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棣
想在這個圈子活下來,都不得不拿天真做擋箭牌,大部分時候看似無心卻會做出些違心事。我第一次在成田機場見到她時,覺得她就是這樣的人。那次,我因為配樂的事,匆匆辦好簽證,買了張機票,就過去了。她負責我在日本的接待。我問過她,為什么想演戲。也許她說過太多次了,那次在機場見面時又重復了一遍,想過不同的人生,她說。做不同的人,只有聽著美好。我說,成名、發財?她說,不,不,不!只想演戲,做斯特里普、朱麗安·摩爾、于佩爾,那種老了還能演戲的演員,我對錢沒興趣。這句話前半段是很多女演員會說的話。她們每天重復看戲骨的戲,每個場景都無數遍拉片,并且不斷在腦子里強化一個認識,就是我也能,我可以——本質上說,全世界都存在具有這樣心理的觀眾,就是所謂共情。你能不能做到,要看你在不在那個情境之中,脫離情境,很多東西就不存在了。
我問,你看了劇本才想演那個女人?她說,你看我年紀、狀態多符合啊,還有都是在外面流浪……主要是再沒幾出戲傍身,可能我就得要徹底轉行做地陪翻譯了。
事實上,她在日本這么多年沒演上過幾個戲,平時靠接待中國游客生活——有時需要在語言學校教漢語,然后擠時間去小劇場演出,什么角色都演。我嘴上沒說,心里覺得,一個演員混成這樣,可能對表演有誤會。她大學在電影學院學制片管理,按理說早該把這些看透了,可她顯然把一次誤打誤撞的客串,拿了個小獎的經歷,看成是一次職業重新定位的提示。她說,那次幫導演系同學的忙,拍畢業作品,沒想到得到那么多認可……她說話時臉上蕩漾起笑容。過了一會兒,她又說,我覺得吧,從那以后到現在,自己特別想演,每天都想。
說什么呢?演員脫離戲,就不存在了,人脫離生活,就如行尸走肉。往骨子里說,演戲的人,某種意義上都過得“狼狽”,就是說現實生活過得一塌糊涂。我對她這種女人,沒有欣賞,放在平時甚至想躲。只是這次來辦事,環境和語言都不熟,一刻離不了她而已。她在我旁邊,不停地說,我偶爾會覺得,她其實是個挺有韻味的女人。年紀不算大,身材比一般人還要好一些,眉眼多表情,笑起來自帶頻率,渾身顫抖。
她帶著那種眼神,說,看我干嗎?怎么不說話?我說,別誤會,別誤會,我在想事,這次的事情挺棘手,也不知道運氣如何。
很多演員需要這種誤會,能成事的,多少有些運氣成分。她無意中說起自己在國內運氣不好,沒遇上好導演、好本子,演了一些東西也不太滿意,所以就出來了。她三十出頭來日本,一開始就是覺得近,文化差不多。后來找了一個算命先生,說往東邊去會交好運,她才下決心。日本不大,但也有不少地方。她上學時讀過一篇小說叫《伊豆的舞女》,正好看招工啟示說,那邊一家中餐館招人。
她說,我到日本第一站就去了伊東市。到了那邊,才意識到去的不是伊豆。伊豆和伊東都在伊豆半島。伊東離熱海更近,我當時來這邊,就看到車站前集聚很多一對一對的老年人,拿著小旗子那種。第一次看見,我很好奇,走過去看,原來是免費的公共足浴溫泉。大家都笑嘻嘻的,挽起褲子,在里面泡腳。那邊的餐廳顧客大都是些老年情侶、夫妻,直到我后來離開,都沒見過幾對年輕情侶。后來才知道那里是老年人休養的勝地。她說,那里也的確節奏很慢,街上平時人很少,街邊全是綠樹,晴天時走在街上,人都被陽光打透了。海浪的速度也比別處柔緩。那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藍的海,我發誓!
