薪也漲得快,沒幾年手頭就寬裕多了,還買了房,那時房價還很低。
國慶與小袖子的相識,純屬偶然。
他離婚時還不到四十歲,正是男人一枝花的年華,那真是響當當的鉆石王老五。此后幾年,不少人給國慶操心搭橋,他都婉拒了。這期間國慶有三大變化:一是一頭濃發眼見著掉沒了,他干脆剃光了,每天用剃刀刮,因為頭型周正標準,看慣了還覺得干凈舒服,頗有特點。二是話少了,還喜歡上了酒,而且是度數高的白酒,每晚都來上幾杯。他在酒場上酒風盡人皆知,那畢竟是偶爾為之,對身體沒啥影響,天天喝就不同了,那叫癮。男人都明白,沒哪個男人是無緣無故愛上酒的,可一旦成癮,畢竟傷身,趙深就勸過他,但國慶只是感激地笑笑,說了句:“我有數。”不過也真是,無論酒場還是家里,他從沒醉過。三是吃上了降壓藥,那是母親的遺傳,但只要按時吃藥也沒啥事,可國慶常常一忙就忘了,要不是趙深常提醒著他,搞不好還真能出事。
那次他跟趙深去廣西龍州談個項目,正值年前,去邊境做貿易的人奇多,他們臨時起意走得急,縣招待所住滿了,只好住進一家剛開業不久的小旅店,雖然偏點,倒是蠻干凈。剛招來的幾個女服務員,一看就是農村孩子,盡管身上那套粉不拉唧的制式工作服怯得很,可她們眼里的純凈質樸卻是城里女孩兒沒有的,舉手投足那份拘謹小心甚至是膽怯,都散發著已很難見到的原始原生的溫順善良,國慶說讓他想起了幼年的小白兔,趙深說:“住這兒對了,好久沒這感覺了……”
國慶注意到小袖子,是住進小旅店的第三天。
那幾天連下了幾天綿雨,小旅店在城區邊上,四周還都是土路,一下雨泥濘得很,不光慢雨透衣濕,褲腳濺滿了泥,還潮濕陰冷。盧國慶和趙深來回跑了幾趟,房間里就慘不忍睹了,換下的衣服堆在那里,而且店小,又是新店,也沒配洗衣房,自己洗吧,麻煩不說,天潮又難干,不洗吧,衣服就快沒得換了。他倆還真發了愁,趙深也急了,說要抓緊換個大點兒的賓館。
那晚他回來,一進門,國慶還以為走錯了,屋里不僅干凈,而且一套疊得板板正正的衣服擺在床上,屋里還蕩著洗凈晾干的衣服特有的香氣。正納悶,身后有響聲,一回頭,一個手捧他另一套干凈衣服的女服務員推門進來了——一頭烏黑的頭發緊貼頭皮梳得光光的,挺大的額頭沁著密汗,一雙清澈透底的大眼怔怔地望著他,有點惶恐,她嘴唇動了動,沒說出話,一臉無措的膽怯和真實的羞澀。就這幾秒,國慶覺得心臟被什么電了一下,麻麻的,這種感覺他在少年時有過,他感覺那姑娘眼里似乎也有什么東西閃過。
“咋這么快?”國慶想說謝謝,卻不知怎么冒出這么一句,他確實納悶,窗外的雨還淅瀝著呢,咋會干得這么快?可話一出口他就意識到,缺了個干字。
“是——”姑娘望著他,像鉆到他嗓子眼兒似的看到了那個掉了的干字,用生澀的普通話小聲說:“吹風機吹的……”接著又補了一句,“很小心,衣服不壞的。”
國慶沒想到她這么靈性,更沒想到她用的這法子,后來他對趙深說,這就是心有靈犀呀,要不她咋知道他缺的那個關鍵字呢?而且后來和她不是一般的默契,咋和別人就沒有呢?姑娘還解釋說,趙深的衣服也是這么洗凈吹干的,這不是店里的要求,也不收費。
國慶望著她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和兩頰熱出的紅暈,心里一陣感動。
接下來,國慶就堅持不挪地方了,而且得知這姑娘叫小袖子。
此后在小旅店的五天里,可以說是國慶離婚后最愉悅的日子,他像吃了激素似的青春煥發,走路都輕快了。只要小袖子值班,他就格外快活,總找茬與她搭搭話,他還從沒對女孩子有過這般的主動熱情。小袖子也真是邪了,對國慶的啥潛臺詞都聽得懂,這更讓國慶樂不可支。趙深也試過幾次,可小袖子就不明白。
國慶對他說,啥叫緣分,這才是,不是啥眼緣好,是心緣對。
國慶每晚回來都照例喝上兩盅,那晚趕上小袖子值班送熱水,國慶喝得有點多,就叫住小袖子,要給她講笑話,可講完了她不笑,接著他又講了一個,還是不笑。國慶有點急了,悶上一大口酒,剛說了句:“下面這個你肯定笑!”話音未落,小袖子倒是笑了。
國慶說:“啊,你笑了!”
