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晶
(安徽師范大學 新聞與傳播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2)
近些年來,“國潮”“國風”在“文化自信”大環境的推動下,已然成為一種典型的、可被識別的風格和消費趨勢。各行各業都在緊抓這一消費心理,大力扶植傳統文化IP,后續再進行聯名銷售等商業行為,在文藝界則主要體現為以年輕觀眾為主要目標,大力挖掘中華傳統文化資源,并在此基礎上融入現代性視角和觀念的改編作品,客觀上促成了一種被稱為“國漫崛起”的新現象。
“國漫崛起”具體體現為中國影視圈內集中涌現出了一批取材自中國傳統神話或民間傳說的動畫電影作品,這些經典IP 經由現代性視角解讀和再創作,進一步契合了現代人的審美心理,由此產生了一定的經濟效益以及較高的討論熱度。在這些作品中,既有《大圣歸來》《哪吒之魔童降世》這樣名利雙收的“燃漫”代表,同時也有《大魚海棠》《姜子牙》等褒貶不一的典型。筆者接下來將著重聚焦由追光動畫主要參與制作的《白蛇:緣起》以及續集《白蛇2:青蛇劫起》(以下簡稱《白蛇2》)這兩部作品,試論述中國經典民間IP 在現代文化語境中再創作的細節和成就,以此感受中國傳統文化精神的內涵傳承。
白蛇是文學作品中“蛇女”形象的代表,上古時期的蛇具有神話意義,代表著旺盛的生命力、繁殖力和吉祥意味,其中的代表形象就是女媧。女媧在中國古代被視為創世女神,她的腰部以上為女人形象,而腰部以下則是蛇形。繼女媧之后,由于母系氏族地位的下降、農耕文明的繁榮以及人們知識見解的增長,蛇女開始逐漸跌落神壇,并呈現出“妖化”特點。“而蛇修煉后化為美女在人間活動的傳奇故事最早可追溯到唐人傳奇小說《白蛇記》(又名《李黃》)。此后,宋元話本《西湖三塔記》和《白娘子永鎮雷峰塔》講述了故事梗概,到明清有戲曲《西湖三塔記》等”[1]。縱觀這些文本中蛇女形象的演變,我們可以清楚發現其神性由有到無、妖性由強至弱、人性逐漸增強這一趨勢。
值得注意的是法海這一人物形象,為什么這個和尚非要拆散恩愛的夫妻,要將本來不作惡不害人的白娘子鎮壓在雷峰塔下呢?“中國的人本思想反映了中國先哲對‘人’的關注,我們既要看到這種關注在一定意義上確實反映著人民反壓迫、求自主的深切渴望與呼聲,在另一方面也要理解它實質上仍是以‘保民而王’、維護專制統治為主旨的政治策略。”[2]所以在法海、白娘子、許仙三人中,法海代表的是規則秩序,他必須要成功約束那些他不認可的行為。在《白蛇:緣起》中,小白和許宣就因為人妖身份有別而不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所以影片創造性地增設了許宣將自己變成妖,只為能與小白跨越“人妖殊途”阻礙這一情節,這也是人倫道理對人的具體行為起到規訓作用的一個實例。
常伴白蛇身側的青蛇也是非常重要的人物角色,她的形象經歷了由老婦、男子再到聰明伶俐的年輕美女的轉變,這一變化過程也為辨析中國人審美心理的變遷提供了一個視角。此前青蛇多作為白蛇的好姐妹或聰明伶俐的仆人身份出場,只是《白蛇傳》中的配角。而在將青蛇直接作為主角的作品中,最著名的可能要數徐克在1993年執導的電影《青蛇》了。此版本的小青從不懂愛到敢愛敢恨,實現了從“妖”到“人”的成長。而2021 年作為《白蛇:緣起》續集而推出的《白蛇2》同樣以青蛇為主角,但此版本的青蛇與徐克電影中的青蛇形象存在較大差別。