我對她的印象是她說話做事的風格比實際年紀要年輕,留著短發,金魚眼,顴骨高聳,因為穿著緊身牛仔褲而顯得雙腿有些O型,不算太漂亮那種。從羽田機場出站口出來,我們并沒見到。我是在低頭取行李時,正好看見她那雙腿的。她用尖細的聲音喊我的名字,我起身跟她擺手。她說,導演好,我幫您拿行李,接下來的幾天,請您放心!
入鄉隨俗,日式的交流方式,就是我想象中的那樣。這次來東京,我帶著一腦子麻煩事,電影技審臨近,音樂版權出了問題,不得不替換。時間有限,能做這種風格的音樂人不多,我加急托了幾個圈里朋友找到東京一個音樂人。所以,需要跑一趟,正好我第一次到日本,以前都是在小說、電影里看日本,就覺得日本人特別分裂,既拘謹又瘋狂。她開車帶我離開機場,我在車上問她,是不是這樣?她說,你不累的話,待會兒我帶你走一走,咱們要去的地方在一個娛樂區邊上。最近特別不好訂房間,還好運氣好訂到了一個,據說視野超好。我心想,算了,正事還沒辦,房貸又快了,不少煩心事。我說,我有點累,先去住的地方看看吧。路上天都黑了。我問,你哪里人?。克f,河北。河北大了,我說。她說,衡水,知道嗎?我說,那我們是老鄉啊,你們的老白干在日本有賣的嗎?話題總能繼續下去。
后來她在一個橋頭轉向把車駛入一個偏僻的路段,路變得上下起伏,她說,銀座這一帶從前是海,后來填海造地才形成陸地。前面不讓行車,我們走后街。我說,哦。然后趴在車窗上向外看。后街有很多帶中國字招牌的飯店、酒吧、夜總會。車不知道拐了幾次,才在一個獨棟的大廈前停下。我下車,看了看,正好在一個路口,她說,我想你第一次來,住這里可以感受下東京,很多地方都可以慢慢去。
她顯然很熟悉這一套,然后我們下車,她帶我爬上一個樓梯,我感到很奇怪,外置樓梯會那么高。我沒記住那個民宿的名字,總之我們的第一次就發生在那個精致而窄小的房間里。在走了很長一段階梯,在空中回轉幾次之后,我們高高地站在一片漆黑與霓虹交錯的區域之上。我跟在她身后,她的雙腿在我的眼前交叉,偶爾停下來等我,我的臉正對著她的襠部,這個角度搞得我有些不好意思,不得不扭頭看身邊的黑暗街區,再往遠一點是一個遍布霓虹燈牌的地方,各式各樣的百貨商場林立。她說,多好啊,從這個高度能看到這里多么矛盾,入夜后銀座的夜景變幻多端。安靜與熱鬧一墻之隔。走著走著,我光顧著腳下的街景,一下撞到她。她差點倒下。我說,這里倒是真有意思。同時,扶著她。夜風吹起她的襯衣,露出一圈腰身,越靠近越能聞到冷風中飄散一陣莫名的香味。她說,還要走一會兒。這地方我也沒來過,第一次。
我們在頂樓找到門牌號對應的小門,電子密碼鎖“嗒”一聲響。房間很小,五臟俱全。一扇有些離奇大的窗,提供了足夠廣闊的視野——在最高的地方,可以看到很遠處。我們幾乎同時“啊”地叫著,為這個發現而快樂起來。
這一點說明我們都有孩子氣的一面,但是我很快躲開了她的眼神——那種眼神讓我感覺很不好。
我們在短短的走廊里緊貼在一起,她幾乎陷入了我的身體,輕輕地在我的胯上搭住雙手。進門后的小走廊滿是生活工具,左手邊是一個做飯臺,我們倆在那里親吻……窗外就是銀座繁華的街區,到處是五光十色的霓虹燈。奇怪的是色調更為復雜的光束在大玻璃上狂閃,屋里卻很安靜,只聽到柜子“叮叮當當”地響。