小袖子說:“是看你喝酒的樣子好笑……” 國慶看出來,那笑里藏著對他的心疼,果然,她補了一句,“喝酒多不好,阿爹就是酒害死的。”
真是一物降一物,直到國慶離開小旅館,他再沒多喝半杯。
后來國慶告訴我,其實那五天他除了說個閑話逗個樂,連小袖子多大年齡都沒問過,更沒往別處想,根本不知道她比他小了二十多歲,就是覺得和她在一起有種從未有過的輕松和快活,這感覺和其他女人都不同,既有說不出的親近,又有與她心靈相通的默契,還有一種骨子里的相似相近。關鍵是,和她在一起有種特別踏實心安的感覺,好像回到了家。“怪不得都說‘女人家’呢,咋就沒人叫‘男人家’?”他說。
“為啥跟她才有?根本說不清。” 國慶說,“唉,我發現說不清就對了,以前那兩任,啥都說得清,唯獨沒這感覺!”
經過兩次婚姻之后,國慶覺得男女之間最重要的其實也最簡單——那就是他和小袖子骨子里和靈魂間這種說不清的感覺,其他啥都不重要,沒了這,其他的早晚都得沒。這感覺,很多人一輩子未必碰得到。他說,那時他才明白,男女之愛,其實與年齡、學歷、職務和處了多久都無關。打那,他就特別痛恨 “老夫少妻”“老牛吃嫩草”之類嘲諷的話。
國慶和趙深是晚飯后被公司的電話提前催回去的,企業年度大會提前了。
他們接到電報就訂了第二天中午的機票,一大早要坐大巴趕赴南寧機場。也巧,那天正逢小袖子休息。那會兒手機哪有現在這么普及,就趙深配了個半磚頭似的“大哥大”,在那兒還沒信號。訂完機票國慶就像掉了魂似的,沒事兒就往服務臺蹀躞了好幾趟,盡管他竭力掩飾,還是被趙深看出來了。他一回房間,趙深就跟了進來。
“咋啦?”趙深故意乜斜著眼逗他,“還認真啦?”
“啥?認什么真?”國慶佯作不懂,可他實在不會,滿臉都寫著明白。
“裝都不像,”趙深伸手跟他要房門鑰匙,準備退房,下面的話就認真了,“可別二桿子呀國慶,逢場作戲的事兒,不能當真!”
“我覺得她不是,”國慶堅定地說,“我的感覺沒錯,她懂我!”
“懂你?你和她哪兒對哪兒呀,”趙深不可思議地瞅著他,“一個只到過這窮縣城的農村丫頭,還在邊境上,懂——你?”趙深覺得好氣又好笑, “懂你個啥?哦,就是心有靈犀吧?現在咋不靈了?”
話音未落,趙深背后就響起了敲門聲,急切,聲碎。
“是她——”國慶騰地站起來,國字臉瞬間漲紅,眼珠盯著房門,都要跳出來了。趙深說,他還從沒見過國慶這般神情。可他才不信呢,以為前臺催他去結賬,扭身拉開門,立馬愣住了。
還真是小袖子——只見她一額頭的豆大汗粒和兩頰與國慶相似的漲紅,清澈的雙眼隱著濕亮,一看是趙深,一臉膽怯的無措和真實的羞澀,嘴唇動了動,沒說出話。
這下輪到趙深發瞢了,他看看小袖子,又回頭看著國慶,低聲含混地咕噥了一句:“還真是邪了”,便尬笑著走了。
他走后房間里發生了什么,國慶一直沒細說。趙深說出格的事那是絕不可能的,這一點他用人格擔保。第二天路上,國慶一直凝眸窗外,悶頭不語。趙深忍不住問他,他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
“沒人跟她說,她就是直覺著咱們要走,就跑了回來,租的房子離這兒十幾里呢,”接著他語含懊悔,“我能說啥?就留了個通信地址,唉……”
“至于嗎,”趙深又乜斜著眼逗他,“又不是牛郎織女跨著銀河,有空再來唄,我陪你。”
“她要是不懂——” 國慶轉向窗外,語含失落,“我就信你的話,這輩子不再來了……”
趙深說,他當時就覺得國慶是個可笑又可憐的大傻瓜,咋就被這荒僻絕遠的邊境線上一個農村女孩兒給弄魔怔了,簡直無法理解。
回去后,人們覺得國慶話更少了,每晚的酒倒是多了,只有趙深知道個中緣由,可也不好勸他,而且還盡量避免提到龍州那個項目。趙深覺得,在特定環境下一見鐘情的事兒也就那么一陣子熱乎勁兒,過去也就完了,可沒想到,一個多月后的一天,他在辦公室聽到外面有人叫他的名字,接著門被一把推開了——是盧國慶,他拿著一封拆開的信,國字臉漲得通紅,眼珠都要跳出來了:
“小袖子——”國慶揮著信對他喊道,“她就要來了,我說吧,她懂我!”
