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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河

2023-03-07 07:19:23
廣西文學 2023年1期

小 昌

坐在旁邊的一家人卿卿我我,他想要躲開他們,不得不走出船艙。來到甲板上,面朝大海,他卻背過身去。想躲開的不僅僅是那一家人,連這片海也讓他羞愧。海風很大,呼呼山響。他斜倚著船舷,大口喘氣。海的氣味,讓他想到了殯儀館停尸間,和那些來來往往身穿白衣服的人。走路時的拖沓聲,擦身而過的窸窣聲,竊竊私語聲。連他們注視他時,都是有聲音的。他用力咬牙,牙齒相撞的咯吱聲,會驅散掉那些可怕的噪音。

他身后的島嶼隱約浮現。大蓬島,是他和一個網名叫“前度”的年輕人約見的地方。“前度”在網上留言,圣誕節那天的上午十點,在天主教堂前的廣場等他,在那棵百年黃葛樹下,不見不散。他還說,十點鐘的時候,陽光恰好會穿過教堂的玫瑰窗,照到他的身上。

他一次次想象,那個被陽光照耀的年輕人,一臉金黃,像一串沉甸甸的麥穗。為什么是沉甸甸的麥穗,而不是別的什么?他感覺遲早有一天,自己會被這些比喻折磨死。過去那些年他又是多么自得,在這些比喻間,在形容詞和副詞轉換中,度過了他的前半生。作為一個稍有些名氣的散文作家,天天都在和這些修辭打交道。當他聽聞兒子出事那天晚上,正在另一個城市的某酒店房間里為一個女同行讀詩。他念的是惠特曼的《啊,船長,我的船長》。他赤身裸體,滿身通紅,站在大床上。床很軟,站不穩,搖來晃去。女同行貴妃醉酒似的躺在他的腳下,沖他一臉迷惘地笑。他念一句,看她一眼。房間里彌漫著迷狂的氣息。就在這時,他的電話響了。

甲板上的人忽然多起來,驚呼聲此起彼伏。人紛紛在喊:布氏鯨。有更多的人從艙室沖出來。起初他周圍是沒有人的。人紛紛涌過來,站在他身后。他被團團包圍,而他卻是唯一一個背向大海的人。沒想到,他不經意站立的地方竟是觀鯨的絕佳位置。在他們的呼喊聲中,他竟感到有那么一絲絲安寧。

一只年輕人的胳膊映入眼簾,瘦長,有力,白皙。揮舞的樣子很像是在喊一個振聾發聵的口號。這只胳膊突然翻轉過來,青筋畢現。他看見了手腕處的幾處傷疤。除了那幾處傷疤,還有一些模糊的灰斑。他想那應該是煙頭燙傷的。這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年輕人呢?他的心底忽然涌出一股熱望,就像看到了布氏鯨那樣。

那只胳膊仍然在有力地擺動,像是在召喚他。他緩慢轉身,也舉起了自己的胳膊。握成拳,開始揮舞,可他根本不知道在揮舞什么。一頭鯨正張著大嘴。有很多魚躍出水面,向它的嘴里跳,這讓他想起自己曾寫過的一篇關于鯨魚的散文。尾鰭像一把戰斧。他為自己曾經寫下這樣的句子,感到無地自容。那頭鯨魚開始緩緩向水里退,露出了白色的鯨須板。他也跟著叫喊起來,叫喊聲混在更大的喧囂里。他聽不到自己的聲音,這讓他想喊得更大聲。

遠方又出現了一頭鯨魚。人群開始轉向,有人說,這頭鯨魚是在驅趕魚群。它似乎知道有一群人在為它歡呼。它隨著他們的船,一路向前。一會兒深潛,一會兒躍出。也就是說,方才那頭鯨能夠坐收漁翁之利,全仰仗著它的同伴。它們一大一小,也許是一對父子。為什么是一對父子?想到這里,他又轉過身來,找了人縫兒鉆了出去。他回到船艙里,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凝神發呆。艙室里一個人也沒有,所有人都去看鯨了。

甲板上的人群后來開始陸續返回艙室。他閉目養神,不想看到他們那些人。他們臉上那種看鯨后得意的神情讓他難以忍受。他一閉眼就想到了那只在空中揮舞的胳膊。隨后他猛地站起來,四處張望。他想找到那個年輕人。后來他去找遍了整個艙室也沒見到。那個人可能就是他要去見的“前度”。

9月9日那天晚上的電話是嘉木媽媽打來的。令陸天明感到震驚的是,她語氣平靜,不疾不徐,甚至還有些溫柔。她想告訴他,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對著電話怒吼,你他媽的想要我死,對吧,我馬上死給你看。他激動地大喊,就像仍在念那首惠特曼的詩。他扔掉電話,開始急匆匆地穿衣服。他的衣服被丟得到處都是。

那個女同行筆名叫嬰寧,一個愛笑的女鬼的名字。他在穿衣服的時候,她仍半躺著假寐,衣不蔽體。她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他們夫妻之前也在電話里吵過,她似乎習以為常了。她也在幸災樂禍。天明說了句,他媽的,惡狠狠地踢了嬰寧一腳,像在踢一條狗。也許他不是故意的,他的褲子被她壓在身下。他在找褲子。不過他從沒對她這么兇過。嬰寧一骨碌爬起來,跳下床,袒胸露乳,張皇失措。他看了她一眼,想眼前這人就是個女鬼,嘉木說得沒錯。他沒告訴她發生了什么,也不打算說。嘉木說她是女鬼的時候,也在說他是個鬼,中年餓鬼。他正努力穿褲子,久久穿不上。手一直在抖,連一條褲子也穿不上。嬰寧走過來想幫他,被他一把推開了。后來他終于穿上了褲子,拿著包落荒而逃似的沖出了房間。連夜打了的士,給兒子收尸。

七天后,他給嬰寧打電話,沖著電話哭了起來。他說,嘉木就像是睡著了。這是他第一次和她談起嘉木。他一直對著電話哽咽。也許他還是想聽她隨便說點什么。可嬰寧能說什么呢?只在電話的另一頭像他一樣嚶嚶哭泣。

嘉木三七過后,嬰寧從羊城跑來了。嬰寧入住在天明家小區對面的開源酒店里,這是她想要的,推開窗就能看見他在他們家陽臺上抽煙。也許她早就來了,一直待在酒店里,坐在窗邊,看馬路對面他家的陽臺。他們興許還隔空對視過。后來他還是去找她了。他在酒店門口踟躕,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她。她下來接他。他們在酒店大堂像一對陌生人。進了房間,嬰寧先哭了出來。他斜坐在凳子上,像是隨時會從凳子上滑落下去。除了看她哭,他還在穿衣鏡里看見了自己。這么多天過去了,他第一次看見了鏡子里的自己。他不知道,那個坐在凳子上的人是誰。他覺得那更像是一只鳥,聳起的雙肩像是一對翅膀。從臉頰到下巴頦一路尖下去,眼神黯淡,驚慌地張望。

嬰寧和他說了一件事,是關于嘉木的。他這才知道,她從羊城跑來的真實用意并不是想見他,可能是因為想和他談談嘉木。她說,天明,嘉木去羊城找過我。當時他不知道她在說什么。她最好什么都不要說。可她已經說了嘉木,過去她只字未提過。她說完那句話,一直在等他回應。他若不回應,她不會再說下去。過了很久,他才緩過神來。他終于說出了進房間后的第一句話,然后呢?

他不用問也知道。嘉木是去找她興師問罪的。在嘉木眼里,嬰寧就是個女鬼,是個破壞他們家庭的第三者。有一次,嘉木媽媽追去嘉木的學校,在他們宿舍里哭著告訴了他,有關嬰寧和他爸的丑事。嘉木立刻打電話過來質問。那是他們父子第一次有了激烈的沖突。天明只是有些驚異,從沒想過自己的兒子會沖他大聲咆哮。他連兒子沖別人這般咆哮,都難以想象。不過他并沒生兒子的氣。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嘉木媽媽。這是他們大人之間的事,為什么要讓兒子牽涉其中?她最清醒,知道他的死穴,只有嘉木能說得動他,讓他忌憚。她還想告訴他,兒子永遠和她站在同一條戰線上。如果他繼續一意孤行,他將眾叛親離。那時,他想的都是嘉木媽媽多么可恨,卻沒想過他和嬰寧的丑事在嘉木的心里究竟種下一顆什么樣的種子。即使他想了,也不過是嘉木會慢慢消化的。這只會讓他變得更成熟。他遲早會理解他的。嬰寧和他說到嘉木曾找過她,他慢慢想起了一些過去的事。想到了嘉木給他打過的那個令他難堪的電話。難道嘉木去找她,不是想讓她離他爸遠點嗎?

