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穎琦
小昌曾經表示,他喜歡“邊緣青年”這個說法,并且“想在這個邊緣青年的路上越走越深,想看看自己到最后變成個邊緣老年的樣子”[1]。他的中篇小說《烏頭白》中的男主人公林少予就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從邊緣青年到即將邁入邊緣老年的男人的樣子。林少予剛過完五十五歲生日,這位曾經的下崗工人沒什么收入,基本上靠老母親養著。他有一家三口,卻常年分居三地。如果以男主人公的年齡、身份和現實處境看,小說大抵要呈現的是一個“人在囧途”的邊緣中老年男人暗淡無光的生存狀態,單調重復、波瀾不驚。不過,稍微對作者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小昌不會這么做。小昌是一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作家,就跟他筆下的主人公林少予一樣,常有出其不意的驚人之舉。
小說開篇就將讀者帶入一個頗不尋常的故事情境中,男主人公林少予與四十年前一起在農場生活過三年的于鳳梅久別重逢,然而她已不復當年那個皮膚白得透亮的雪兒,而成了一個千瘡百孔的癌癥晚期病人。接下來,林少予做出了一個十分瘋狂的舉動,他將于鳳梅帶回家,并當著老母親的面與她上演了忘情深吻的一幕。他的這一瘋狂舉動,讓在場的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驚詫不已。因為一直以來,林少予都是大家眼中那個膽小怕事、小心翼翼地討好所有人的懦弱的老好人。在這一看似突如其來的張揚癡狂的行為背后,我們分明感受到一個中老年男人一腔孤勇突出重圍的悲壯,以至于讀者幾乎完全忽略了他已婚的身份,并不會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對他的逾矩行為指指點點、評判是非。
稍微梳理一下就會發現,林少予帶于鳳梅回家,主要有以下幾個原因:第一,她是他少年時期喜歡過的女孩,當年這一對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在分離后都被日復一日的世俗生活淹沒,久別重逢讓他們從各自的世俗生活中抽離出來,內心隱秘的情感因此得到了某種程度的釋放。第二,對支配他人生的母親的忤逆,因為他知道,于鳳梅就是他們母子之間的一顆地雷,而他顯然很想引爆它并看看母親的反應。第三,對改變他命運的姐姐的刺激和提醒,因為在四十多年前,下鄉去農場的那個人該是他姐姐,而不是他。那時他年齡不到,本該在學校里讀書,卻稀里糊涂地替姐姐下鄉做了知青。第四,對索然無味、有名無實的婚姻的報復。林少予討好老婆換來的卻是她的遠離和獨自瀟灑。只有眼前這個病入膏肓的于鳳梅不需要他討好,不僅如此,還能和她暢所欲言、酣醉一場。在現實生活中,中老年人是最容易被忽視的一個邊緣群體,他們往往身陷情感需求得不到滿足的困境而不為人所知,甚至并不自知。中老年人被貼上單調乏味、沉悶油膩、缺乏可塑性和創造力的標簽。其實,在與于鳳梅重逢前的漫長歲月里,從作者著墨不多的筆觸中,我們也分明能感受到,青年時期的林少予也大抵是一個平庸無聊、毫無生機的普通男人,壓抑憋屈地挨著日子。小說對林少予青年時期生活的加速度處理,恰好印證了這段經歷的乏善可陳。如果用“未老先衰”來概括林少予的青年時期,那么到了知天命的年紀,他卻進入了遲來爆發的“中年叛逆”期。正如我們從《烏頭白》講述的故事中所看到的那樣,在現實生活中,叛逆從來不是青春期的專利,同時也是被深深的匱乏感折磨著的中老年人反抗和回擊的利器。從心理學角度看,每個生命的內心深處都有一種追求完形的潛在動力,在完形心理機制影響下,那些未被實現的愿望,那些沒能有始有終的缺憾,就會召喚人們去完成它、完整它。這正是主人公看似荒誕不經行為背后的深層邏輯所在。
在小說寫作中,并不是越跟現實接近就越有真實感。小說的真實與生活的真實不同,小說的真實并不是照搬現實生活,而是自有其內在的邏輯。寫實與荒誕是小說家抵達真實的兩種方式,前一種是傳統現實主義小說經常采用的辦法,而后一種則是現代小說虛構的慣用手段,小昌采取的顯然是后一種方式。確如謝有順發現的那樣,現代感是廣西作家身上普遍存在的一個亮點,也是他們區別于其他地域作家的一個標志性特征:“很多地方的小說是很老套的,多是傳統現實主義的寫法,沒有探索新的藝術經驗的熱情。但廣西作家每個人似乎都有一種不甘心、一股勁,他們不愿只講一個老實的故事、傳統的故事,他們追求對現實的變形,渴望寫出一種生活的荒謬感和分裂感。這是很現代的一種藝術思想。敘事視角的獨特,語言的速度感,人物塑造上的不落俗套,賦予了小說一種形式感,使得廣西作家的小說面貌不陳舊,骨子里都有一種文學的現代精神。”[2]小昌在《烏頭白》中虛構的故事雖然不具有普遍性,但他卻通過一位邊緣中老年男人非典型生活的一幕,傳遞出荒誕背后的人性真實,以及作者對生命豐富性與復雜性的好奇與探索。如何通過荒誕敘事抵達真實?從對《烏頭白》的細讀中,或可嘗試找到某種破解的密碼。
注釋:
[1][2]《南方文壇》編輯部:《“廣西作家與當代文學”學術研討會紀要》,《南方文壇》2018 年第 5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