“旅游?還是……”趙深問。
“她把工辭了,你說呢?”國慶有些得意。
趙深這下又蒙了,望著國慶激動得發亮的禿頭,他覺得國慶和小袖子都中邪了。這故事要是出自別人之口,他會認為是演繹,可這是他親眼所見。現在,他不能再逗他了,國慶是個好人,必須給他點忠告了。他低眼沉思了片刻,才抬起頭:
“國慶,這事兒可就大了,”他板起臉,神態嚴肅,“這次你可得看準了,別讓人給利用了,甭再腦瓜子一熱就去領證,再一再二不再三,你可輸不起了!”
國慶顯然是聽進去了,點點頭,眼里是對趙深的感激,但還是壓不住心底的快活,一步跨到趙深辦公桌前抄起了座機電話:
“我這就訂餐,今晚好好喝一杯!”
二
我認識國慶時,小袖子已來了一年多了,那時我和趙深還不熟,對國慶個人的事一無所知。
那天上午我和國慶在茶館就合作的事談得相當順利,國慶很高興,結束時他看看表:
“喲,到飯點了,”他拍了一下我肩膀,“走,到我家吃,就在前面不遠。”
一般這種合作洽談如趕上飯點,都是找個飯館解決,哪有去個人家的道理,我自然婉拒。
“我可不是客氣,”國慶一臉真摯,“頭回見你時就覺得是個情義之人,果然沒看錯。走,就到家里,咱倆喝一杯,”見我還猶豫,他又豪情地拍了我一把,“走吧,嘗嘗我家那位的手藝,除了趙深,一般朋友可沒這口福,”說著,臉上浮起一層神秘,“你會想不到的……”
他家在一個挺規整的小區,樓群看上去有了些年頭。走出電梯是一條多戶的長廊,各家門前多少都堆了些雜物。國慶在一個門前停下,這門前啥都沒有,干凈清爽,只有一個葦稈編織的腳墊,中間用綠竹皮絲編了個心形圖案,很獨特。
國慶只輕輕踩了兩下腳墊,沒想到里面就傳來一個女人清亮的聲音:
“來啦!”
“漂亮吧?我很喜歡,”國慶見我注視著腳墊,“她自己編的,多巧呀!”語氣頗為驕傲。
我當時還挺納悶,對別人這么夸贊自己媳婦的還不多見。
門開了,是一個二十左右的姑娘,一雙少見的清澈大眼睛,看到我有點意外,略微散亂的頭發下飽滿的額頭沁著微汗,不能說漂亮,但很順眼,那氣質不像鄉下來的小阿姨,是國慶的女兒?可挽著袖子的干練麻利勁兒,又不像我熟悉的那些城市獨生女,而且細長的臉型也毫無國字臉的遺傳痕跡,再說,他有這么大的女兒?
“這是我好兄弟。”國慶對她說,語調親昵,她像立刻明白了,微笑著轉身進了廚房。我沒多想,跟著國慶繼續往里走,女主人大概在里面吧。
屋子收拾得相當潔凈,還飄著一種南方中草藥煲湯的余香,幾盆綠植鮮花盛開,醒目的是窗前電腦桌旁立著一個挺大的白色寫字板,寫滿拼音和字詞,桌上擺著一本翻開的字典,電視上還在播一個學習講座。但直到在客廳落座,也沒見女主人的身影。
“我知道你在想啥,”國慶對納悶的我啞然而笑,他望了望廚房,“我說你想不到吧……就是她,叫小袖子。”
我這才反應過來,眼里肯定不僅閃爍著吃驚的光,還有開始翻騰的想象力。
國慶又笑了:“先吃飯,慢慢跟你聊,”說著到櫥柜里拿出酒和杯子,“這是她家鄉的米酒,香,度數不高,嘗嘗,”說著開始斟酒,“她下廚快著呢,包你還想不到。”
果然沒想到,不一會兒小袖子就開始上菜了,而且有菜有煲的挺豐盛,其中青椒炒臘肉和酸菜豆腐米粉尤為香氣誘人。
“都是她家鄉的農家菜,很地道,來吧,”國慶讓我動筷子,見我遲疑,便解釋說,來客人小袖子從不上桌,咋說都不行,“說是不習慣,其實是怕給我丟人,普通話還說不溜,”國慶小聲感慨,“內心倔著呢,”說著指指電腦桌,“吃過苦的人,比一般人都要強。”
其實,小袖子來回上菜時,我已留心打量她:寬松的素花襯衣和普通的布半褲,看上去腰板筆直,身材偏瘦,但扎在細腰間的圍裙襯出了她的豐滿結實;臉上還沒褪去野外紫外線留下的微褐色,可挽著袖子的胳膊和露出的半截小腿卻皮膚白皙,尤其是走路時腿肚子凸起的肌肉時隱時現,一看就知道是常年勞作的結果;端菜上飯時手起手落的熟練老辣,都透著城市姑娘沒有的早熟痕跡。印象最深的,還是她面容給你的感覺——就像國慶后來跟我形容的那樣——已難見到的那種原始原生的溫順善良,可我覺得還有一種說不出的隱忍和堅定。不知咋的,國慶和她身上有什么東西挺相似,是什么,說不清。