第二天中午,我下樓時她已經等在那里,那里的確是個路口——昨晚我沒有看錯,她說,我帶你走走。下午,我就在東京的音樂事務所見到了音樂家三島有哲。她日文很好,幫我跟三島溝通,事情比我想象的順利,我們在辦公室談了三個小時??瓷先Ψ嚼斫饬宋业囊鈭D以及電影剪輯日程的急迫,始終耐心傾聽,眼神是日本人那種禮貌性的關切。她在旁邊不斷鞠躬。在事務所外門口,三島問了她一句什么,她說了一個似乎音調有些熟悉的名字之后,對方立即燃起熱情,又說了一大通。我站在旁邊,只能聽他們說話。這種場面適合觀察一個人,她像昨晚什么事都沒有發生一樣,早晨的時候,早早出門買早餐,見我醒了,又跟我確認了一遍安排,希望我滿意。我說,一起吃吧。她說,這個的確很有特色,可我不想吃,剛來時天天吃,你試試,腌菜很特別,還有這個玉子燒。我一邊吃一邊看她半跪在旁邊。我問,你怎么了?她一怔,看著我說,沒什么。我說,希望可以快點搞定音樂的事。
那段時間,她整個人是游離的,從事務所出來,只剩我們倆時,她像演了半天,終于變回自己——還是又演了一個人?不得而知,她不斷重復看手機、發短信的動作。成年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們之間也沒什么,短暫的溫存而已。我整個過程明明是清醒的,卻像一剎那劃出了身體的感覺系統。我們一起走在東京下午的街頭,路過一些高樓大廈,上午的銀座沒什么特色,都是百貨商場和后街慵懶散步的老人。偶爾在街角,會看到幾只超大個的橘貓曬太陽。這里看上去比晚上一下老了好多。我說。她說,東京是屬于夜晚的。
我問,剛才在音樂事務所門口那一大段都說了啥?她把眼睛從橘貓身上移開,對我說,三島問我們接下來去哪玩,我說,我們去鐮倉。我又問,說了一大通就這些?她說,三島說電影人都要去那里走走的,他一個朋友每年去茅崎館住兩個月專門寫劇本。
我們在去往鐮倉的列車上聊了下面這些話。東京到鐮倉很近,我其實去哪里都隨便。我對日本很陌生,有些事也不需要了解,熟了反而壞事。我說,你到這邊運氣好轉了嗎?我的手不知該往哪放,有點吃力地倚在兩人之間的座椅間隔。她說,你讓我想起一個人,他的名字里也有一個澄字。我剛停止兩地跑的生活,以前我每周回一趟國。
我不好奇女人擁有她們所擁有的生活,她看我沒反應,鉆進了我的懷里,我想了想,說,想到東京到東京,想去北京去北京,多好的日子啊!多少演員天天跑劇組散簡歷呢!她說,那太不受尊重了,我不想去跑劇組……我只想好好演戲。她在我的懷里,一點點冷下來——我指的是態度,她整個人說其他的事還好,一說到演戲,立即像開了冷風。我不想場面尷尬,于是說,日本的冷氣和香港一樣足。這個玩笑沒起作用。她移開身子,看著我,說,你好奇嗎?我不作聲。又說,你這種人最可怕了……難怪你能在劇本里把女性寫得那么不堪。我說,不不不,我寫的是女性成長,人物要有弧光你知道嗎?她說,所以都是從壞變好?
