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星宇
祖父從深山走出, 身后帶著
一根枯木, 寂靜的林間
蟬的低顫令人深感不安
一只蟬的生命沙啞而明亮, 對死亡的消息
保持高亢, 人至暮年
只會去尋找比自己更老的事物, 這次
落日也將承認自己老去
樹和祖父的影子融在一起
我走在前面, 兩手空空
暮色下, 祖父正帶著另一個自己回家
應該有鷹盤旋天空, 應該有牦牛飲水……
比雪更白的是流水的骨頭, 走在茫茫原野
唐古拉山脈或是孟屯河谷
都不及霧中那聲急促、 短暫的鳥叫
人世已無痕跡可尋, 當我默許這一切
喚醒我的: 樹影、 山川、 湖泊……
都掩飾了內在的塵囂, 鳥羽有了微醺之感
那枝晃動的樹梢, 已空空蕩蕩
在相識后, 有了新的意義
夜色下的白云無人收割
就這樣展覽吧, 它還穿著白天的舊衣裳
回頭看去的人多么幸運, 那些
關乎美好的時刻, 就這樣悄然發生
“為神所驅趕的云……”①吳玉壘: 《壬寅春日: 摘要》會不會
有一匹白馬從中跑出, 不帶有任何念想
它低下頭, 不發出任何聲音
只是溫馴地在你身上蹭了蹭
前世的蝴蝶告訴我:
你不用來了, 它已從南美洲的巨大森林
——飛出
它緩緩地振翅, 帶來一陣颶風
對于藏在其中的真相無人知曉
一只干凈的蝴蝶飛向塵世
它從風中緩慢落下, 影子早已等候多時
見證太多崇山峻嶺, 草木溪澗
又一輪榮枯, 未被提及的——
反復的悲傷
在某片葉上, 一只蝴蝶的籍貫將被改寫
故人已老, 它忘記從何而來
虛構的前途, 何時才會放下欲望的翅膀
直到疲憊地落在我的眼前
“停下來就變成了標本”①雷平陽: 《界遙寺的落日》, 晶瑩的
寂靜之美, 當我凝視——
它與我隔海相望, 雙翅里還藏有風暴
漁舟唱晚, 坐在
船頭的護漁人, 拉出一曲
《空山鳥鳴》, 二胡發出低回婉轉的聲音, 曲終
……空山更空。 不見有百鳥應聲, 重歸寂靜
他不敢抬頭去看, 森林已成象征
一群白鶴站在松尖, 發出生澀沙啞的叫聲
像是完成一種優雅的儀式
滯留水面的人, 兩鬢斑白
退場者有難以訴說的憂傷, 屋內燈火晦暗
光線從未卜的下游漸漸收攏
想起他客居異鄉, 體內應住著一只白鶴
“黃昏我以鶴身守著一湖靜水。”①燈燈: 《愛》
亂石老不可言
近處的河灘上, 一群鳥從遠山遷徙而來
正在密集交談些什么
在群鳥的面容中, 我認出沙鸻、 鳳鹛、 蝗鶯……
還有紅尾鴝, 它站在遠處
陷入泥潭之中
和我一樣遙遙注視
像是兩個靜立的詞語
見過太多掙扎而起的鳥, 對于眼前情景
又會在生命里, 組成什么新的語言
當絮叨走向啞寂, 暮時
群鳥飛向密林, 我在一次次教誨中
去辨識河灘上錯亂的足跡
——那些樸素的真理
九月的稻已獲得神諭
“那里會長出大海”①呆呆: 《神是憂傷的》
一株稗子站在風中
萬千的稻從它身旁走過
想起它虛無的一生
應是憂傷的, 或許在夜深人靜時
會有一株稻和它緊挨在一起
就像塵世中你挨著我
我卻不能輕易說: 愛你
暮時, 在湖邊
波紋里的棕樹有群峰之美, 一只鳥
從水影飛出, 去追逐另一只
拉出起伏的曲線
它們飛走了, 山林里發出啾啾聲
像是在呼喚我, 循著聲音看去
對岸有人正與我相視
他站成夕陽下的一個符號, 瞳孔里的反光
無法辨析, 風從湖面吹來
什么都未訴說
無意義的悲喜再次落入心底
他突然叫出我的名字
仿佛是相識多年的老友
——會是誰呢?
當我向水面看去, 亂影里的靈魂
暗自擺渡, 另一個我
正對著空曠的湖面回答: “在這兒呢。”
去波紋里尋找它的年齡, 夕陽照向
流水, 未知隱匿于金色
那是晚憩的女人, 帶著回眸一笑的
嫵媚, 消失在夜里
風一次次詢問我的名字, 站在河畔
群星低下身來, 諒解虛構的沉默
大河接納了水的流浪, 從堤岸涌起
一切有了新的定義:
“波濤加深了我與每一條支流的關系。”
我掬起一汪清水
看見另一個搖晃不止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