說起小袖子的名字,國慶告訴我,她是遺腹女,父親在她出生前病故了。出生時她媽一個人正在山里砍柴,羊水突然破了,四周荒無人煙,她媽硬是掙扎著把孩子生了下來,自己咬斷臍帶后又撕斷了兩條袖子,一條墊在下體,一條包住孩子,就這么下了山,小袖子的名字就這么叫起來了。她媽是文盲,直到上小學時,老師才隨著諧音,給她起了龍秀云的名字。
那頓飯自始至終,來回忙活的小袖子也沒說一句話,即便我實在過意不去兩次邀她,她也只是報以極感激的微笑,清澈的眼里含滿心甘情愿的愉悅和滿足。確實,飯菜可口不說,那種真實自然又快活的氣氛也是飯館里不可能有的,讓你深受感染而十分放松。我也奇怪,怎么會有這種感覺?說不清。
“直到她來了,我才覺得真正有了家,和她在一起,就是感覺輕松,不累,不用費心思,不需要掩飾和矯情。”回到茶館,微醺的國慶講了他兩次失敗的婚姻和與小袖子的相識之后,感慨起來:
“說來你都不信,按說我和她年齡文化差別這么大,可對啥事的感覺總是對路子,你想啥、掙多少錢她從來不問,拿啥禮品送人她眼都不眨,那可是裝不出來的;就說在家里,她不光是眼里有活兒,而是在你心想的時候,她手就到了,連趙深都服了。過日子,這太重要了。我琢磨了好久,也許我倆都是底層受過苦的人,只不過一個在城里,一個在農村,啥事就容易想到一塊兒。也許老話說得對,老天爺給這世上每個男人都配了個最合適的女人,就看你這輩子能不能碰上了。”
這次,國慶還真是聽了趙深的忠告,沒有立即去領結婚證,而是在小袖子來了半年之后,請了幾天假和她一起回了趟小袖子的家。開始小袖子不讓他去,說怕他被那里的窮嚇著。自認為吃過苦見過窮的國慶當時愣了,以為她怕家鄉人笑話她找了個半大老頭子,還是個禿頭,心里像扎了一刀。小袖子一看,沒等他張口,就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不僅點頭同意,還在他頭上親了一口。走前,平常不修邊幅的國慶不僅去買了件米黃色細線羊毛衫,還穿上了那套幾乎沒穿過的西裝。
那會兒火車到南寧要三十多個小時,南寧到龍州汽車也得近六個小時,到了龍州,他們又坐了五個多小時的汽車到了鄉里,國慶沒想到,在鄉里又坐上了馬車,沿邊境莽蒼蒼的叢林山道顛簸了四個多小時,才遠遠看到小袖子的家。下車時國慶覺得臀部已無知覺,兩腿木棍般僵硬。
“站著先別動,”小袖子心疼地對他說,“回回血就好了。”還差點沒忍住笑。
國慶也算是走南闖北了,可還是頭回見到這樣的家——山腳下一片不大的平地上,竹林環繞著一棟極為簡陋的木質結構房屋,屋頂木椽還帶著樹皮,上面糙薄的黑瓦參差不齊,缺瓦的地方鋪著厚厚的茅草;墻是粗細不一的樹干鑲嵌捆綁而成,還露著縫隙;屋腰用圓木隔成上下兩層,下面是牛棚,拴著一頭小牛和幾只羊;屋前的場子兩側是幾間低矮的同樣的木屋,能看到水缸、灶臺和農具;場中一棵大樹粗壯高聳,樹冠如傘遮天蔽日,后來才知道是這里特有的肥牛樹;國慶吃驚的是,樹下一大群長腿彩毛的雞,見到來人,竟能像鳥兒似的展翅輕松飛上了樹。小袖子說,這里猻猴、蟒蛇和靈貓多得很,雞也就逼得會飛了。
“真不敢相信小袖子是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國慶說著比畫起來,“那里不僅雞會飛,蚊子大得一火柴盒只能裝倆,你想叮人有多兇吧。上二層的梯子磴兒是這么粗的圓樹枝,沒點技巧你能踩空一頭栽下去,她家還不是村里最差的,那環境讓你能想起原始社會,不光貧和窮,還有你想不到的閉塞……”國慶說,小袖子的姐姐已經出嫁,哥哥和母親一樣也是文盲,因為窮還沒討上媳婦。當初他們一心想供小袖子讀書,可鄉里的學校離家六十多里,要借錢租房,小袖子不忍家里為她欠債,僅上了半年多就堅決輟學回來了,以后就是打草喂牛、放羊耙地,給人家幫廚,沒少吃苦。
那天她母親和哥哥從田里回來,驚喜得說不出話。沒多久,聞訊的鄉鄰們就趕來了,圍著國慶新奇地看,說著他聽不懂的土話,搞得他直出汗。望著大都是土衣土布滿身補丁的男女老少,國慶趕緊把西裝和毛衣都脫了下來。那時他才知道,這里沒人在乎男女年齡的差距,只要你能跳出這里,人們就會羨慕,就像他們投向小袖子的目光;他也才明白,年輕的小袖子為何沒有那么多顧慮和羈絆。