我轉移話題,在這邊,多虧你。她說,我也沒想到會認識一個導演。在日本這邊三年多,還沒遇上過一個真正的導演。我說,我才哪到哪啊,還不知道第二部能不能成,變化大著呢。她說,至少你劇本寫得好,女主人公那種體會我也有……你看她和那樣一個不成熟的男人又見面了,還在想打開這個人。
從活得糾結這方面來說,我覺得她有我筆下女主人公的一些特征。我們見面做愛時,她也心不在焉,像心里多么不愿意。我不知道哪一種算誠實。反而越這樣我越輕松,一夜過后,當什么也沒發生。她表現得總讓對方有一些小愧疚,然后自己什么也不提,就這么欠著。原來我有個非常好的女性朋友,年輕,漂亮,一直跑劇組想當明星卻無意中成了網紅,整天蹦迪混夜店那種。有幾次喝多了,擦槍走火,我們差點辦事,最后都沒成,后來不聯系了。我記得她說過,別裝!我早看出來你不是那種人,你容易認真。我想,這個混在日本的女人可能是在我這兒過戲癮呢。人家本身就是女演員,我很容易就想通了。
我們邊看風景邊聊劇本,就這樣到了鐮倉。她好像來過無數次鐮倉的樣子,一走出站,就跟我說太宰治在小動岬、川端康成在長谷,小津在凈智寺,夏目漱石在圓覺寺,芥川龍之介和泉鏡花在材木座,還有輕井澤、休禪寺……看我沒反應,又說,今天時間也不早了,我們得先找家旅館住下。
這時,我想起三島跟她對話時說到的那個地方,于是說,寫劇本的那個地方在哪?她說,你想去那里?去那里需要提前預訂的,不過我們去看看,不住那里也沒事。
然后我們就去坐了地鐵,在大船轉湘南新宿線,往熱海方向,好像是要過兩站,其實距離不遠。湘南海岸的茅崎市是一個挺古舊的地方,當然也很安靜。
我們要去的茅崎館是小津安二郎寫劇本的地方。我們好半天沒有說話,我說,為什么要花錢去住旅館寫?。拷o得起這么貴的房租說明不窮啊。她說,當時旅館可以讓作家拿手稿來沖抵費用,是一個風俗。這邊離東京近,又靠海,生活起來容易一些,很多旅店老板手里都藏著一些名家手稿。作家們也有意思,每年就是喝酒,聽說過去文人賣字和妓女賣身一樣,他們這些大男人覺得這錢掙得有些不光彩,于是大多大手大腳,一毛不留,像消業障。我說,有意思。
到茅崎站時是下午四點多,打車去往沿海公路,走著走著,車拐進一條林蔭小道。前方路忽然變窄,我們就步行過去。兩邊都是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綠樹,看著有年代感。我們要從小林子里穿過,身后就是茅崎海岸。感覺上海浪就在屁股后面不遠,拍打沙灘的聲音黏黏的,淹沒了我們的腳步聲。雖然樹梢的擺動也有些大,但我并沒感到有風。她走在前面,我們很快又拉開距離。她說,應該就在前面,就在前面。說了好多次,終于出現了一幢海藍色小洋樓,左邊有一棵大樹,那里豎著一塊不大的木牌,她說,你看,就在前面,到了。
“茅崎館”三個字是漢字,有點行草的意思。旅館有一道門幡,里面是一道玻璃移門,我們站在前面的臺階上,朝室內喊,四周圍攏而來的只有海浪聲,始終沒有人從里面出來,只好回到院子,佇立在那里。院子不大,有片草坪。我也分不清這里的海和別處的海有何不同,總之都是海。是不是她所說的熱海我還不清楚。
日光有些不足了,她的背影投在我斜側邊的地上——她像個天生的演員一樣,只需要坐在石凳上,大自然為她調好光線,樹影打在她左臉和鼻骨的過渡區域,形成神秘的暗影——從我的角度看過去。我不記得坐了多久之后,忽然被身后一個老太太的聲音吸引。老太太從掀起的門幡中間,一邊鞠躬一邊忙不迭地說著什么。她趕緊起身,說了一通日文。老太太的聲音很低,一直半低頭,不時發出有些尖銳的笑聲。直到她向我這邊比劃了一下,我才看清她的樣子——不過我回憶不起來了,她的樣子會讓我想起很多日本電影里的,經常喝酒的婦人。