嬰寧說,你知道嘉木為什么找我嗎?他說他喜歡我。天明重復說,他說他喜歡你?嬰寧含淚點頭。坐了三個小時的動車,她就是為了和他說嘉木喜歡她。可她為什么要告訴他呢?這是要逼瘋他嗎?天明惡狠狠地說,他是為了報復我。嬰寧跪到他身邊,腦袋歪向他。她淡淡地說,我覺得他是真的喜歡我。天明說,你瘋了。嬰寧還說,他之前也找過我,我沒告訴過你。天明問,你為什么要和我說這個?嬰寧開始哽咽說,我想了很久、很久,還是覺得應該告訴你。天明說,說不說都沒什么關系了。他極其確信,嘉木就是為了報復他。嬰寧說,不管怎么樣,我不能瞞著你,不然我這輩子都不得安寧。

嬰寧后來沒忍住,就撲到他的懷里。告訴他,一切都會過去的。他無動于衷,并不是全然無動于衷。他在嬰寧的揉搓下有了生理反應。他的下體在蠢蠢欲動。他喘著粗氣,一把推開了嬰寧,徑直跑進了衛生間。他用嬰寧的刮毛刀給自己來了一刀,血流了一褲子。嬰寧闖進來,瘋了似的大叫,用毛巾敷住他的身體。隨后拿手機撥打120。

天明從醫院回來,就一心想要破解嘉木的社交媒體密碼,QQ的、微信的,還有微博的,所有的所有。這簡直就是他能從醫院爬起來唯一的動力。很奇怪,這一個多月,他從沒想過要去這么做。他一直沒緩過神來,就好像嘉木只是去了很遠的地方。他還在等他回來。是嬰寧讓他明白,嘉木再也回不來了。而且她也是在告訴他,嘉木死得有多么蹊蹺。為什么不弄清楚嘉木緣何走到這一步呢?這五百多個小時,他在干什么,嘉木媽媽在干什么?他們一起發呆、失神、哭,沒完沒了地哭。他們夫妻倆寸步不離。這二十多年他們從沒這么密不可分過。若是一眼看不見對方,下一秒,他們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么來。

9月10日的凌晨五點多,天明趕到了桂城。下車后,他不知道該去哪里,給嘉木媽媽打電話,一遍遍打,一直關機。他在桂城街頭瘋了似的亂轉,不知道該找誰。他似乎沒怎么想嘉木的死,想的都是,為什么。

他精神恍惚地在漓江邊抽煙。嘉木媽媽不可能說假話。她再瘋,也不會在這事上開玩笑。后來他就不給她打電話了。他還隱隱希望,她也不要打來。讓他一個人安靜待一會兒,就好像什么都不曾發生過。

嘉木走得干凈。手機和電腦都不見了。后來得知他生前曾和一個叫田德龍的男孩在桂城待過三天。這個田德龍就是和他一起“約死”的。難以想象他們那三天一起干了些什么。在早晨七點鐘的時候,終于有人給天明打了電話。湖南口音,有些嘶啞,像是嚼著檳榔在和他說話。

他就是田德龍的父親。后來他們在殯儀館的停尸間見了面。田德龍的爸爸開著一輛面包車從湖南常德連夜趕過來。頭發像鳥窩,眼睛瞪得很大。兩頰深陷,但咬肌發達。向天明走過來的時候,身形搖擺,兩腮一直在抽動,像是一直在咬東西,咬個很硬的東西。他竟然還要和天明握手,在這樣艱難的時刻。他的手干瘦有力。握手時,天明很像是被什么硬東西捏了一下。他是個堅毅的人,天明想。

他們認了尸,就傻傻相互盯著看。后來他們就抱在了一起,抱頭痛哭。這是個湖南菜農。天明聞到了他身上的化肥味兒,也可能是別的味兒。這樣的怪味兒反而給了天明些許安慰,讓他不至于發瘋。那一天,他和那個湖南菜農就沒分開過。他喊他大哥,他叫他老弟。一起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嘉木媽媽是上午十點才過來的。一路上,她還能故作鎮定,原因是她始終不相信那個燒炭自殺的男孩會是嘉木。等她看見嘉木像睡著了似的躺在出租屋的床上時,人就癱了。后來她漸漸緩了過來。她這么努力緩過來,可能就是為了給天明打一通電話。她是給天明打完電話后,才暈過去的。被人抬上救護車,在醫院里度過了一晚。天明喊出的那句,你他媽的想讓我死!可能徹底逼瘋了她。他一直沒想通,嘉木媽媽為何沒在趕往桂城的路上,就給他打電話。她究竟在等什么?還是怕什么?天明也從沒問過。他想,他也問不出什么來。嘉木媽媽肯定會說,我擔心那不是真的,你又說我輕信。

隨嘉木媽媽來的是她桂城的小學同學。她攙扶她下了車,天明踉踉蹌蹌迎過去。她的小學同學冷冷剜了他一眼。她是知道了,他和嬰寧的事。可這和她有什么相關呢?這又和嘉木的死有什么相關呢?有段時間,他曾和這位小學同學交際頻繁,常在微信上聯絡,記得還說過不少挑逗的話。她也可能根本不知道他和嬰寧的丑聞。剜他一眼的意思是,過去和她說過的那些情話,怎么說著說著,說到興頭,人就不見了。

嘉木媽媽瑟縮在停尸房的角落里,耷拉著腦袋,臉色發青,不哭不鬧,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天明。天明心里發毛,不過他也沒躲開,也在回望她。他們就這么相互盯著對方。嘉木媽媽似乎又沒看他,像是在看他身后的人。可他身后除了一面白墻,什么也沒有。她忽然發瘋似的跑過來,開始撕扯天明的衣服。天明一動不動,任由她胡來。后來她可能是累了,雙手一攤,淡淡地說,你知道昨天是什么日子嗎?天明一愣,開始自言自語。他發愣的是,自己從沒想過昨天是什么日子。嘉木為何會選擇這一天離開人世。嘉木媽媽又說了一句話,昨天是咱們結婚二十周年的日子。這句話像是出自他者之口,并不是她說出了她不該說的,是她的聲音像是另一個人的。

天明是真的忘了。他們夫妻從沒過過結婚紀念日,忘了也沒什么。嘉木選擇在這一天離開,讓天明汗毛倒豎。嘉木的死和他們的結婚紀念日怎么會有關聯?他甚至覺得,嘉木根本不會知道,9月9日是他們結婚的日子。不過他并沒反駁,而是抱住了嘉木媽媽。她在他懷里發抖。他很久沒這么抱過她了。有好幾年了,也許更久。

記得那天下午,桂城下起了雨,太陽雨。陽光普照,一場急雨卻落下來。天明走進了雨中,想讓雨水澆身。這樣也許稍微好受些。雨水落在他身上,他仰頭迎接那雨水,那自天而降的落水聲。那一刻,他希望雨水來得更猛烈一些。他想起了很多比喻,來描述此情此景。隨后他就在雨中狂吐不止。那是他第一次為他想到的那些比喻感到惡心。嘉木新逝,作為父親的他卻在這雨水之中,想到的全是自我感動的句子,這是不可原諒的。比忘了他們夫妻二十年的結婚紀念日可怕得多。天明從醫院回到家的那天晚上,始終沒開燈,一個人在黑暗里獨坐,一遍遍想9月10日那一天,他在太陽雨里嘔吐。他這糟糕的前半生從那一刻徹底結束了。準確地說,幸福的前半生結束了,隨之而來的,才是糟糕的,才是不幸的。他忽然想給老田打個電話。拿起手機時,他想到的是老田和他們分別時的表情。那是一張難以捉摸的臉。除了讓人感覺到他的傷心,更多的是慚愧。兒子這么死,讓他非常難為情。他差點一腦袋撞在面包車的車門上。又轉頭沖天明尷尬地笑笑,像是在笑,還不如一頭撞上去的好。

電話接通了,一聲低沉的回應,喂。

他為什么要打這個電話?他想和他說什么呢?他說,老哥,我是天明。對方沉默,接著應了一聲。老田又能和他說些什么呢?沒想到,老田卻一口氣和他說了很多話。天明還沒問,他就開始說上了。他說出的都是他想問的。田德龍和嘉木其實素不相識,并不是他們以為的同生共死那種至交。老田早就破解了兒子的QQ密碼。依據他們的聊天記錄,發現他們在桂城是第一次見面。初次見面就這么干,他們就是一對瘋子。天明掩面痛哭,老田在電話那頭還在安慰他。這個種菜的農民都比他強。他不配做一個父親。嘉木死了二十多天了,他還沒搞懂這孩子究竟是怎么了。在掛電話之前,天明也安慰老田,讓他撐下去。他莫名其妙問了一句,孩子他媽還好嗎?老田說,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她走了十五年了。

那天晚上他一宿沒睡。沒開燈,在黑暗里煙不離手地面對電腦屏幕。他一直在搗鼓嘉木的QQ密碼。嘉木媽媽就坐在他身后,戴著耳機聽音樂。那還是她的小學同學教她這么做的。耳機里放的是佛歌,能讓她稍微安靜一點,也許會打個盹睡一覺。屏幕的光映著天明那張嚇人的臉,那似乎不像是一張人臉,而是一張面具。嘉木媽媽待在他的一團陰影里。他們就這么苦熬。這些天,他也不是沒想過這么干,去兒子的世界看看,像老田那樣。他還不承認,他就是不敢。他害怕看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內容。可他現在死都不怕了,還怕什么。他想到老田的話,你們不像呀。他在說像他們夫妻這樣的,怎么也會有尋短見的孩子。他們看上去是多么幸福的一家人。這句話是老田9月10日那天和天明說過的話。天明永遠也忘不了,這話就像根刺似的扎進了他的心坎里。