晚飯是當地人待客的石鍋雞,一只帶毛完整的雞連腹也不刨,用椰子皮煮水糅合的泥巴裹好,直接放進鑿出的石頭鍋里燒烤,散發著一股獨特的椰香。小袖子還是忙里忙外,不讓她媽插手。她家雖一貧如洗,但物件擺放齊整干凈,顯示著主人的勤勞自尊。快吃飯時,國慶先是聽到不遠處小袖子一聲尖叫,接著是和她媽緊張的對話聲。他過去一看,滿臉漲紅的小袖子手拿一個洗衣服的棒槌正對她媽解釋什么,他再一看,也愣了,不知啥時候,她媽把他的衣服拿到河邊洗了,竹竿上晾著他那件幾乎認不出的米黃色細線羊毛衫——它完全被砸變了形,像一張漁網垂掛在那里;還有那件西裝,也被砸得滿身是褶,白襯里子也開裂了……
“那里洗衣服都是用棒槌,哪見過呢子和羊毛衫,她媽當時還納悶,大城市人的衣服怎么這么不經洗呢?”見我直樂,國慶說,“還有呢,你都想象不出……”第二天,被蚊子叮得鼻青臉腫的國慶就提出要修繕改造那棟四面漏風的木屋,她家的稻田也是牛拉人扶的犁地方式,要給她哥買個小柴油拖拉機,那時的價格是幾千塊,可對小袖子她媽和哥來說那是天文數字,看到他們瞪大的眼睛,國慶趕緊拿出銀行卡,說帶著錢呢,讓他們放心。
“你猜怎么著?他們從沒見過銀行卡,不相信那小片片里會有錢,還擔心小袖子被騙了,”國慶笑起來,“也難怪,那時鄉鎮都還沒有銀行,我還是跑到龍州縣城才取來的。”
短短幾天,國慶就把該辦的事安排妥了。他們返程的那天是開工日,來干活的都是附近村民,那陣勢國慶也是頭回見,人們不僅自帶工具,還自帶干糧,報酬也不是要錢,而是以物易物,各自只提出很少的一點生活用品,多了也不要,還是國慶和小袖子到鄉里買回來的。
他們坐上牛車時,肥牛樹下的場子站滿了人,小袖子她媽和哥朝他們揮著手,眼里沒有一般親人別離時的難舍和依戀,而是充滿幸運和驕傲;他們周圍的男女老少,更是袒露著毫不掩飾的想象和渴望。國慶說,當那一片土衣土布的身影漸漸模糊的時候,他心里突然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如果他和趙深沒到龍州,如果他們沒住進那個小旅店,如果那幾天不下雨,如果小袖子沒懂得那個關鍵字,如果那天她沒有跑回來,如果……那小袖子不還是生活在這些人群中嗎,她的一生不也像她媽和哥一樣在這里度過嗎,他也就永遠不會知道這世上還有小袖子這么一個人,也就不會知道還有這么貧窮和閉塞的地方,不知道還有這么多人生活在這里。而且他還發現,這里的人們普遍膚色黝黑,可小袖子一家卻顯得白皙,尤其是挽起袖子和褲腿的時候。國慶說,他看過一個權威雜志的研究資料,如果你在偏遠窮苦的鄉村看到皮膚白皙的人,很可能就是哪朝哪代的達官貴人或富家大賈的后人,他們祖上或被株連發配或破落流亡或戰亂逃難才到了農村,他們白皙的皮膚要經過幾代人甚至更漫長的歲月才能改變。國慶對此深信不疑,他就認為,小袖子她媽骨子里那種要強自尊和明事達理就像先天血脈里就有的,而且遺傳給了子女,要不,小袖子她哥對小拖拉機的說明書怎么一說就懂呢,而小袖子的先天智商和記憶力就更讓他感到驚訝,他相信這一定是冥冥之中她的先人們傳給她的。
“生字生詞,她幾乎一遍就能記住,那聰明和悟性,哪像從那個地方出來的。”
國慶說,小袖子除了家務,就是拼命學習,并很快學會了上網,她恨不能讓他把所知道的都講給她聽,尤其那些供銷的故事令她著迷。國慶本打算讓小袖子讀個速成班,可她執意要邊照顧國慶邊自學,說將來在社區辦個洗衣店,既能幫助別人,也能顧得上家。國慶對石鍋雞的椰香印象極深,常給她設計,說將來他出資,把她家鄉的石鍋雞推出來……國慶第二次離婚后,就開始失眠,每晚都要吃一片安眠藥,小袖子來了以后,失眠不僅沒了,還睡得那般通暢踏實。他常在醒來時,看到小袖子那雙清澈的眼睛在注視著他,國慶覺得,那眼里不僅是感恩,還有對他真心的愛,不身臨其境是體會不到的,而且他自信,經過兩次婚姻的他,不會看錯。