徐克版青蛇由張曼玉飾演,她的嬌俏、心機與爭風吃醋的性格實際上是對于20 世紀末都市女性形象的刻畫,同時這樣的形象也迎合了消費社會下男性對于女性群體的想象。但在如今社會中,女性體力、腦力勞動者的占比都在逐年增加,女性的社會地位也在逐步提升。《白蛇2》中的小青更像是在大城市獨自打拼的女性縮影,當以為感情就是自己的救贖時卻遭遇了種種背叛,但是在當下現實環境中,女性早已不再需要依附感情而存活。于是小青擦干眼淚繼續前行,在大城市中通過不同形式來實現自身價值,這與前些年非常流行的“大女主劇”的創作邏輯基本相似。但是如果創作初衷是強調女性獨立的價值,那么《白蛇2》的內在邏輯其實又在一定程度上與之形成了悖論。小青除了明顯的女性外貌特征外,其他的女性內在特質鮮有涉及,這實際上對于觀眾在一定層面上辨認其性別存在一定難度。這就為以下疑問埋下了伏筆,即她個人的勝利在多大程度上能代表普通女性在現代都市的成功突圍。
“動畫作為一個新穎的敘事載體,在于人類想象力的最大化呈現,是人類本質力量和時代精神基于視聽藝術和技術的多樣化表現。”[3]《白蛇:緣起》以豐富充足的知識儲備和極具東方典雅氣韻的審美內涵,對電影場景、細節物件進行了細致設計。影片開端就以水墨畫的方式,形象地展示了白蛇在修煉過程中被夢魘糾纏的場景。水墨的留白迎合了東方人的審美習性,氤氳開的墨痕使人不禁想起中國動畫學派曾經使水墨動畫取得了極高成就。“影片對于自然場景的塑造,也遵循了民間文藝花紅柳綠的強烈色彩對比和文人畫清雅沖和的留白美學兩大路徑,使人深刻感受到中國藝術勃勃的生命力。”[4]作為《白蛇傳》的前史,《白蛇:緣起》還充分運用了杭州西湖及其他地方文化元素,例如撐油紙傘、泛舟湖上等。此外,還有串聯起《白蛇2》的重要物件發簪、斗法時的仙鶴等,這些都是極具東方視覺特征的代表。在影片尾聲,小白找到重生后的許宣的初遇地點就被設置在了西湖邊。而更驚喜的是影片結尾處用中國畫的形式將家喻戶曉的白娘子故事展示了出來,例如泛舟湖上、成親、開保安堂、白娘子誤現蛇身等情節。
盡管前作因國風悠揚收到了諸多好評,但《白蛇2》有意突破這個古老的中國民間傳說,刻意將風格打破,不再采用古風設計,而是為故事開拓出了一個嶄新的敘事空間——修羅城。修羅城的風格體現出了強烈的“拼貼”特質:既有古代的宮殿樓宇,也有現代的摩登大廈,看起來后現代感十足。由于電影中“劫”的設定,整體畫面也呈現出一種末日廢墟風格。小青也不再是古代裝扮,而是穿上了緊身吊帶上衣以及緊身褲。她騎著一輛重型機車,在各種小道上穿梭而行,角色形象更偏向于美式“辣妹”風格。可能正是因為這樣新潮的場景建構和西式的人物形象設計與中國傳統神話的底色融合得不甚協調,部分觀眾認為《白蛇2》的世界觀建構極為錯亂。
《白蛇:緣起》和《白蛇2》都籠罩著一種徹底的悲劇色彩。“人類為什么會產生悲劇的觀念,它是在人類感受到自我與整個宇宙、整個大自然、整個世界的分裂和對立中產生的。整個宇宙、整個大自然、整個世界是人類生存的環境,但這個環境與人類卻不是一體性的存在。它是有自己獨立的意志、獨立的力量的。它的意志與人的意志常常是對立的。”[5]無論是民間故事中的青白二蛇,還是《白蛇:緣起》中的小白小青,她們作為獨立的個體努力修煉得道,卻發現人世間許多道理是她們窮其一生都無法弄懂的。就算修煉成人形,這個世界還是接受不了她們與人類相戀。盡管察覺到這種永恒的對立,但是人會一直反抗,并在這種反抗中彰顯出自身的獨立意志。這就是悲劇讓人悲哀的同時,又會使人產生力量的原因所在。