他和兒子不是QQ好友。他進入不了嘉木的QQ空間。嘉木媽媽也不是。他們是他的陌生人。弄了一晚上,他們也沒能破解他的QQ密碼。他們為了找回密碼,回答了所有提示的問題,答案都是不對的。有時候,他覺得答案顯而易見。比如嘉木就讀的小學,他小學班主任的名字,媽媽的生日等。他們都準確無誤地輸入進去,結果還是不對。這個嘉木在搞什么鬼?天明后來開始砸東西,砸了臺燈和水壺,若不是嘉木媽媽攔著,把電腦也給砸了。沒砸成電腦,他就背對著嘉木媽媽,捶了幾下墻。咚咚悶響,是那種拼盡全力的捶。他的手肯定會腫起來的。嘉木媽媽沖過來,從后面抱住他。天明覺得應該活下去,為他身后的人。嘉木沒了,他就是嘉木媽媽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可他該怎么撐下去呢,連這個狗屁密碼都破解不了?他的腦袋隨之耷拉下來。

上午十點,陽光穿過教堂的玫瑰窗照在天明身上。他沒等到“前度”,卻像“前度”似的站在那株百年黃葛樹下,向上張望。“前度”沒騙他,有道光落在了他身上,暖暖的,癢癢的。黃葛樹在教堂外面,怎么會有光從教堂里穿窗而出。也不可能是反射光,太陽在教堂的另一側,高高懸著。天明為了弄清楚那束奇異的光,圍著教堂轉了兩圈。教堂穹頂有一扇不顯眼的天窗,很隱蔽,像是一個秘密入口,或者是出口。有束光透窗而入,又穿越了另一扇窗,到達了教堂外不遠處的那株黃葛樹下。那扇天窗不大,半米見方。也許是設計師在和上帝開個小玩笑,故意在教堂的穹頂留下個缺口。一道光就這么斜著穿過了教堂。

他背對著圣像發呆。他忽然想起了一張照片。嘉木媽媽和嘉木的合照,就站在他此刻站著的地方,也是這么背對著圣像,對著鏡頭笑。嘉木摟著他媽媽,摟得很緊。嘉木媽媽像個小女孩似的依偎在他懷里。在他們過去的合影中,不是嘉木媽媽環抱著他,就是嘉木像個小猴子似的吊在媽媽身上。天明也是過了很久之后才看到那張照片的。現在想起來,他覺得他們母子倆相互依偎著,正在看那道懸在半空的光。

四年前,他們一家三口去海城度周末。那時嘉木還在上高一。不過個頭已經比天明高了。只是很瘦,校服穿在身上,空空蕩蕩像稻草人。他已經變聲了,說話時喉結劇烈聳動。喜歡說一句口頭禪,我去。有時他會問天明一些關于黑洞的問題,比如人在黑洞里會怎樣之類的。記得有次他問他,咱們經歷的時間是一樣的嗎?天明坐在教堂長凳上,想起嘉木問他這個問題時的一幕來了。那時他們父子還無話不談,至少看上去是父慈子孝的樣子。事實上,他多少是有些敷衍的。只有嘉木媽媽知道,他就是裝裝樣子。他的心思根本沒在兒子身上。他是否真的愛過嘉木?他唯一的兒子。想到這里,他將長凳下的跪凳扯了出來,硬生生地跪下了。頭頂是那道揚塵飛舞的光柱,他雙手合十,癡癡望著圣像。就在這一刻,他忽然覺得兒子問他那一句,就是在問,有一天他若先去了,作為父親的他會如何面對?兒子當時和他對視,更像是挑戰。他也是在詢問,眼前這個中年男人到底是誰,對于他而言,又意味著什么呢?有些事似乎在很早之前就已經注定了。

去海城之前,天明和嘉木之間有了些嫌隙。這也是事出有因的。天明有次午夜夢醒,去嘉木房間看了看,發現他在自慰。他們四目相對,就那么一直僵持著。有很長時間,誰也沒動。父子間微妙的距離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的。從那以后,嘉木會有意躲著天明。再后來,就像是在對峙了。天明想和嘉木談談,但總找不到最佳時機。

他就是那時候認識了嬰寧。他們是在一個作家采風團里相識的。初見嬰寧就讓天明心頭一驚。她很像嘉木媽媽年輕時的樣子。這種相像又是別人看不大出來的。那是一種感覺上的相似,或者更為隱秘,是氣息上的。他也就很愿意親近嬰寧。他在文學圈也是老江湖,況且還擔任著一家文學期刊的特邀編輯,嬰寧也愿意親近他,喊他天明老師。采風快結束的時候,他們倆都有些不舍。和嬰寧在一起,讓天明更年輕了。而嬰寧也很想和天明多聊聊文學,畢竟她是個剛在文壇嶄露頭角的人,還有很多好奇。但天明覺得他們是不可能的,她不會看上他。聊天時,她常有意無意地說起她的女兒。那更可能是故意說給他聽的。

沒過多久,嬰寧卻突然告訴他去旅游了。她并沒說非要見見面什么的,可天明卻是這么想的。所以他要去海城,必須去。況且他和兒子也正好趁此機會好好聊聊。他就帶他們母子一同去了。他想好了,嬰寧能見上就見,不能見也無所謂,和家里人好好度假,沒虧什么。沒想到,嬰寧是真的想見他,這讓他大喜過望。他就借口有事,甩脫了他們母子倆。他們也只好落寞地獨自上島。后來就有了他們母子倆在大蓬島天主教堂的那張合照。看那張合照,多像是嘉木在安慰受傷的媽媽。

那天嬰寧是有些反常。答應出來見天明,可能是在和誰賭氣。這也是天明后來才琢磨出來的。不然她忽然約他,實在是說不過去。他們不是那么熟,在網上也很少聯系。天明倒是騷擾過人家,偶爾發一些好玩的動圖。他是這樣想的:嬰寧應該是和別的什么人一起來的海城,途中他們鬧崩了,不歡而散,在桂南這地方,她也就只認識天明老師,就試探性地問了問,當然,天明老師對于當時的嬰寧來說,是另一個世界,她是非常向往的。天明卻不會這么想,他想,機會來了。不過這機會是多么渺茫!嬰寧見了天明,沒聊多大一會兒,就懶洋洋地想起身離開。那天的天明沒給她留下什么好印象。天明離開那個采風團后,忽然獨自面對從天而降的嬰寧時,有些拘謹,放不開。他這樣的老江湖也亂了分寸,他是真的用了心。天明也以為她會借故離開,沒想到卻毫無征兆地說要去大蓬島,而且想讓天明老師陪著。天明不假思索就決定和她一起去了。也就是說,他和嘉木母子是前后腳趕到了大蓬島。從大蓬島回來,嘉木看他時的表情顯得更復雜了。這小子估計在島上發現了他們,一對狗男女。不過嘉木媽媽是不知道的,這一點確定無疑。嘉木若真看見了他們,而后又表現得若無其事,這似乎才是那個后來能赴身“約死”的嘉木。

天明邊想邊向教堂外走,覺得不見“前度”也罷。“前度”約他來,也許就是為了讓他看見那道光,讓他想起那些往事。他向外走的時候,忽然想到嘉木說過的一句話,就是人若被黑洞捕獲究竟會怎樣?記得嘉木當時眉頭緊皺,悲傷地說,人就不存在了。天明問,憑空消失嗎?嘉木若有所思,接著說,不會消失,但人會被分解掉,變成分子、原子,變成最小的顆粒。天明反問,那不就是一攤肉泥嗎?嘉木說,不,應該像彩虹,漂浮著。

天明復又走到那株黃葛樹下,那束光已經消失了。但周圍卻分外明亮,像是那道光也被分解了。他想象著,自己變成微小的分子顆粒,像彩虹似的漂起來。想著想著,竟有一絲淡淡的幸福感涌上心頭。

老田后來又打電話過來,告訴天明一個群號。他也沒多想,上網一查,是一個叫“忘川河”的群。嘉木就是在這個群找到的田德龍。或者說,是田德龍找到了嘉木。天明傾向于后者。這也讓他開始對老田有一種隱隱的恨意。

他很快用自己的賬號申請加入。沒想到竟順利通過。他成了“忘川河”這個群的新成員。群成員人數眾多,有五百多人。這是天明加過的最大的群了。有這么多人想死,他倒并沒顯得有多吃驚。

嘉木網名叫南方有嘉木。他當時給兒子起名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寓意。上大學時,他曾讀過那部叫《南方有嘉木》的長篇小說,印象很深,總也忘不了。這也是他后來對茶癡癡念念的原因。他不可一日無茶,睜眼就要泡茶。不過自從兒子出了事,他還沒喝過一口茶。他聞不得茶味了,這也和他突然討厭那些比喻和象征一樣。他出過兩本書,筆名就叫天明。有懂《易經》的朋友給他算過,讓他改個名字,名字中有“天”不太好。他不以為意,到后來果然應了那人的話。他那兩本書,過去還挺讓他引以為傲的。一本是關于家鄉這片紅土地的散文詩,別人也說那是開歷史先河,沒人那么寫過;還有一本是寫父親和故鄉的,是他更早的散文作品,情感濃郁,比喻精妙,是他在文壇立足的開山之作,天明也是因為這本散文集才被人所熟知的。但他見了嬰寧最后一面后,就覺得自己寫的都是垃圾,沒有一句是值得寫下的。他燒了那些書,一本也沒剩。