“我算明白了,男人這輩子,最重要的就是要找對女人,找不對,你半個身子就在地獄里,死不了,也活不好。所以,一旦找對了,甭管年齡差多大,更甭管別人咋說!”國慶對我說。
此后,我與國慶和趙深的交往就多了起來,每次聊起小袖子,國慶都是夸贊她的迅速適應和長進,而趙深盡管也認為小袖子是個好姑娘,但對他們年齡和文化如此大的差距還是不看好,他認為甭管什么人,都會隨環境而變的,更何況小袖子那種家境。他力勸國慶要慎之又慎,別光圖眼前的快活,要考慮長遠。說實在的,盡管我嘴上沒說,但潛意識里也認同趙深的看法,如今的人動機深藏、人心難測,這類教訓不少了,尤其像國慶這樣有過如此婚姻坎坷的好人,一旦再度受創,會被擊垮的。可國慶就是笑笑,那眼神里沒有絲毫的動搖。
不久前的一個傍晚,國慶又提著一堆裝潢精美的盒子來看我,這次談起小袖子,他卻低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嘆口氣告訴我,他的親友們大都不贊成他和小袖子的事,更不相信小袖子會真正愛上他,兩個弟弟為此幾乎都不上門了,搞得他很郁悶,他想干脆結婚,可小袖子含著淚堅決不同意,靈性的她早就察覺到了,她說一定要等她證明了自己時再結婚,否則,她就伴著國慶這樣過。至于怎么證明,她沒說。
沒想到,這竟是我見到國慶的最后一面。
三
那年秋天的深夜,正在外跑業務的我剛躺下,突然接到趙深電話——國慶昨天突發心梗去世了。
我大吃一驚,簡直不敢相信,怎么會呢?
這一年,因全球性經濟衰退,外貿受沖擊嚴重,我們這行壓力巨大,聽說國慶也在外四處奔波,我們已好幾個月沒見面了。趙深說,國慶連續累了一個多月,酒也應酬得多,他又那么實誠,估計降壓藥也忘了吃,結果半夜突發心梗,身邊又沒人,等發現后送到醫院,人已經不行了。
“要是我或小袖子在,絕不會出這種事……”趙深嗓音有些哽咽。
“小袖子怎么樣?”我下意識地問。
“小袖子……”他沒回答,卻說了句費思量的話,“國慶走得太突然,連句話也沒留下……”
我幾天后才回來,雖沒能與國慶告別,但趕上了國慶逝世的頭七。趙深說,國慶朋友多,家里設了靈堂,去的人不少。
“還有,他家的事有點復雜,咱們都幫不上忙,”趙深提醒我,“也就別多問了。”
能有多復雜?不就是小袖子的事嗎?想著能幫襯她一點,我往白信封里多裝了不少挽金,封好,匆匆往國慶家趕。一路上五味雜陳、感慨萬千,國慶的片片段段不斷迎面涌來,人生真是無常,這么好的人,怎么說沒就沒了?同時,小袖子的面容和身影也在我眼前晃動,她怎么辦呢?趙深的話是什么意思?
一出電梯,就聞到焚香的味道,走近他家門前,發現那個漂亮的腳墊不見了。推開虛掩的門,滿以為能看到小袖子,沒想到迎出來的是兩個戴著黑紗神情哀傷的壯年男子,身形模樣都神似國慶,不用說,是他的兩個弟弟,我自報了家門,他們立即伸出了手。
“知道知道,我哥提起過,你是他好兄弟。”說著引導我往里走。
屋里變樣了,幾盆綠植已經枯萎,電腦和寫字板都不見了,桌上擺著國慶的黑白遺像,頭發濃密,一臉豪氣,盡顯當年風采。我一陣心酸,站定,心里默念著,朝國慶深深三鞠躬,最后抬起身時,一位中年婦女從臥室走出來,微胖,戴著套袖,像在收拾東西,神情挺嚴峻,一看就是那種性格強勢的女人,見到我,面帶主人感地朝我點點頭,“這是大嫂,”國慶弟弟介紹說,“多虧她料理……”似乎欲言又止,沒再說下去。
大嫂?我愣了一下,但沒多想,也許是來幫忙的親戚吧。我見桌上一個鋪著黑紗布的竹籃里放了不少白信封,便下意識地把我的也掏了出來,可我沒想到會遇到他們,而是想交給小袖子的,但我已把厚厚的信封拿出來了,盡管猶豫了一下,還是放進了筐里。兩個弟弟見狀忙向我低聲道謝,那位大嫂似乎覺察到我的神情,試探地問了一句:
“你是國慶的老朋友?”
“不,時間不長,但很投緣。” 我說。
“我說呢,過去咋沒見過你。”她似乎放了心,嘆口氣,“唉,國慶呀,就是不聽勸……”臉上這才有了些哀傷。
小袖子怎么不在?這環境和氛圍令我完全陌生,我不甘心地環視四周,終于忍不住問道:“那……”我突然不知該如何措辭,因為一種不好的預感瞬間閃過,“那位姑娘……在哪兒?”
