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未
羅蘭·巴特在他那部解構和重塑愛情文本的《戀人絮語》中這樣寫道:“一篇戀人絮語就是由欲望、想象和心跡表白所交織而成。傾吐這番癡語且生發種種情境的獨白者并不知道由此會醞釀出怎樣一本書。”褚婷的《梅子熟時》,正是這樣一篇由沉浸、焦灼、幻滅等絮語構成的小說。閱讀這些絮語,作為讀者的我們就像吃下一顆雨后的楊梅,酸甜中還能嘗出雨滴的形狀。
小說開頭是七月的講述。此時的七月,身心沉浸在愛情帶來的歡欣和焦灼中。她太需要一個傾訴的對象,甚至忽略了她和小蔓曾經決裂的事實。楊梅的意象飽滿殷紅,酒杯的觸碰如夢似幻,七月的呢喃絮語如癡人說夢,作者營造出一種愛情故事特有的情境。這種情境關涉綿綿絮語,柔情而繾綣,獨白者對愛情的價值深信不疑。七月和小蔓邊喝酒邊交談,作者耐心地描摹她們的神態、動作、語氣,細致而準確,完成了對兩位女性的形象刻畫。
七月說,她的婚姻可能要被她搞砸了,小蔓又何嘗不是。七月在婚姻中喜歡上他者,小蔓正在辦理離婚,兩人的困境并非個案,而是普遍存在的社會性癥候的縮影。七月和徐清遠的婚姻、小蔓和林鵬的婚姻,這兩段婚姻互為鏡像,讓兩個女人可以更客觀地看待自身的處境。就在她們交談之時,窗外風雨大作,噼啪作響的窗欞、迅疾無蹤的閃電以及沒有盡頭的梅雨,仿佛是兩位女性動蕩情感的外化。
室內空間、喝酒對談和愛情回憶,《梅子熟時》中的諸多元素,不禁使人聯想到雷蒙德·卡佛的名篇《當我們談論愛情時在談些什么》。“所有這些,所有這些我們談論的愛情,只不過是一種記憶罷了。”進行式的愛情也會成為過去的愛情,戀人們的感覺、情緒和敏銳終將變成記憶。寫作者當然明白這一點,為何他們仍前赴后繼地去談論愛情?或許,這就是愛情的迷人之處:常談常新,永遠不會過時,永遠讓人心向往之。
在談到欲望的特殊性時,羅蘭·巴特說要在成千上萬個形象中發現喜愛的那個,就必須具備許多偶然因素,許多令人驚嘆的巧合。七月喜歡上餐館老板,恰是偶然和巧合的結合。城市中有那么多的街道,街道上有那么多的餐館,七月卻走進了那家已打烊的上野料理。老板的一句“生日快樂”,讓七月瞬間喜歡上了他。七月眼中的戀人就像夜晚淡淡的薄霧,無法用語言概括他整體的形象,對方將一種審美的幻覺投射于她。愛情,就這樣發生了。
《梅子熟時》的行文并不復雜,基本延續了線性敘事。結構上可以分為上下兩部分,上部分是七月的追憶,是戀人消失不見時的傾訴。下部分是尋找戀人,繼而發現戀人形象的變形。
“尋找”是藝術作品的重要母題,尋找者的行動路徑就像一條河流,情節順流而下,鋪陳出完整的故事。例如在本哈德·施林克的《朗讀者》中,漢娜離開后,米夏埃爾找遍了整座城市,很久以后才習慣午后沒有漢娜的身影;余華《文城》里的林福祥,他后半生一直在找尋小美,那是他活著的全部意義。尋找源于思念,戀人突然抽離,尋找者的生命忽現巨大缺口,只有找到對方,那殘酷的殘缺才能補全。尋找伴隨著風塵仆仆的節奏、草木皆兵的心驚和望之使人落淚的月亮。這種類似懲罰自己、訛詐對方的苦行,好像才符合用情至深的可憐形象。
終于,在小蔓的陪伴下,七月找到了消失的戀人。小說的主要人物在餐館悉數登場,餐館變成了話劇的舞臺。七月和老板是主角,小蔓和老板娘是配角,食客們是觀眾,共同參演該劇最重要的一場戲。觀眾們安靜下來,默契地等待大幕的開啟。然而,當七月看到老板娘隆起的腹部時,她猛然從云端跌落現實的淵藪,甚至沒來得及質問就敗下陣來。
“孩子,因為孩子。”道德律是一把利劍,斬斷了七月的執念。一段無疾而終的愛情故事,和巷子口灰色的天空一起,緩緩沉了下去。
線性敘事之外,為吸引讀者,作者從開篇就設置了懸念:四年前,七月和小蔓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這個懸念在小說的結尾得以綻放。七月和小蔓的決裂并無劇烈的沖突,而是因為產后抑郁帶來的消極情緒。作者在這一情節上不惜筆墨,應是有意喚起大眾對產后抑郁的關注和重視。
梅子,作為貫穿全文的主要意象,其所蘊含的古典氣質,天然就能從中解讀出相思、悵惘和幽怨等內容。作者的語言也像梅雨時節江南的河流,緩緩的,不疾不徐,與文本中選取的意象互為表里。當雨季過去,物是人非,作者借人物之口生發的戀人絮語,亦如天上的流云,隨風而散了。
張愛玲在《紅玫瑰與白玫瑰》中寫道:“許多嘰嘰喳喳的肉的喜悅突然靜了下來,只剩下一種蒼涼的安寧,幾乎沒有感情的一種滿足。”七月和小蔓去觀看浮世繪展,看著細鼻子細眼的《美人圖》,小蔓也自語道:“她們用不羈的扮相掩飾困苦,擁躉無數的背后是孤寂凄涼。”后來,小蔓結束了與林鵬的婚姻,而七月在心灰意冷后,重新擁抱婚姻并懷上二胎,看似回歸了幸福。只是在小說結尾,小蔓看著朋友圈里七月的臉,突然想起了《美人圖》中歌舞伎的臉。這個結尾,是作者的精心謀劃,她以這樣一種隱晦的方式,把愛情美麗而蒼涼的本質告訴了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