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婷
滁州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安徽 滁州 239000
法律意義上的網絡謠言是指通過網絡發布傳播的虛假信息[1]。隨著互聯網用戶規模和信息服務的持續增長,每個網民都有可能成為謠言的生產者、傳播者。除了傳統媒體和平臺媒體外,基數大、隱匿性強、造謠傳謠成本低的自媒體用戶成為網絡謠言的重要推手。網絡從來不是法外之地,當自媒體用戶因造謠傳謠行為危害到國家、社會和公民的合法權益時,就需要承擔法律上的不利后果,即根據其行為性質和危害程度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
2020年7月7日,杭州快遞員郎某偷拍正在等待取快遞的谷女士并將視頻發送至某微信群,后伙同何某編造“女業主”出軌“快遞小哥”的曖昧聊天記錄,虛假信息隨后被轉發至多個微信群并很快出現在一些自媒體公眾號和商業網站,謠言迅速擴散,低俗言論甚囂塵上,谷女士的名譽受損,生活受到影響,遂怒而報案。在媒體和網友的持續關注下,8月13日公安機關發布辟謠通報,郎某和何某因誹謗他人被拘留9日。10月26日,自言已“社會性死亡”的谷女士向法院提起誹謗自訴。2021年2月26日,當地檢察院對郎某和何某涉嫌誹謗案提起公訴。4月30日二人被判誹謗罪成立,獲刑1年,緩刑2年。2021年該案入選最高人民檢察院“2020年度十大法律監督案例”。
該謠言事件變成法律案件的過程中涉及行政責任、刑事責任和民事責任。在谷女士報案到公安機關做出行政處罰階段,郎某和何某因捏造事實誹謗他人情節較重,承擔行政責任;在谷女士向法院提起刑事訴訟后轉為公訴至法院判決宣布階段,郎某和何某因誹謗罪情節嚴重承擔刑事責任。值得一提的是,該案是鮮有的公民提起刑事誹謗自訴后轉公訴并獲得勝訴的案件,在很多類似案件中提起民事上的人格權侵權訴訟是常用的法律救濟手段。不過根據相關法律規定,刑事判決結束后谷女士仍然可以提起民訴,追究二人的民事法律責任。
自媒體用戶因造謠傳謠行為侵犯公民合法權益、擾亂社會公共秩序、損害國家利益等,尚不構成犯罪的,要依法承擔相應的行政責任。從四要件來看,造謠傳謠侵犯的客體是行政管理秩序;造謠傳謠行為造成了客觀危害結果;自媒體用戶是責任主體;造謠傳謠時主觀心態為故意,即明知自己的造謠傳謠行為會危害法益,并且希望或任其發生。
郎某和何某為博眼球故意捏造“女業主”出軌“快遞小哥”的低俗內容,以圖文直播的形式發送信息并被轉發至多個微信群,引起大量網友關注并討論,造成谷女士正常生活受到嚴重干擾的危害后果,違反了《治安管理處罰法》第四十二條的相關規定,故公安機關認定郎某和何某利用信息網絡公然侮辱誹謗他人,情節較重,分別對二人作出拘留9日的行政處罰。
與行政責任和民事責任相比,自媒體用戶造謠傳謠入罪在客觀層面需造成嚴重危害后果,即“情節嚴重”。2013年兩高發布《關于辦理利用信息網絡實施誹謗等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的第二條給出了“情節嚴重”的認定標準,如同一誹謗信息實際被點擊、瀏覽次數達到5000次以上,或者被轉發次數達到500次以上的;造成被害人或者其近親屬精神失常、自殘、自殺等嚴重后果的,等等。
被告人將誹謗信息先是發送到了一個200多人的微信車友群,后被他人轉發擴散至110多個微信群,成員數量達到2.6萬人,再經7個公眾號和網站迅速轉載并添油加醋,相關推文總閱讀量達到2萬多次,在數量上已經滿足了《解釋》第二條第一款的認定條件。而且郎某和何某的造謠傳謠行為不僅嚴重侵犯了谷女士的人格權益,還造成不特定對象的恐慌,降低公眾的社會安全感和秩序感,故達到了“嚴重危害社會秩序和國家利益”的公訴條件。