他們有些吃驚,似乎沒料到我會知道小袖子,大嫂依然試探地問:“你是說——那個農村丫頭?”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點了頭,但神情肯定是默認的。
“哦……在那里面。”她輕蔑地朝廚房擺了下頭,兩個弟弟面色也有些冷。
我趕緊走了進去——啊,是小袖子,她坐在廚房角落的小板凳上,一身黑衣,臉深埋在膝蓋里,兩手還緊攥著什么東西,她怎么會在這里?
“你好嗎?”我輕聲問了一句。
她抬起了頭,額頭還有手臂的印痕,兩眼紅腫,眼囊發黑,瘦了很多,見是我,慢慢站了起來,眼里似乎忍了很久的淚水就要涌出來,但竭力忍住了。她下意識揉搓著手里的東西,點點頭,嘴唇動了動,沒說出話。
這情景我完全沒料到,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什么。她手里攥著的是一個黑紗,而她臂上卻沒有戴,怎么回事?我這才想起國慶最后一次說的話,可還是想象不出,究竟發生了什么。
“謝謝……大哥。”小袖子打破了沉默,一雙清澈透底的眼里浸滿無盡的哀痛,我耳邊頓時響起國慶的話:“那可是裝不出來的。”一瞬間,我忽然覺得國慶是對的,不身臨其境,真是感受不到,而這感受也確實說不清楚。
“那你……”我想問她以后怎么辦,可沒說出口。
“今晚——”小袖子一下就懂了,她低頭看了一眼腳下一個不大的舊旅行箱,“就回去了。”
“今晚就走?”我有點吃驚,還想問,可問什么呢?我想起趙深說的那句費思量的話,隱約明白點了,可還是不甘心:“那國慶……”
“都好著呢——”小袖子突然打斷了我,“謝謝你!”
她看著我,目光卻似望著我背后,語氣像是告別。我轉過身,見大嫂已走了進來,兩個弟弟跟在身后。
“這里太窄,出來坐吧。”大嫂說,她看著我,目光也似望著我背后,含著警覺和嚴峻。
氣氛很尷尬,我窘在那里,立馬想起了趙深的提醒,正好聽到門口又有人來,便向他們表示告辭了。我回頭望了一眼小袖子,朝她點點頭,只見她攥著黑紗的兩只手緊緊貼在胸口,兩眼隱著濕亮,隱著孤獨和無助,還有那種說不出的隱忍和堅定……
此后很多年,每當想起國慶,我都會懊悔這一刻,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歉疚感。我應該要她的聯系方式,起碼能知道她的下落,或許我還能為她做些什么,這也一定是國慶所希望的,哪怕就像國慶那樣,留下我的地址也好呀,可當時那種氛圍,唉……
后來趙深告訴我,那位大嫂,就是國慶的第一任,她與國慶的兩個弟弟關系很好,一直想和國慶復婚,對小袖子自然抵觸,尤其是和國慶的兩個弟弟一樣,絕不相信小袖子對國慶是真感情,私下里一直稱小袖子為小妖精,甚至認為國慶的突然離世也與小袖子的年輕有關。國慶的后事是她幫著操辦的,據他們說,采取的措施很及時,國慶的存折和房本一樣沒少,小袖子除了留下回去的路費,連國慶給她的零花錢都交了。他們沒讓小袖子參加遺體告別,甚至沒同意她戴黑紗,而小袖子呢,不管怎么被羞辱,也要堅持過完頭七再走,她家鄉的習俗,是亡靈七天之后才會離家而去……
“唉,也怪我,老勸國慶別急著去登記,要不然,”趙深有些懊悔,“也不至于……可話說回來,國慶和小袖子這種情況,你讓誰聽了會相信是愛?你不也是這樣看?當然,就算她現在是,可以后呢?誰敢保證?”