“悲劇性生活感受是從對現實生活條件的不滿足中感受到的,悲劇性精神感受是從對人類、自我生存價值和意義的困惑中,在對人類、自我人生命運的根本思考中產生的。”[5]緣何白蛇、青蛇的現代版故事,仍能在精神物質較為富裕的當下喚起一定的共鳴,恰恰是因為其給人的悲劇性精神感受。《白蛇:緣起》中的小白是妖,但是國師為了修煉邪功卻在大肆捕殺她的同類。許宣為了和小白在一起變成了妖,但在危急時刻他想的仍是挽救捕蛇村的百姓。可是當他身陷危險時,同村人竟因他是妖而拒絕馬上營救他。《白蛇2》中的青蛇為了救姐姐被法海丟入了修羅城中,這里人妖共存,唯叢林法則至上。當心中的價值取舍不再公正,當大義被私欲所取代,人和妖怪的區別又體現在哪里?這正是這些悲劇作品之所以在物質文明較發達的當下仍能引導觀眾對自身價值詢問、思索的原因所在。也正是因為有這樣的思辨過程存在,所以其在一定意義上代表了國產動畫電影在作品立意上突破低幼傾向的努力。
中國文化的特點之一就是具有悲劇意識以及視愁苦為人生的底色。無論是中國遠古神話《精衛填海》《夸父逐日》等,還是唐詩宋詞元曲,其中這些無處不在的憂患意識構筑起了中國文化底色。即使永遠對立,也要永遠抗爭,正是因為具備這樣的意識才能夠創作出如此多深刻的作品。除了“白蛇”系列,此前大火的《大圣歸來》《哪吒之魔童降世》再到后來引起爭議的《雄獅少年》無不以悲劇立意,發人深省。
貫穿兩部作品的“輪回、修煉、道法、修羅”等等相關設定,其實屬于宗教范疇。佛教宣傳靈魂不滅、三世輪回的觀念。《白蛇:緣起》里的許宣已經死在了陣法中,靠著僅存的魂魄轉世,才能再續與小白的情緣;《白蛇2》中的小白沒有和小青一起跳過如果橋,同樣是在轉世后,二人才能在杭州西湖重逢。正是因為道教文化、佛教文化創作出來的神仙世界、輪回重生等沖散了這些作品的悲劇意味,給人帶來一定的心理慰藉。
《白蛇:緣起》中還有諸多道教文化的體現。影片故事設定在晚唐年間,由于皇帝沉迷于修仙問道,國內民眾過著凄慘的生活,冒著生命危險去捕蛇只是為了減輕一部分賦稅負擔。當許宣和小白第一次乘風而行時,許宣脫口而出:“天地之間逍遙游。”在故事線里,許宣兩次在關鍵時刻救下小白,皆因為他懂得奇門遁甲、五行八卦術,因此才能在陣法中找到“生門”所在。國師的服飾、化身均與鶴相關。以上這些都是道教文化的體現。
《白蛇:緣起》中的“緣起”其實是佛教的一種宇宙觀,是“依緣而起”的意思。許宣護著冰冷的小白在塔內躺了一夜,當第二天清晨陽光灑進來時,鏡頭清楚地展現了佛像落淚的畫面,這體現的是佛教的慈悲觀。寶青坊坊主所念的“有所得必有所失”亦是佛教哲學。而在《白蛇2》中,極具代表性的是修羅城的設定。法海將小青打入修羅城時對她說:“去找尋無我無色的涅槃之境吧。”此處的涅槃是佛教用語。故事中的設定是困在修羅城中出不去的人皆因心有執念,而佛教講究因果循環,此處所產生的執念就是由事情的果所致。人們往往因為對“果”不滿意而產生諸多執念,但是這些果皆因“因”而起,都是在一開始就注定好的。假設被困于修羅城中的這些人和妖能夠坦然接受世間因果,那么修羅城也就不復存在。這些充分體現了佛教的處世哲學。
近年來,《大圣歸來》《哪吒之魔童降世》《白蛇:緣起》和《白蛇2》等取材自中國傳統文化的動畫IP 電影,通過解構式改寫和極具現代性視角的再創作策略,在推動中華傳統文化發展方面做出了一定貢獻,為我國未來動畫電影的發展指明了方向。盡管某些頭部影片的火爆式成功確實仰賴于諸多綜合因素,因此具備一定程度的不可復制性。但是中國動畫電影的市場前景是好的,深挖中國傳統文化資源、展現東方審美意蘊將會是一個值得努力的創作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