他看著兒子黯淡下去的頭像,臉開始抽搐。這些天,他得上了一種奇怪的病。右邊半張臉酸麻腫脹,不由自主地抽動。為什么是右邊,這也讓他感到費解。他給自己一個牽強附會的解釋,嬰寧曾給過他一個耳光,打的就是右邊。當時的情景是,他們一群作家在一個海邊療養院里改稿,嬰寧也在。天明有次喝多了酒,和另外一個女作家相談甚歡,倆人一起回酒店。快到酒店大堂的時候,天明遠遠看見了嬰寧。嬰寧應該也看見了他。天明卻假裝沒看見,自顧向前走,隨那個女作家匆匆進了她的房間。他在人家房間里坐到半夜一點,什么也沒發生。第二天,嬰寧約他出去,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冷不防地給了他一巴掌。反手,出其不意。打完扭頭就走了。這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次挨耳光。

天明摸著自己的右臉,死死摁住那塊抖動的肉,在“忘川河”的群里繼續尋找。他又找到了田德龍。他的網名叫龍行天下,這是老田告訴他的。田德龍就是殺害他兒子的兇手,他就是這么想的。可田德龍已經死了,他又能怎樣呢?想到這里,他的右臉又劇烈地跳動了幾下。

群里有人在說話,有幾個人在討論華晨宇的歌。他知道華晨宇這個人。不過他不知道他究竟唱過什么。說起這個人,他想到海豚音,也就想到了海豚。有兩個人在罵戰,一個說華晨宇有多好,另一個在說有多糟糕。他有點厭煩。問了一句,你們誰認識南方有嘉木?在問號后面還艾特了下“南方有嘉木”。過了很久,忽然有個人跳了出來,說了一句,他早化成灰了。后面還加了一連串捂嘴笑的表情。還有人跟著刷屏,一些無厘頭的動圖。天明似乎聽到一群人在屏幕背后的笑聲。他兒子的死在這個“忘川河”的群里竟然只是個笑話。打字的時候,他的手在抖。他發了一句,你們這些混蛋王八羔子,我是他的父親。發完沒多久,他就被踢出了群。他是個不受歡迎的人。

他又試了幾次,都被拒絕了。當他想換個ID再次申請時,卻忽然跳出個人,想加他為好友。他毫不猶豫地通過了,而且是迫不及待的。他隱約覺得這個加他為好友的人會和嘉木有關。事實的確如此。他也是“忘川河”的群成員之一。跟他打招呼時,喊他叔叔。這人的ID名為C'est la vie。不像是英語,他根本不認識這一串字母。當然,他也就無從得知喊他叔叔的這個人是男是女。他問,你是嘉木的爸爸?天明回復是的,并問他,你認識他?他回答說,不認識,但在群里常見他發言。天明問,他都說過些什么?他說,他很健談,我以為他是開玩笑的,沒想到他真的那么干了,比我強。說到“比我強”,天明心下一凜。看來這個有著奇怪名字的年輕人,也有這樣的想法。天明惡狠狠地回復,我倒是希望他像你這樣。他說,叔叔,你是嫌我菜鳥了。天明忙說,不,怎么會呢!他接著爭辯道,你就是這么想的。天明說,沒這么想,我希望你好好活著。他有點想結束這樣的談話了。他說,不怪你嫌棄我,我都嫌棄我自己。天明有些失望,沒再說話。以為這個加他為好友的人會和他談談嘉木,卻越說越遠。就在他將要退出那個對話框的時候,手機叮叮當當叫了起來。原來是那個一串字母名字的家伙在語音呼叫他。他竟然想和他對話。如果和嘉木無關,他沒什么好說的。此時此刻,他不想和任何人說話。他拒絕了。摁拒絕鍵的時候,手一直在抖。又發來了,天明一再拒絕。沒過多久,這家伙發來一句話,你會后悔的!!!三個感嘆號。你們這群瘋子。這家伙隨后又說了一句,這個世界上馬上就會多一個像你這樣的人。他在說什么?天明非常疑惑。他弄不懂他們這些人。像他這樣的人,他是什么樣的人?一個失獨的父親。想到這里,他恍有所悟。在他想象中,有個年輕人正坐在樓頂,眼下就是虛空,雙腿還在高處蕩漾。這樣的年輕人想找個人說說話,而他這樣一個悲傷的父親就是被選中的人。他竟然拒絕了這樣的年輕人。天明捧著手機在哆嗦。這讓他想起他捧著嘉木骨灰盒時的情景來了。他忽然覺得,不是這樣的年輕人選中了他,是他該選擇這樣的年輕人。他手忙腳亂地給這一串神秘的字母撥打語音。一直在響,沒人接。難道他已經跳下去了?天明整個人都在抖。快接呀,快接呀。他繼續打,不停地打。那串神秘的字母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他很快又成了那個被連連拒絕的人,想想還真是有些可笑。后來天明放棄了。他擔心被他拉黑。這樣一來,他就一點機會也沒有了。他開始給他留言。可他真不知道該和他說什么。他說,孩子,你還好嗎?說完他就后悔了。這是多么愚蠢的一句話呀!沒想到對方很快回復了,說,誰是你孩子,你孩子早死了。天明竟然沒生氣,連他自己也覺得詫異。他反而更有耐心了。這些可憐的孩子們,他這么小聲安慰自己。他接著說,別管你是誰的孩子,但你總歸是你父母的孩子,你要是這么離開了,他們會傷心的,像我一樣傷心。一串字母快速回復道,你知道我方才為什么想語音你嗎?他說,你想知道一個失去兒子的父親到底有多悲傷。一串字母發了動圖過來,是哈哈大笑的表情圖。接著他說,你們總是覺得自己很重要,讓我來告訴你吧。天明說,你說。他說,我也不想和你說話,我就是想聽聽一個父親悲傷的聲音,這會給我繼續活下去的信心,我就是為了讓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的人難過,不是有這么一個成語嗎,叫當頭棒喝,不說你也知道,最近你就被當頭棒喝了,對吧,親愛的叔叔。天明問,你到底是誰?他在反復嘟囔這句話。他快瘋了。他沖到陽臺,大聲喊話。一串無意義的廢話。他說,我誰也不是,你就當我是個已經死掉的人吧。天明說了一句,求求你,好好活著。他也不知道怎么就說出這么一句鬼話,大概又會被對方猛烈地嘲笑吧。結果并沒有,過了很久,對方才回過來一句話,叔叔,對不起。天明再想和他說什么的時候,他已經不是他的好友了。他被拉黑了。他發去的信息,對方拒收。他一再嘗試,均無果。隨后他百度了那一串字母。那是法文,意思是,這就是生活。

這就是生活!

從那以后,天明知道該干些什么了。他換了ID,給自己起名叫“哪吒”。有蓮花重生之意。想讓那些像“這就是生活”的孩子們重新找到生活的意義,好好活下去。當然,這也給了他自己一個活下去的理由。他也是那個即將重生的“哪吒”。他以這個ID再次申請加入叫“忘川河”的群,很快就通過了。令他有些意想不到的是,那個叫“黑山老妖”的群主,還艾特了他,對他進群表示歡迎。為了博取他們的信任,他只發了兩個字,想死。“黑山老妖”說,不想死誰來這里呀。很多人開始刷屏,各說各話。哪吒再也沒說話。他想讓他們盡快忘了他。

“忘川河”這個群大多時候都是靜悄悄的,尤其是白天,沒什么人說話。到晚上十一點多,才開始有人陸續上線。天明發現群里的人個個命運凄慘,欠債、患癌、家庭暴力,等等。那些人不停抱怨和傾訴,叫人應接不暇。看到他們這些人,天明除了感覺分外難過,就是更惶惑了。他們都是些有著十足理由走上絕路的人。他想不通,嘉木為什么會非如此不可?也許他一直默默承受著什么,而作為至親之人的他卻一無所知。這個群是他唯一的陣地。他要在這里戰斗,只有這樣,才有可能弄懂嘉木,弄懂他們這群想死的孩子們。

天明在“忘川河”群里加上的第一個好友叫阿K。阿K在網絡上賭博欠了不少錢,女朋友又跟他分手了,一個人孤苦伶仃在出租屋里待著。他說他有半個月沒出過門了。他已經準備好了,膠條、炭盆還有安眠藥。萬事俱備,只等著那一天。天明問,哪一天?他說,我的生日。天明又問,你的生日是哪一天?他說,你是不是想和我一起死?天明說,欠了點錢就想死,沒種。他說,你他媽是誰呀?天明和他聊不下去了。那時已經是半夜三點了。記得那天晚上,嘉木媽媽開了房間里所有的燈,明亮如晝。先前,她夢見了嘉木,嘉木說他在一個很黑很黑的地方。嘉木媽媽哭著告訴天明,說,嘉木一直在喊我,可我根本看不見他,周圍好黑呀,我一直在摸,想摸到他。說完這番話,她就把家里所有的燈都打開了。過去他們幾乎不開燈,不愿見光。白天時,他們會把厚窗簾拉上,而且他們很少走出家門,偶爾去買東西也是趁著夜色。那天晚上說也奇怪,就在天明找到阿K這個人的時候,嘉木媽媽點亮了所有的燈。他瞇著眼,盯著手機屏幕。頭頂上的燈怎么會這么亮?他像是被什么東西砸中了。他就是在這樣的強光下給阿K匯了五萬塊錢過去。阿K在那之前告訴天明,你只要給我五萬塊錢,我就不死了。說完天明毫不猶豫就讓他發賬號。