從此,小袖子便音訊全無了,沒有人知道她的聯系方式,也沒人再提起她,就像她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沒多久,她也從我記憶中消失了。
一晃,竟是二十年過去了。
初春,協會組織退休的老外貿沿廣西邊境走邊關,到龍州時,趙深興奮起來,介紹著這里的巨大變化。當晚,他當年合作的邊貿公司——如今已是頗具規模的外貿集團——招待我們,觸景生情,趙深談起了國慶,談起了他們當年住的小旅店,自然也提到了小袖子。也許,人老了易傷感,我和趙深在感嘆中都多喝了幾杯。返回酒店的路上,談到我的心情,趙深才告訴我,其實他也常惦記小袖子,特別是有一次他夢見了國慶,拜托他要照顧好她,醒來后心里很難受,為此他曾找到了當年的小旅店,但這么多年店主都換了好幾茬了,何況小袖子工作的時間又很短,沒人知道她。
“也許……不,她肯定早成家了,孩子起碼也該十多歲了,應該過得不錯吧,”趙深說,像是自我寬慰,又像是寬慰我,“唉,像她那種情況,又沒啥文化,人雖靈性,但和咱們這些人,畢竟還是兩回事……”
也許是因為興奮,我躺下后睡不著,順手拿起了遙控器,當地電視臺正在播放一個訪談節目,因為談的是邊貿,我就沒換臺。受訪者是一家民營邊貿公司的女負責人,看上去四十多歲,側身而坐。主持人問她,當初是如何走出貧窮閉塞的大山創業成功的,她沉默了一下,語氣平靜,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表達了她個人的感受——在艱難坎坷的人生當中,如果能遇到一個無形的導師或引領者,是最幸福的,它也許是一個人,也許是一本書,也許是一份愛,從這個意義上說,她是幸運的;而且對她來說,意識到貧窮和苦難,對人生就是一種財富……
她慢慢轉過頭來時,我的心臟突然緊縮起來,死死盯住了她的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大的額頭,大大的眼睛,只是沒了往日的清澈,多了風雨滄桑的印跡留痕和周圍細密的魚尾紋;她還是腰板筆直,身材偏瘦,臉上依然還有野外紫外線留下的微褐色……
我跳下床沖了出去,猛敲對面趙深的房門。他也沒睡,正與什么人通話,我把他快速拽進房間,指著電視喊道:“小、小袖子!”
正發懵的趙深一聽,立即盯住了熒屏,漸漸地,他目光從懷疑、驚詫變成了確信:
“是她,”趙深囁嚅著,“還真是她……”那神情和我一樣,簡直不能理解和無法想象。
這時,屏幕再次迭出人名字幕:國秀邊貿有限公司董事長龍秀云。
國秀?這不是盧國慶和龍秀云各取了一字嗎?
趙深愣怔著,似乎還心有不甘,拿起手機,給剛通話結束的邊貿集團的老總撥通了電話,問他是否知道國秀邊貿公司和董事長龍秀云,并打開了手機免提。
對方一聽就笑了,豈止是知道,還有不少合作,公司不算大,主要做農副產品的供銷,但業績相當不錯,尤其是扶貧做得好。那個龍秀云很能干,口碑也好,最早是做餐飲起家的,她飯店的石鍋雞很有名,以后才轉的邊貿,幾起幾落,很不容易,她人很低調,具體個人情況就不清楚了。
“但有一點我可以肯定,她現在還是單身。”對方說,“你怎么問起她了?想給她介紹個對象?”
單身?小袖子至今還單身?
放下電話后,趙深和我面面相覷,都說不出話,是呀,說什么呢?對方簡短的介紹,對小袖子和我們來說,可是漫長的二十年呀。
過了一會兒,我對趙深說:“是不是聯系一下她,見個面?”
趙深神情復雜,望著早已結束訪談的屏幕,半晌才沉吟道:“合適嗎?都這么多年了……唉,就別再打擾她的生活了。”
其實,我和趙深的感覺一樣,見面能說什么呢?說沒想到嗎?……再就是說國慶,可除了翻騰起過去的痛苦,對她還有什么意義?其實,還有一點我們也是相同的——我相信趙深比我更強烈——那就是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愧疚,不,準確地說不是愧疚,而是一種內心深處難以言狀的尷尬和自責……
回來不久,正值清明。國慶逝世整二十周年了,我和趙深相約去給他掃墓。
一路上,國慶和小袖子又清晰地浮現在我眼前,我想,如果他們順利結婚,或許就是另一種命運了……唉,命運,我一直認為它是捉摸不定難以掌握不可預測虛無縹緲的,可現在,我覺得它其實很具體,或許就是一次偶遇、一個眼神、一種默契、一次預感,甚至是一句潛臺詞……我還想起了國慶篤信的小袖子的遺傳,或許國慶說得對,我似乎也相信了,并看到了一條漫長深厚且生生不息的血脈,將小袖子和那些早已被遺忘的祖先們連接了起來……
如今墓地敬獻的已大都是鮮花,還引來不少蜂蝶翻飛,給悲痛哀傷的氣氛增添了幾分生氣。我們走到國慶墓前,已有了不少花圈和祭品,其中一個沒有挽聯的奇特花籃尤為醒目,它是用葦稈編織的,花籃的提手中間用綠竹皮絲編織了一個心形圖案,花籃里肥厚的枝葉烘托著朵朵五瓣綠蕊的黃花,新鮮欲滴,我從沒見過。
“是小袖子,”我脫口而出,語氣肯定,“一定是她。”
趙深疑慮地注視著,發現花籃一側系著一個空運的標簽,他低頭看完,才默默點了點頭。我抵近細看,發貨地是廣西,品名是肥牛樹花。
“我約了國慶的弟弟,還有——”趙深凝視著花籃,低聲對我說,“還有他們的大嫂,一起坐坐,”他這才望著我,“你也去吧……”
我懂得他目光里的含義,點了點頭。我突然想起了小袖子的話,難道這就是她要做的證明?
她確實做到了,盡管,國慶已經不在了。
若真是心有靈犀,國慶,你的在天之靈應該感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