我們一起走進門里,老太太高興地讓我換鞋,前廳進去,門兩邊都是鞋架。高出地面半尺的木質地板前面,擺著幾雙鞋。她把老太太的話翻譯給我。她說,我剛才說你是導演,來這里只是看看,并沒有預訂,你猜她說什么?她說,真是幸運的人啊,原來一個人預訂,但是臨時有事不來了。只是不在小津住的二番間。我說,哦?前廳有一些書柜,里面是小津的出版物,還有照片。我借著所剩無幾的光,往二番間里看了看,天花板同樣是木制的,有被熏黑的痕跡。她站在隔壁,對我說,我們今天就住這兒了!然后整個人走進去,不見了。我走得有些慢,四處看看,屋子幾乎全是木質的,她又說,你想看小津房嗎?就在隔壁。
老太太站在門口跟她說話,她轉頭問我,要不要喝點酒?老人親手釀的酒。我說,可以來點兒。她翻譯給老太太聽。老太太點頭,又說了一通,低著頭,走了。她說,老太太說小津就喜歡早上起來喝酒,晚上劇組的人都在他房間里喝,喝醉了就一大群人倒在房間里……我說,她沒問我們什么關系?小津房的擺設和我們住的這個房間區別不大,只是略大一些,有個比較大的窗戶,燈是小津禮帽式的。我印象中我們房間的燈好像就是普通的燈。她坐在榻榻米上,說,你說呢?這兒是日本,別忘了你在車上跟我說的話。
我有些累了,不想干什么,換好睡衣,就干坐著。這間房也有個窗口,窗臺上擺著一盆花,依稀可以看見一叢綠樹,好像有風,樹歪向了一側。回頭去看,拉開門的是她,她端著一個竹制盤子。不知道何時出去的。她小步來到我對面,用眼睛瞟了我一眼。我說,一起嗎?端起酒杯,敬她。她說,為什么喝呢?我說,為了小津!她說,還是為了我們的相識吧??礃幼樱龑π〗蛞矝]什么感覺——原來我想錯了,她不為任何人而來。我一仰脖子,干了。她給我斟酒,酒很甜。這一杯為了什么?我問。她說,為了分離。我說,相識到分離也太快了吧。她說,時間對這事沒用,長短都一樣。
我不作聲,因為這么說下去,事情就說飛了。這一刻我們想落地嗎?也許,新鮮的相識和別離才有意義。我內心跟自己說,你想什么呢,混蛋!快醒醒。干了,我說完,回頭,樹影搖曳,潮聲被黑夜攏住,發出一種噴薄的低吟。我們一直喝著,后來不再說話,一杯一杯地喝(杯子不大,小口小口地喝,挺日式)。我覺得我們還可以再慢一點,再悠著手臂的速度。
半夜,走廊燈飾暗了,只留下門外的幾盞小黃燈。這個地方靜得嚇人,猛回頭會覺得隔壁有人走來走去,走廊里也隱約出現了一道影子,一會兒又消失了——可能是隔壁住客回來了?我看她沒反應,運動的影子消失后,我們后來繼續喝,反正在這里,不會發生什么了,我想。
不知道是什么酒,先是腦子一糊,然后那個勁又沖向四肢,我盡全力想去抱她,卻從她的身上滑下來,“咚”地倒在一旁。她就在我的眼前,還是那副樣子,那種眼神,似乎又是我做錯了,我不該去觸摸那些隱秘的地方,在這個夢一樣的神秘時刻。她在一點點變淡。
據說,老太太從上輩人那里繼承了這個旅店。這輩子繼續為小津安二郎而活,沒什么不好,或者對影迷來說還很幸福?我有點不理解,就像很多信教的人很難跟不信教的人解釋耶穌有什么用。自從我走進門,這個老太太說話一直帶著一串音——我逐漸分辨出小津安二郎的日語發音,雖然還是不知道他們說什么,我知道肯定是說這里之前如何。這是一個沒有未來的地方。其實,我覺得小津的電影還好,來這里純粹一時興起。在這里過夜,還要感謝那個因事取消預訂的客人。也許他知道我和她很快將分別,特意騰了個地方?