天明一宿沒睡,在房間里像魚一樣游走。他像是要走出家門似的關上了所有的燈。他有些猶豫,但還是拉開了厚窗簾。后來就拉開了所有的窗簾。他坐在窗邊,看見了旭日。點了一根煙,看了許久。陽光照在他臉上,忽明忽暗。他似乎能感覺到陽光在他臉上緩緩移動。這多么像是他的垂死時刻,奇怪的是,他卻極其平靜,甚至有那么一絲淡淡的滿足感。嘉木在桂城出租屋時是否也像他一樣,有過如此平靜又幸福的時刻?嘉木媽媽懶洋洋在沙發上躺著,像是在觀察他。天明有時會有一些邪惡的念頭,感覺她會偶爾表現出幸災樂禍來。或者這樣說,她就是要和他一起死,死也要死在一起。

天明猛然回過頭來,背對陽光,和嘉木媽媽四目相對。他說起頭天晚上的事,說到輕生的年輕人阿K,說到那五萬塊錢。嘉木媽媽眼睛一亮,臉上閃現出驚訝的表情。天明很久沒看到她臉上的變化了。接著她像是在笑,淡淡地說,你被騙了。說他被騙了,天明反而覺得很溫暖,想過去抱抱她。他反問,不會吧,我覺得他說的是真的。這時候,嘉木媽媽笑了起來,笑出了聲。這是他們家自從嘉木出事后,第一次有了笑聲。她走了過來,然后要看天明的手機。天明馬上給他看,打開QQ。她幫他發了個信息給阿K。對方已經不是他的好友了,信息拒收。這時候,嘉木媽媽笑得更肆意了。邊笑邊拍打他,連說,我說被騙了吧,我說被騙了吧。她竟然沒心疼那五萬塊錢,多少有些不可思議。天明也附和她,和她一起笑了笑。不過他并沒覺得自己上當受騙。他想,阿K應該是活下來了。不然他不會拉黑他。從那以后,他就繼續待在“忘川河”的群里潛伏著。另外,他還找了更多類似的群,比如“人間失格”“彼岸花”“另一個世界很美”等。那些孩子們也會聊娛樂八卦、游戲以及音樂。天明天天在這些群里守著,看他們都聊些什么。他在尋找像阿K這樣的人。嘉木媽媽會在一邊嘲笑他,你有那么多錢嗎?天明說,救一個算一個,而且他們也不見得都是因為錢的事。

后來他接連救過兩個孩子。其中一個網名叫“涼介”的女孩參加動漫展時,被人騙到酒店,拍下裸照,寫下欠條,上面有身份證號、家庭住址和父母聯系方式。她不敢告訴家人,深夜在街邊痛哭,產生了輕生的念頭。天明是在“彼岸花”的群里認識的她。得知她的情況后,天明和她聊了一個通宵,后來就報了警。另外一個網名叫“婉貞”的人,說她一直在找毒蘑菇。天明問他,為什么?她說,被蘑菇毒死是最美的死法。“婉貞”是個有趣的人。這么有趣的人也想死?這讓天明覺得其人和嘉木有著某種奇異的聯系。他在網上坦白了一切。告訴“婉貞”,自己就是一個失獨的父親。他還說到了嬰寧,他的婚外戀。他接電話時在酒店朗誦的樣子。他從沒和外人說過這么多。他想讓那個女孩看到一個中年男人的不堪。也許只有這樣,才能讓她覺得并不孤單。他甚至買了去昆明的高鐵票去看她。她并沒拒絕。天明出發前,她還給他發信息說,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她在昆明植物園已經找到了她想要的蘑菇。她說,你猜怎么著,放在麥當勞的漢堡里,就那么給吃進去了,美味極了。天明傻乎乎還在問,然后呢?她回復說,然后,我就躺在床上等死呀!還發了個笑臉給天明。他擔心了一路,也恍惚了一路。在高鐵上,他坐立不安。去桂城給兒子收尸的路上,他都沒這么心慌過。后來他在昆明待了三天。“婉貞”上吐下瀉,但沒死成,很快好轉了。最后一天他們一起去動物園,看了很久的長頸鹿。從動物園出來的時候,“婉貞”告訴天明,放心吧,我會好好活下去的。那一刻,他身輕如燕,想從眼前的垃圾桶上跳過去。回家后,他如數講給嘉木媽媽聽,盡量不遺漏任何細節。他對她從沒如此坦白。嘉木媽媽癡癡望著他。那副表情讓天明想到了二十幾年前他們剛開始談戀愛時的情景。

他遇到了一個網名叫“深海的魚”的人。加好友后,天明很快進入狀態,開始問東問西,間或心理疏導。他是個寫散文的,對此倒是信手拈來。過去那些曾遭他嫌棄的雞湯美文,終于派上了用場。他盡量說得真誠,但他還是會感覺惡心。常說著說著,就直奔衛生間。他真的會吐,像暈船一樣。“深海的魚”話很少,給天明的感覺是,他在安靜地聽。后來這人來了句狠話,你要再說這些廢話,我現在就去找你,吊死在你們家門口。“深海的魚”遠在海口,后來天明竟去見他了。他答應見面,也很讓天明意外。“深海的魚”個頭很高,比嘉木還高一點。胳膊和腿上都有文身,花花綠綠的。見面那天,他們喝了奶茶,看了電影,晚上又去吃消夜喝啤酒。他們一老一少,像一對父子。他們都沒怎么說話,不過氣氛不錯,感覺玩得都很開心。分別之際,“深海的魚”和他碰杯,說,你也別祝我啥了,就祝早點死吧。天明沒喝,看著對面的男孩一飲而盡。“深海的魚”放下杯子,沖他笑了笑說,叔,我開玩笑的。第二天,他們就分開了。天明沒離開海口,一直在酒店里。他還想見見“深海的魚”,對他很不放心,但人家一直不回他信息。兩天后,他發現“深海的魚”的QQ空間更新了。他發布了一條自己正在走路的小視頻。那時天明就有了不祥的預感。到了晚上,忘川河的群里就傳來了噩耗。“深海的魚”在一家五星級酒店跳樓身亡。群里說什么的都有,有惋惜的,有拍手稱快的,還有調侃的。當時天明感到無比憤怒,在群里發言,罵了他們這幫混蛋。他被踢出了群。后來他就報了警。“忘川河”的群被封了。

他一身疲憊趕動車回了家。嘉木媽媽竟然不在家,這讓他隱隱有些不安。他發現了她寫給他的紙條,說,你有你的事做,我也要去找點事做,好自為之。寫完這些,好像還不太放心,又在那張紙的最下面,多寫了一行字,請放心,我不會有事的。意思大概是,別來找我。這讓他想到嘉木的遺書。遺書是這么寫的,我是自愿的,和任何人無關。他好像也不是太放心,就在下面加了一行,任何人不用承擔責任。嘉木的字形很像媽媽的,娟秀,但很用力。天明并不驚慌,是覺得委屈。把自己摔在沙發上,蜷縮起來,抱頭痛哭。哭了一陣子,他就洗了把臉,給嘉木媽媽的那個小學同學打電話。對方不知。但他覺得她是佯裝不知,連自己也沒想到,竟對著電話痛哭了起來。對方這才松口說,她受不了了,和你再待下去,遲早會從樓上跳下去。天明問,她沒事吧?對方說,放心,她沒事。天明說,沒事就好。掛了電話,他長出一口氣,覺得嘉木媽媽出去走走也好。他恍然明白,這些天,嘉木媽媽也許是因為害怕他想不開,才和他這么廝守在一起的。想到這里,他有一點點失落。他旋即又想,她去哪了?去干什么?越想越頹喪,就向陽臺走。他家在七樓,跳下去可能也活不成,但就怕死不透。倚靠著陽臺,他想到了死。從前也想過,但那更像是個比喻。那一瞬間,他似乎才開始理解他那些網上想死的朋友們。接著他就想到哪種死法更適合他。

他的手機響了一下,是QQ軟件的提示音。他漫不經心地點開手機。有個叫“前度”的人想加他為好友,他拒絕了。他抬頭看向街對面的開源酒店,想到了嬰寧。他忽然意識到,他錯過了什么。嬰寧曾說過的那些關于嘉木的事,很可能是真的。當時他恍恍惚惚,并沒真正在意那些話。而這些天,他又忙于勸生那些深陷困境的孩子們,似乎忘了嬰寧這個人。此時此刻,他的腦海里不停閃現,他們在酒店房間里對峙的一幕一幕來。他猶豫了許久,還是決定給嬰寧打電話。令他錯愕的是,嬰寧的手機號停機了。他在微信上聯系她,她已然不是他的好友了。他被刪掉了。他嘗試用各種方法聯系嬰寧,后來均無果。她是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瓜葛了。他氣急敗壞,想把手機扔下樓。手機又在響。那個叫“前度”的家伙再次申請加好友,并附了一句話,你好,嘉木爸爸。嘉木爸爸。這一句話就讓天明淚如雨下。他忙加了他,第一句話就問,你是誰?他說,嘉木的一個網友。天明問,你找我有什么事嗎?他說,我想在離開之前和您說幾句話。天明問,說什么?他說,嘉木和我說過,您是個好爸爸。天明有些莫名其妙。這人誰呀?嘉木為什么要和這人說這樣的話?能說這樣的話,那就應該是很好的朋友。天明說,你究竟是誰?他說,叔叔,您不要多想,我只是他的一個網友,我們還算談得來,不過我覺得我還是要把他說過的話,說給您聽,這樣我就沒什么遺憾了。越說越讓天明感到疑惑。天明反問,你說你要離開,你要去哪里?他說,另一個世界。