網絡謠言的民事責任主要保護人身權益,實踐中常見的是侵犯名譽權的問題,構成要件包括:謠言已發表;特定人名譽受損;造謠傳謠行為與名譽受損之間具有因果關系;責任人主觀心態為故意或過失,過失指的是自媒體用戶對謠言及其傳播后果應知卻因疏忽大意而不知,或雖然知道是謠言卻過于自信地認為不會造成什么危害。
首先,郎某和何某將視頻和聊天記錄發到微信群即可認定誹謗事實已發表;其次,郎某偷攝視頻中出現了身穿連衣裙取快遞的“女業主”(即谷女士)且畫面清晰,其身份很快被周邊人識別;隨后,谷女士遭到網絡暴力,陷入求職困境,最終被診斷為抑郁狀態;郎某與何某的捏造事實行為是故意為之,故應承擔民事責任。
網絡謠言的參與主體主要包括造謠者和傳謠者,一般情況下造謠者可以認定為法律責任主體,因為如果造謠者不發布第一條虛假信息,就不存在違法行為,更不用說造成危害結果了。是否需要追究傳謠者的法律責任,目前學術界存在爭議。然而現實情況是,社交媒體時代的網絡謠言傳播速度快、范圍廣、社會危害性大,單就一條網絡謠言來說,不確定的大多數人往往才是網絡謠言的轉發主體和謠言傳播的加速助推器。
郎某和何某是造謠者和最初的傳謠者,虛假信息一開始只在百來人的微信群傳播,經群內其他人員二次轉發后擴散至多個微信群,多個公眾號和商業網站也加入傳謠大軍,或原文轉載或添油加醋,進一步擴大傳播范圍,最終造成谷女士“社會性死亡”的嚴重后果。如某自媒體公眾號的文章《這誰的老婆,你的頭已經綠到發光啦!》不到3天就點擊量過萬,但除了郎某和何某外,其他傳謠者并未受到法律制裁,究其原因,一是傳謠者數量眾多而法不責眾,一一追究其法律責任成本巨大,得不償失;二是大多數傳謠者的轉發行為往往是一次性的,違法行為較輕且并無實質惡意,一棍子打死的話會導致法律不公,動輒因言受罰是對公民表達自由權的侵犯,不利于網絡社會的發展。但正如網友所言,“雪崩時,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若是不對其加以規制任由謠言泛濫,將嚴重威脅公眾權利和網絡安全。
所以對于傳謠的自媒體用戶是否構成網絡謠言的責任主體的認定需要進一步明確。傳謠者不是都可以認定為法律責任主體,除非滿足下列條件:1.轉發了謠言,可以一次或多次;2.轉發行為直接或間接導致危害結果的發生或造成危害結果的擴大;3.轉發時為故意心態,即明知為謠言仍然轉發,對后果不管不顧。例如,甲編造涉疫謠言發布在群中并很快辟謠刪除,但已被群成員乙轉發至某社交平臺,閱讀量迅速增加,引發群眾恐慌,造成不良影響,那么此時傳謠者乙就需要承擔法律責任。此外,如果對謠言進行二創并造成謠言的異化傳播,此時的轉發者實際上成為新謠言的制造者,當以造謠者身份論責。
法律責任的認定需要考慮網絡謠言的危害程度。若危害程度較輕,可追究責任主體的民事責任,采取賠禮道歉、賠償損失等民事救濟;若危害程度較重,嚴重侵犯他人、社會和國家的合法權益,構成刑事犯罪的可以追究責任主體的刑事責任;其余的可納入行政處罰的調整范圍之中。不過危害程度的輕重界限模糊,實踐中執法者擁有很大的自由裁量權。
公安機關調查認定郎某和何某捏造的誹謗型謠言對谷女士造成了不良影響,且“情節較重”,對二人行政拘留9日。后來司法機構則認定二人誹謗事實成立且“情節嚴重”,分別判處有期徒刑一年,緩刑兩年。同樣的違法行為,卻是罪與非罪的不同境遇,這也體現了實際危害程度的標準難以統一。值得注意的是,2013年《解釋》公布了網絡誹謗罪的“數量”認定標準,即實際點擊次數達到5000次以上,被轉發量達到500次以上。如前所述,案件中的誹謗謠言已經滿足了數量標準,不過若是沒有達到次數要求是否就不能追究刑事責任?