那一夜她發揮了好酒量,看我倒在榻榻米上,顧自喝起來,一邊喝一邊把我的衣服脫了。當我仰起頭,她已一絲不掛。一團銀色的煙絮在飄蕩,在揮發。
她好像說,她有個相處九年多的男友,在國內。他們一直沒結婚。我說,哦。她還說,前幾年男的有了別的女人。我說,哦。她說,我們都是從一個小城市考出來的,大學談戀愛,他家條件不好,有時我把我的生活費拿出來幫他,畢業后他創業掙到不少錢……我那么愛他。我沒想到我們在一起的時間那么久了。
其他的話,我還隱約記得一些,她以為自己可以做家庭主婦,過一過有錢太太的日子。就是那段時間,她有個機會到日本來,后來就決定不回去了。
我沒搞懂一個沒結婚的男友找了別的女人,跟她非要演戲有什么關系。她不是應該去豪華公寓里繼續演一個好太太嗎?她說,想過別人的日子。我說,可你是你自己啊。她說,所以我理解你劇本里寫的女人一定要說服男人別再幼稚,不顧生活。
酒后胡話當不得真。那天凌晨,我迷迷糊糊,看到一個影子,從對面樓梯向上走去。我叫了好幾聲,那人也不作聲。后來就到了第二天一早,老太太在我們離去前,給我們講解茅崎的故事,其中有的翻譯,有的不翻譯,搞得我自己單獨走開也不好,只能跟在她們身后,聽老太太不斷重復那個日文發音。她大致是說小津在這里拍過很多戲,她手里那個本子上都是些劇照,她指給我們看,然后對著某處說一通日語。忽然,她站在我們住的那間房對面的一面墻邊,翻譯說,導演在這兒——原來這里是一個樓梯,在這拍過一個人從樓梯上摔下來的鏡頭。
從茅崎館離開去看熱海,我們租了一輛敞篷車。她開車沿海岸線一直開出去,車輛越來越少,路面越來越寬。空中的海鷗滑翔著,不斷發出叫聲,叫聲總是出現在意想不到的方向。我清楚地回憶起路的一面是山,特別青蔥的山,山上種著很密的樹,遠遠地只看見一團綠色,樹枝被包括在其中,另一面的海把眼神從那些抖動的綠毛球上引到海面,太好看了,海水像開了濾鏡——我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說,第一次來日本時哪兒也沒去,就躲在小房間里哭,心情特別不好。一邊開車,一邊哭,她說,放心吧我經???,你當我在訓練一秒掉眼淚!我說,誰告訴你的?她說,這么演有什么不對嗎?我說,情緒感染當然不好,你得讓觀眾哭,觀眾什么感受都沒有,就看到一個人哭不覺得這人有病嗎?眼淚是結果,戲是過程。她說,前面都是一樣的風景了。不如我們去茅琦車站門口的足浴溫泉泡一泡吧,然后從那里坐火車回東京。我一直想加入那些老人。
我說,出發!車速變快,在一條海邊的空曠公路上疾馳而過,景物一直凝固在藍色里。我看她張著嘴大聲喊著什么,風聲太大,我聽不太清,后來覺得可能是日語,聽清也不懂——我有點不認識她了,等車速慢下來,她看我一眼,然后我聽到她喊的是什么話:東京也去過了,熱海也去過了,咱們該回家了。她喊。我也喊,是啊,謝謝你帶我來這些地方,足夠回味了。她說,彼此彼此,其實我是第一次來,很早我在國內做好了攻略,一直希望跟男朋友一起來。對了,我來日本最想去的不是京都、澀谷、大阪、富士山、新宿,而是熱海。東京也去過了,熱海也去過了,就該回家了。
那一次,我們乘車返回東京,就分開了。兩天后,我已回到北京。離開日本前,我給她打過電話,她并沒有來送我,不知道什么原因。當時我拿行李,走下高高的外部階梯時,還小有惆悵,同時那個有些恐怖(晚上爬樓梯反而沒有恐懼)的階梯,提醒著我,心情上應有的波動。預約的出租車在下面等我,我一步一步,走下樓梯。日本司機嚴肅地站在車門邊,他可能好奇我住在這么高的地方干嗎,他肯定不知道,房間里有一扇大窗……
后來就沒什么故事了。時間過去很久,有一天我偶然得知“東京也去過了,熱海也去過了,我們回家吧”是小津安二郎電影《東京物語》里那對年邁夫妻的臺詞。現在一想,離開日本至今,我手機里一直留著她的電話和那條短信——我覺得,她可能也沒刪掉,但的確沒有什么理由再聯系了。不知道那種讓自己產生小愧疚的感覺對不對,但好像大家不約而同地,默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