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機從眼前犁過

心亭

一

心疼一頭牛，與之配套

一步一叩首向土地謀生

肩上的繩索勒進骨肉，鞭子揚起時

熟稔的“駕”字卻哽咽在喉

脊背突出、膀子突出、顴骨突出

父母用這些突出的部分耕耘生活

那時我十二歲，開始學(xué)習(xí)牲口“把式”的技藝

那時我把控不住犁，也把控不住自己

最喜歡泥土的浪涌、一溜煙兒的氣息

幾遭過后，撿拾出絆腳的礫石

面對犁鏵父親撫摸的細(xì)膩，直到影像深刻

此時卸下竹編的“牛愁”（口罩）可以撈一口野草香

二

第一輛拖拉機進村，幾位老把式換上了新鞭梢

多種花式竟鳴，足足二十分鐘

一頭老牛撩開人群，頭部依在機體

是皮癢也是心癢，見了兄弟互訴衷腸

從此，鞭子收進內(nèi)心

背靠古槐，泡一壺柳葉茶，觀棋不語

任由年輕的司機輕巧地騎在“牛”背布局

一晌的時光，十頭牛的耕耘

我做過配重，翹起的前輪放低了姿態(tài)

在這一刻爬坡，略顯人生的份量

卑微不再卑微，所以樂于配角

所以常常把腳丫放入輪印里確定東方紅的方向

三

父親告訴我，兒時曾指著一元錢幣上

駕駛拖拉機的姑娘喊娘

因為一樣的發(fā)型，一樣的紅光、一樣的樸實

一樣內(nèi)含著五谷的芬芳

每當(dāng)哭鬧，奶奶總是解開盤扣、掀開衣襟

神秘地從腋下摸出一張在我眼前縈繞

我看好時機抓在手里，親了又親

一聲聲娘，娘親似乎就能聽見呼喚從莊稼地里往回趕

奶奶留給我最金貴的遺產(chǎn)

是那玫霜染的紅葉，記錄了共和國豐富的1960年

把它珍藏在日記的扉頁，期待著夢圓

期待著一元一輛東方紅行駛在人間

四

十年的營生，我家的拖拉機壞了

父親心疼，舍不得報廢舍不得破壞性拆解

大清早趕著牛車把它拉到了修理廠

打開機體的瞬間，一腔熱血橫濺

這一汪黑色粘稠且磨屑點點，老損的癥狀

父親嘮叨了半天它是家中一員

囑托急診、好生伺候，用盡了一生的悲憫

手術(shù)臺上的零部件血肉模糊游離于險灘

一位后生主治，幾縷青煙升起

拖拉機牽著牛車，牛車牽著牛兒回到了田園

十月，父親把喜燈籠掛上門前的柿子樹

曲折地講述那位后生終于成了我家的二妹夫

五

從一拖博物館出來，心中缺失

想起一個泥孩兒捧著泥塑的拖拉機走過春天

為了完美反復(fù)地重塑，走失在一場意外的雨夾雪

沒來得及和玩伴在約定的時間一競高低

只有他能穿過幾道彎、越過幾道嶺

抵達(dá)最深的溝壑，采集到最艷的紅土泥

清楚地記得，他的拖拉機天然的赤色

正前方的旗幟光亮耀眼

在老家，荒蕪的院子母親種上了一片油菜花

我坐在門坎上小憩，突然有了爹爹的模樣

泥塑的胎盤，東方紅的骨骼

一輛拖拉機從眼前犁過，我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墑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