天明在酒店房門口發現了“前度”。他蹲坐著玩手機。見他來了,忙起身,叫了他一聲叔叔。天明遠遠看見了這個人,心想他無疑就是“前度”。天明冷冷地說,你為啥不在教堂等我?說的時候沒看他,只顧拿房卡開門。他還在想,他是怎么知道他住這里?這還是嘉木他們母子曾住過的,有點偏僻,不太好找。

“前度”沒說話,默默跟在他身后,進了房間。天明走得很快,隨后猛地轉身,像是忘記還有個人跟了進來。他背靠大窗,點上一支煙,默默看他。“前度”一步步向他走近。他走得很慢,有點跛。等他走近站定時,身體仍一高一低地動著。天明這才發現他得過小兒麻痹癥。他的右手小指向上翹,在輕微地顫抖。天明死死盯著他的小手指,像是那個手指就是始作俑者。“前度”哆哆嗦嗦將右手緩緩藏在身后。天明說,你坐。說完回過頭去,目視窗外。他知道,嘉木也曾像他這樣看遠方的海。四年前,他們母子倆就住在這個房間里。四年了,這個酒店仍然在。還和過去一樣,只是院子里那株木棉更高大了,枝干都伸到三樓的窗臺上來了。他向窗外指了指,問,他們說它像一只小豬仔,我怎么看都不像呢。“前度”也許剛剛坐下,又要掙扎著起來,向前湊。

他來見“前度”是因為那一句話,人生不如一句波德萊爾。那是“前度”的QQ簽名。天明初見這句話時,分外驚訝,很熟悉的一句話,但又不知道說的是什么。好像在某個作家研討會上,有人說起過,他未曾真正留意。后來他又翻看了“前度”的QQ空間,發現他會寫詩,詩寫得還不錯,有幾首還分外動人。他就是這樣對“前度”另眼相看的。也就是說,他并不是由于他是嘉木的網友才這樣的。那時他極其灰心,在陽臺上一支接一支抽煙,翻來覆去想他的死法。整整一個下午,他抽了兩包煙,一直籌劃他的離世。可是這句令人費解的話,卻給了他一線生機。他不僅僅想知道這句話究竟說的是什么,還想知道“前度”把這句話當簽名的緣由。也許這沒什么,但突然對他很重要。他決定要去見見這個叫“前度”的年輕詩人。他本來已經放棄那些勸生的計劃,“深海的魚”徹底擊垮了他。可“前度”的出現讓他很想再奮力一搏。也許這可能是他最后的努力了。另外,他因為想到了自己的死,所以再去勸生“前度”,就有了更復雜的意味,有點撲朔迷離。他坐在駛向大蓬島的渡船上,有好幾次都感覺到,他分明是去“約死”的,而不是去勸生。他和“前度”有可能會死在一起亦未可知。也就是說,他在勸生的時候,“前度”很可能會勸他死。他說不定就遂了他的愿。除了有幾分擔心,他竟有一絲期待。

“前度”和他網聊時曾說,我看過你的書。他還說到天明曾寫過的一個比喻,說某個人的頭發像是燭臺上流下來的蠟。這個比喻讓他印象深刻。當時天明一激靈,沒想到那些令他難堪的比喻,還曾打動過這么一個陌生的年輕人。但轉而一想,這好像不是他的比喻。“前度”一口咬定就是。那可能是他轉述別人的,或者就是抄襲。從前他也這么干過。想到這里,他感覺腳下一空,要暈倒了。他寫了這么多,也許沒有一句是屬于他自己的。惺惺作態!連“惺惺作態”這個詞都叫他惡心。“前度”這么說,相信是出于真心。他應該不是佯裝不知,過來借機嘲笑他的。但誰又能說得清呢?不過這倒是一個他能答應見他的理由。反過來說,這也是天明想去見他的另一層深意。他想找機會告訴他,自己是個欺世盜名的家伙,一個可笑的騙子。他知道了他的真面目后,可能就不想自殺了。可天明還是想不通,他為什么會去看他的書呢?他也不是什么知名大作家。也許還是和嘉木有關。“前度”是想見見嘉木爸爸,天明只能這么想。

“前度”和天明挨得很近。他身上有一種沙灘的味道。天明很快想到寄居蟹、五彩石和陡峭的巖壁,還有巖壁上叢生的仙人掌。他可能是從海邊過來的。那他是怎么知道他住在這里的?難道他跟蹤過他?或者他們就是坐同一條船來的?天明沒問,也不會問的。他們一同在看不遠處的海。海里有個小孤島,很像一頭游泳的豬,當地人叫它“豬仔嶺”。“前度”說,我也不覺得像豬。他說話有些吃力。天明問,那你說像什么?他說,像一個人抱著腦袋在哭。他有桂西北口音,“哭”說成蘑菇的“菇”。天明拍了拍他的后背,隨后就環抱住了他。天明說,我看倒像一只出水的蛟龍。他側了側臉,看見“前度”在掉眼淚。一顆顆往下掉。他甚至聽到了淚珠掉在地板上的聲音。他歪過頭來,前額碰了碰“前度”的耳朵。隨后他輕輕撫摸“前度”的后背。脊柱有些彎曲,右側肩膀很高,像石頭一樣堅硬。他都不曾如此對待過嘉木。天明問,你叫什么?“前度”側身甩開了天明,復又坐在凳子上。他說,我叫韋鳳安。他說話的時候,嘴角向一側傾斜,一只眼睛瞇縫著。在他的身體里,像是還有另一個人在掙扎。

天明叫他小安。他們找地方吃飯,肩并肩走在夕陽中。小安就這么一聳一聳地走在他身邊。他很像個毛茸茸的什么東西。天明問他想吃什么。他說什么都不想吃。沒想到,小安接著說道,我要說,我這輩子都沒感覺到過餓,你相信嗎?小安比他想象中敏捷,走得很快。他一直在追趕他。他這么急匆匆向前趕,卻忽然這么反問,天明被驚到了,但仍表現得若無其事。他說,我相信,你說什么我都相信。小安說的話像是在什么地方聽過。忘了是誰說的了。小安說,難道你常說一些這么不負責任的話嗎?方才他還那么局促,一出房間,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他說話竟如此流利,更讓天明意外的是,還那么有鋒芒。他有些狼狽,反問,你什么意思呢?小安回道,你說你相信不就好了,為什么還要加一句,你說什么我都相信。天明說,我加這一句,就是很不負責任嗎?這時他回過頭來,像是拼盡了全力。他冷冷看了天明一眼,說,難道不是嗎?說這是他看見過的最嚇人的眼神,似乎也不為過。除了嚇人,看上去還是一副下了決心的樣子,似乎對他有所企圖。

意外隨時會發生,隨后他就想到了“深海的魚”,想他說過的最后那句話,祝我早點死吧。他們都停住了腳步,在一棟房子的后面彼此對視。墻上是一幅涂鴉,一頭可愛的鯨魚在噴水。鯨魚在瞇著眼笑。天明先笑開了,覺得自己不應該跟他較勁。他已經不想知道答案了。小安的嘴角開始抽動,感覺有話要說,后來什么也沒說,就轉身繼續向前走。天明在后面跟著。他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不過這些想死的人,沒什么好計較的。他們都有病。天明這么安慰自己。當然,他也有病。

他們找到一家四川小飯館。奇怪的是,在這天之涯海之角,多的卻是四川飯館。他們似乎別無選擇。小飯館的院子里有一株很像楊樹的樹,樹皮亮閃閃的,就是沒有楊樹上眼睛狀的凸紋,給人感覺像是剛被扒光了樹皮。天明喜歡這棵樹,就在樹下那張桌子上坐了下來。他抬頭一望,樹葉密實,葉片又厚又黑,陰森可怖。他忽然想起他的北方老家,可能是這株像楊樹的樹給他的觸動。他想到了他們家的小院落,門口的大梧桐,梧桐樹上的鳥窩。還想到他奶奶蹲在房檐下曬太陽。奶奶戴一頂舊式氈帽,顫巍巍地起身,叫著他的小名。就在這時候,異乎尋常的事情發生了。小安說,你讓我想到了我奶奶。那一刻,天明感覺恍惚又震驚。他們竟然一同想起了各自的奶奶。天底下竟有這般離奇的事,比在渡船上看見布氏鯨還要不可思議。天明卻若無其事地問,為什么?小安嘴角抽動了一下,說,我說你長得像我奶奶,你會不會生氣呀?他嘴角抽動也許是在笑。印象中他從沒笑過。天明說,真的嗎?小安點頭。天明頓時感覺松快了不少。