“法律生活在經驗之中,而不存在于邏輯之中”。誠然,以精確的數字作為認定標準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和可操作性,但不能因重視量的精確而忽視了質的公正,法律責任認定是一個法律評價的過程,法律評價是一種價值判斷,雖然人們對法律的精確性寄予厚望,但是為了避免僵化,法律應順時而變,其解釋和適用是個實踐問題。網絡傳播日新月異,謠言千變萬化,今天的認定標準到了明天可能就成了明日黃花,在網絡謠言的法律責任認定中,數字不能成為唯一的標準,更應該結合具體損害結果進行綜合認定。該案從自訴轉公訴便是法律進步的體現,《刑法》第二百四十六條規定誹謗訴訟是自訴案件,檢察機關提起公訴的支持根據需要符合“嚴重危害社會秩序和國家利益”這一條件,判決將網絡社會的公共秩序作為“社會秩序”的題中之義進行解釋,是網絡時代人權保障的必需,當前我國互聯網普及率已經達到73%,手機網民規模有10.29億,網民中使用手機上網的比例為99.7%,[3]由此可窺謠言在網絡社會的傳播力和危害性不容小覷。網絡空間中公眾權利與義務關系同樣受到法律調整,所以故意造謠傳謠嚴重干擾網絡秩序的,應當受到刑法的嚴懲。
不同法律責任適用的歸責原則并不一致,網絡謠言的行政責任和刑事責任適用嚴格責任,要求行為人具有故意心態,民事責任適用過錯責任,即行為人心態為故意或過失,這是法律保障公民表達權在網絡的延伸,如果動輒因言得罪,將危害民主社會的平穩運行。主觀心態屬于個人意志,“君子論跡不論心”,實際中的“故意”和“過失”需要根據證據進行推定,捏造虛假信息的造謠者具有明顯的故意心態,但是傳謠者的心態判斷比較困難。
案件中傳謠者可能存在三種心態[4]:第一種是惡意心態,其明確知道郎某和何某發布的是虛假信息,結果是危害谷女士的人身權益和擾亂網絡空間秩序,卻仍然傳播,甚至為博人眼球添枝加葉,如一些自媒體用戶在轉發時還配上了從網上找來的不相關的低俗圖文;第二種是隨意心態,轉發者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傳播的是虛假信息,會造成危害后果,但出于獵奇、從眾等心理還是進行了二次傳播,“寧可信其有”,這樣的謠言傳播行為在網絡上比較普遍;第三種是利他心態,轉發者出于一些特殊原因對誹謗內容信以為真,以為自己的傳播行為是正義的和道德的。
主觀心態是責任構成要件之一,傳謠時的不同心態影響責任認定和后果承擔。目前法律對傳謠者主觀心態的解釋惜墨如金,造成實踐中不同公權力機關的判斷標準和處罰力度不同,可能出現同案不同判的問題。為了更好地進行網絡謠言規制的民行刑銜接,傳謠者承擔刑事責任的主觀心態應為直接故意,行政責任的主觀心態為直接故意或間接故意,民事責任為故意和過失。
網絡高速發展,謠言如影隨形,網絡謠言的法律規制是國家網絡空間治理的重要內容。我國雖然目前尚未出臺一部針對網絡謠言的專門法,但并不意味著造謠傳謠就不用承擔法律責任。當前紛繁復雜的網絡環境暴露出法律責任認定存在一些問題,需要繼續完善,法律法規的解釋與適用也要與時俱進,從而保證公民、社會和國家的合法權益,維護網絡秩序的穩定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