小安其實很健談,天明一直在聽,想讓他說得更多,越多越好。他真誠可愛,而且很有見地。天明越來越喜歡他。他是真的看過他的書,常常會提到里面的句子。這時,天明就會擺擺手,示意別再說下去。天明忽然說了一句,其實我是個騙子,那些話都不是我想說的。小安說,我知道。他竟然知道,他究竟知道些什么?連天明自己都不甚清楚。天明問,你知道什么?小安嘟囔了一句,人生不如一句波德萊爾。他可能真的知道,天明想,盡管他沒說下去。人生不如一句波德萊爾,究竟什么意思?他問。小安說,你可以百度呀。天明沒有百度,想小安遲早會告訴他的。他隱隱感覺到,小安的這句QQ簽名和他相關,進一步說,是和嘉木相關。

小安要了一打啤酒。小安說,有次我連醉了三天,你敢不敢和我連醉三天?天明說,有什么不敢的。這些天,天明都不敢碰酒,怕一旦喝上了,就再也無法保持清醒。那他為什么要保持清醒呢?也許只有保持清醒,能讓他看清自己,才好對自己下手。他不碰酒,還有個重要的原因,怕一發不可收拾,從此醉生夢死。小安反說,最美好的死法是什么?天明想起了那個叫“婉貞”的昆明女孩。想到她說被毒蘑菇毒死,天明就微微笑了。吃了毒蘑菇會看到想見的人,“婉貞”說過。這時他才忽然明白,“婉貞”為什么想死。天明陷入沉思之中。小安自問自答,說,醉死,喝多了就這么往桌上一趴就去了。天明被他說動了。小安坐在他對面,他沒理由不喝。喝了幾杯之后,他知道,沒有小安勸他酒,他遲早也會喝上的,而且他還知道,自己再也離不開這些酒了。后來他越喝越多,且越喝越清醒。

小安多次提到他的奶奶。是奶奶把他帶大的。他們相依為命。他說要不是奶奶,他早死了。他怕奶奶傷心。他的爸爸媽媽呢?天明沒問。不知為何,他問不出這句話,感覺也是在問嘉木,更是問他自己。接著小安就說到奶奶的去世。他眼睜睜看她閉上了眼睛。當時他一直抓著她的手。說完奶奶的事,他就趴在桌子上裝睡。也許他在哭,也許他在裝死,就像他說的那樣,往桌子上一趴就去了。天明默默抽著煙,望著已經黑下來的天。此時正值大蓬島的冬天,人很少,還能聽得見蟋蟀的叫聲,有些詭異。天盡管黑了,仍看得清院落外面的香蕉樹在海風里搖晃。小安忽然抬起頭來,說,有一句話說得特別好,你走了真好,不然總擔心你要走。他是說給他奶奶聽的。他的額頭上有一大片紅印。他并沒有哭。這時,天明卻突然想起一件事來,是有關他奶奶的。

多年前,他高考落榜,家里人堅決不讓復讀,給他找了建筑隊搬磚的活兒。他沒去,不想去,賭氣睡了三天三夜,醒來后就提拎著一瓶農藥出門了。他家在魯西北,兩省三縣交界地,村莊北邊有一條河。他晃晃悠悠地就到了河邊。河上有一道水閘,水閘之上有塊平地,像個舞臺,當然更像個懸崖。懸崖之下是很深的水,不少想不開的人都會到這里來。有的人真的跳下去了,有的人坐上一陣子又回去了,當然,也有的人覺得這里風景好,在這舞臺上站一會兒,吹吹風,看看水。天明就來到了這里。他還沒想好,喝農藥還是跳河,哪個更好一些。他在多年前竟有過這樣的時刻,是他突然想起來的。那時他差不多是小安如今的年紀。他想到了那一天,盛夏的午后,蟬鳴聲聲聒噪得很,卻讓他感覺靜得駭人。大中午的,田間也沒人勞作,人都在家中睡晌覺。陽光猛烈,他被曬得頭腦發蒙。跳下去也許更舒服一些。就在他剛要決定向下跳時,有人在背后喊他。奶奶拄著拐杖,在叫他小名。當時他以為他看到的是奶奶的幻影。奶奶走路極不方便,幾乎不出門。水閘距家也不是很近,途中還要翻過一道堤。她是怎么走過來的?他的感覺是,他一轉身,奶奶就出現了。佝僂著腰,嘟嘟囔囔說著什么話。他叫了聲,奶奶,你怎么來了?他假裝什么都沒發生過,把奶奶送回了家。奇怪的是,奶奶也假裝什么也沒發生。記得快到家門口的時候,奶奶抓住了他的手。她的手硬邦邦的,拽著他回了家。再后來他還是去復讀了,第二年就考上了,考的是中文系。

他沒把這些事說給小安聽。他非常難過,難過的是,嘉木處在那個艱難的時刻時,沒有像奶奶這樣的救星出現。那時他還在嬰寧的床上朗誦惠特曼的詩。想到那些詩句,他就吐了。在那株像楊樹的樹下吐得昏天黑地。小安攙著他回到了房間。他那么一個走路都走不穩的人,竟然把他背上了樓。他比他想象中要強大得多。他們一人一張床躺下來,繼續說話。有一種奇怪的親密的氣息在他們之間流動。此時此刻,天明是很清醒的。他的酒量很大,這也是他不想喝酒的原因之一。方才他是在裝醉,想讓小安照顧照顧他。等他躺下來閉上眼時,他放心了。小安會好好活下去的。他沒白來。

天明:

你好,展信佳。這是我給你寫的第一封信,很可能也是最后一封。我本來想手寫給你,可我的手最近抖個不停,寫不了字。你不用擔心我,我一切都挺好的,萬勿掛念。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我想,你也知道,我為什么會選擇離開。你真的知道嗎?

我并沒有去很遠的地方。我也不可能去很遠的地方。盡管如此,我還是不打算見你了。寫這封信,就想告訴你,不要來找我。當然,你可能也沒想過要找我。我不在你身邊,你會輕松不少。我把工商銀行那張卡拿走了,我想你不會計較吧。沒想到,過了這么多年,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這么一張銀行卡。房子、車子,我什么都不要。你還是沒想到吧!到最后,凈身出戶的人是我。你沒想到的,還有更多呢!人生確實很奇怪,充滿了令人驚奇的事情啊。有時候,還會把人嚇個半死。

我不是來嚇你的。不過有些事我還是要告訴你,必須告訴你。這樣對你才公平。江城那個人,你還有印象嗎?對,就是那個過去曾追求過我的桂城高中化學老師。要不是你,我可能就嫁給他了。這是玩笑話。從前咱們也開過這樣的玩笑。事實上,你不出現,我也不會嫁給他的。后來他兒子不是得白血病死了嘛!我就更不想和他有什么瓜葛了。我總覺得他身上有一股霉味,想躲他躲得遠遠的。記得我和你說過的,但你很可能忘了。你不太能記得我說過的話。我不是在埋怨你,咱倆這輩子就是周瑜打黃蓋,我都是心甘情愿的。你知道嗎?在你去昆明的那些天,我去找他了。這就是我想要告訴你的事。我也沒想到,我竟然想跟他私奔。要說這是一念之間,你信嗎?你信不信,已經不重要了。我和他都是失去兒子的人。我們都很需要彼此。當然,你也是。但你不一樣。你知道我在說什么,對嗎?

還想告訴你,我已經找到了嘉木的QQ密碼。他是有一些秘密。他的離開和這些秘密有關。你能理解我不讓你知道的用心嗎?其實,在你想盡辦法破解他的密碼的時候,我早就知道了。我還把他的密碼給改了,就是為了讓你破解不了。你能原諒我嗎?我真的不想讓你知道那些事。你不知道比知道更好。請你相信我。

對了,我拿了你兩本書。你燒掉那些書的時候,我偷偷留了兩本。我帶著它們上的路。這些天,我在讀你的書。對不起,我從前說讀過,說寫得好,都是騙你的。這次我真的讀了,比我想象中還要好。你要繼續寫下去!

你永遠的老婆小q

12月23日深夜

小安睡著了,起了輕微的鼾聲。天明醒著,一遍遍回想多年前的那個中午,奶奶是怎么翻過那道河堤出現在他眼前的。她走平地都是步履蹣跚的。這對她來說,簡直是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壯舉。沒記錯的話,奶奶就是在那年秋天去世的。奶奶去世前救了他一命。就像是為了救他一命,才熬過了那個漫長的夏天。他甚至有了錯覺,也許奶奶是死于那年春天。也就是說,奶奶從來就沒翻過那道河堤。突然出現在他眼前的身影是奶奶的鬼魂。到了家門口,奶奶就倏忽消失了。他轉身一看,身后空空如也。午后的風在深巷里回蕩。他越想越怕,想要叫醒沉睡的小安,說上幾句話。就在他身體側向小安的床時,這個人卻一骨碌起身坐了起來。盤腿坐著,像是在冥想。

他醒著,一直醒著,似乎知道天明在想什么。他說,我想喝酒,還想喝。房間里還有啤酒。他起身去找,打開了一瓶,復又坐下,就那樣邊喝邊說話。他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天明在聽。除了小安的說話聲,他還聽到了窗外大海的聲音。是海水在撞擊巖石。他也感覺到自己正被什么堅硬的東西撞擊。故事說的是,一個三十五歲的爸爸為了和一個女人約會把兒子忘掉的故事。后來兒子故意躲起來,讓他們找不到。說到后半部分,天明就知道他在說誰了。這個三十五歲的爸爸就是他,而那個躲起來的兒子就是八歲的嘉木。天明還在硬撐著,假裝和他無關。他一直在想,小安怎么會知道這么多。嘉木和他的關系也許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樣,僅僅是隨便聊上幾句的網友。

小安關了燈。他坐在黑暗中。天明看著他好像在抖。他發出一種嚙齒類動物吃堅果的聲音。難道他在笑嗎?這個瘋子。接下來,他幽幽說道,你知道嗎,十年后,這個兒子就長大成人了。天明胸口發悶,攥緊了拳頭,指甲陷進了肉里。小安就像是在和另外一個人在對話。天明問,可惜的是,是什么?這句話不像是他說出口的,這是另一個男人的聲音。喑啞,顫抖,驚慌失措。小安背上的那塊像石頭一樣的凸起像是膨脹了,變得更大。他淡淡地說,可惜的是,后來他竟然愛上了她,你說愚蠢不愚蠢,狗血不狗血。他話音未落,天明就沖了過去,壓住了小安,掐他的脖子。天明喘著粗氣,說,信不信,我掐死你。小安卻平靜躺下來了。意思是,你隨便。他一動不動,任由他在他身上。

天明翻身下了床,回到自己床上,蜷縮起來。小安說,你知道我說的是誰了吧?說完扭頭就睡了,沒多久就打起了鼾。不知道是不是裝睡,但天明知道,他是叫不醒這個裝睡的人了。他盯著黑暗中的天花板,有光斑在移動,像是什么東西的影子。方才發生的一切讓他措手不及。現在他唯有強作鎮定,凝視晃動的光影。

他想起了小安說過的那件舊事。三十五歲那年,他喜歡上了一個女人,但他如今早就忘了那個人的模樣。一個匆匆過客,當時他卻分外執著,一門心思在她身上。這么多年過去了,要不是小安提起,他實在想不到還有這么一檔子事。他想起了嘉木,越想下去,八歲男童的樣子就越清晰。當時他讓他在麥當勞等他,說完就找那個女人去了,徹底把嘉木拋在腦后。一個小時過去,兩個小時過去,三個小時也過去了。事后他還是感到費解,怎么就把自己的兒子給忘得一干二凈呢?他到處找他,瘋了似的找。他也是在找他自己。日后他對嘉木所有的好,似乎都是在彌補。無論怎樣絞盡腦汁,他都想不起來,在那三個小時里,和那個女人干了些什么。他也不敢報警,在麥當勞附近上躥下跳,四處追問。最后靈機一動,把目光鎖定在了垃圾桶。之前他們父子倆玩過這樣的游戲。他是對的。嘉木躲進了垃圾桶里。他永遠忘不了,小嘉木縮在垃圾桶里向上張望的樣子。生生把他拽出來,忽地給了一巴掌。那是他第一次打他,也是唯一一次。

天花板的光影移動,他忽然覺得那就是小嘉木的身影。他挨了一巴掌后在啜泣,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天明。那眼神不是憎恨,是厭惡。

小安為何會答應見他,意思很明顯,讓他出糗。這是要逼死他。他起身,站在窗前,立了很久。有個揮之不去的想法,是他害死了自己的兒子。后來他把房間里的酒都喝光了,昏睡了過去。等他醒來時,小安不見了。他掀開了他的被子。他太可笑了,竟然覺得小安會藏在被子里。他滿酒店找他。在那株木棉樹下,他才想起用手機呼叫他。他是他的QQ好友。他們都是通過QQ聯系彼此的,這是他們間唯一的聯系方式。小安沒任何回應。放下手機,他想,為何非要找到他呢?他是來找他尋仇的,往他的心窩里插了一刀就走掉了。想到這里,他渾身哆嗦,右臉止不住地痙攣。他用手摁住,想要摁住那些瘋狂的肌肉。他的臉是一塊爛肉。他忽然想到,嘉木可能也被小安如此對待過。嘉木可能就是受他的蠱惑,才走上絕路的。他的言辭那么有煽動性。他非要找到他,這個小惡魔。小安竟然給他回了條信息,說,我在海邊,沿著酒店右側的巷子一直走下去,就能找到我了。天明飛奔了出去。

他正在換衣服。看樣子他想下水游泳。這是大蓬島的冬天,海水冰涼。天明向海的方向望了望,海水浩蕩,沒人在海水里。他明知故問,你要干什么?這詢問的語氣很像是警察在審問犯人。他穿著一條泳褲,上身赤裸著。他皮膚蒼白,雞胸駝背,樣子很怪。他很像一只豺,一只受了傷的豺。夾著尾巴灰溜溜地離開,向大海走去。天明跟在他身后。他也覺得自己像一只豺。小安回頭看他,嘴角在抽動。他終于說出了一句話來,我不會游泳。天明說,你不會游泳,下海做什么。他說,就因為不會,我才下去呀。他扭過頭去了。他扭頭的樣子,像是和什么神秘的力量在抗爭。

他們都下了海。天明在下海之前,就已經有了邪惡的念頭,甚至是有些瘋狂。他覺得這是上天賜給他最后的機會了。他要在這里結束,和這個小惡魔一起。他早就隱隱覺察到,事情應該是這樣發展下去的。海水冰涼入骨,越來越深,漸漸沒了胸。小安不住地喘著粗氣。天明還弄不清楚他究竟是怎么想的。難道這都是他的計劃嗎?這也太完美了,簡直不像是有意為之。這時,小安卻忽地停住了。海水齊胸深,一浪浪涌過來,感覺隨時都能淹沒他們。他深吸一口氣,說了一句,我和嘉木也在這冬天的海水里泡過。天明問,你說什么?小安又說了一遍。天明還緊緊抓著他的手。他想要掙脫他。他們在海水里纏斗了一會兒。小安后來放棄了。他的嘴唇發紫,眼神發飄。他大聲呼喊,說,當時我也在桂城,和他們在一起,本來是我們三個人一起的,結果我從出租屋里爬了出來。他在海水里抖個不停。他接著叫道,當時我頭痛欲裂,這輩子都沒那么疼過,后來我報了警,我想把他們倆拖出來,但他們已經沒救了,在警察到來之前,我離開了,我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天明也在發抖。他不想聽下去了,身體開始向更深處緩慢移動。小安起初順從了他,但隨后開始反抗。那一刻,小安似乎才搞明白天明要干什么。他用盡全力將天明向岸上拖。他們你來我往,在角力,互不相讓。他們在海水里拔河。后來還是小安占了上風。這么一只受傷的豺,竟然把天明拖上了岸。他們躺在沙灘上。海水在舔舐他們的身體。海鳥在不遠處翩躚、鳴叫。

小安這么堅定地將他往岸上拖,也是出乎天明的意料。他竟沒有一絲遲疑。過了一陣子,他們終于緩過來了。天明直視著太陽,在想,方才在海水里,是他真的拽不動小安嗎?還是他退縮了?他想到了什么。出租屋,燒炭,三個男孩面面相覷,一個殘疾男孩往外爬,頭痛欲裂,報警……

小安說,你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樣。天明明白他在說什么,但還是反問了一句。他沒回答,轉而說,你知道我為什么沒在教堂等你嗎?天明滿腦子都是出租屋里三個男孩走來走去的身影。小安接著說,我不敢見你。為什么不敢呢?天明反問。小安回答,我從沒見過我的爸爸,在我三歲的時候,他就出去打工了,再也沒回來,奶奶說,他不是嫌棄我,他不回家,肯定是遇到難處了。他轉而說,嘉木和我說起他爸爸的時候,我是很羨慕他的,奶奶給我看過我爸爸的照片,后來我總是夢見他,你說奇怪不,我很少夢見我媽媽,在教堂等你的時候,我感覺在等我的爸爸,這讓我受不了,你說我是不是很可笑?天明想起來,他抱住他肩膀看豬仔嶺那個孤島時的場景來了。小安的淚珠一顆顆滾落下來。那淚水是極可能為他天明流的。可笑的是,他還在安慰他。

咱們去斜陽島吧,叔叔,小安說。他又一次喊他叔叔。天明沒回應。小安接著說,我和嘉木在斜陽島上過了一夜,就像這樣,躺在沙灘上看天,看天上的云,看著看著天黑下來了,我們就看天上的繁星,半夜時分,我們還聽到了布氏鯨的叫聲,嘉木說,那是他聽過最孤獨的聲音了。天明說,好,咱們一起去斜陽島。小安問,今天是幾號?天明想了想說,12月23日。說完他的右臉又痙攣起來。他忽然想到一個比喻,像鬧鐘在床頭跳。他知道小安為何答應見他了。小安的手正在揉搓天明的頭發。嘉木從沒和他這么親昵過。天明腦子里忽然出現了奶奶的身影,戴著舊式氈帽,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向他走來。他側頭過來,面向小安,問了一句,人生不如一句波德萊爾,究竟是什么意思呀?小安說,好吧,我告訴你,這是嘉木和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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