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攜秘前行

2023-02-20 01:32:41張品成
延安文學 2023年2期

張品成

伍天抱五歲時問他爺伍萬晨:“人家敬神仙,我家敬神農。神仙和神農是不是兩兄弟呢?”

他爺伍萬晨說:“神農也是神仙呀,家家敬的都是神仙,怎么扯出兄弟了?你看你?”

“姓神的都敬嗎?那神經呢?”當地人罵人話里常跳出這兩字,“神經”是指糊涂家伙笨人癲佬。

他爺伍萬晨就笑了,拍拍伍天抱的后腦。“你小小人兒就別老想這些事了,會腦殼里長亂草,變成神經的。”

伍天抱娘也說:“就是!伢呀!聽你爺的。腦殼里長草那不得了喔!會被人熬了吃了。”

伍天抱臉就煞白了。他家里那些缽缽和罐罐,熬的盛的都昰黑黑湯汁,然后給到家來求診的人喝。要不就給人抓了那些根根蔸蔸莖莖葉葉回家自己熬了喝。

伍天抱想,我腦殼吧怎么能長草長樹長藤蔓的呢?

他不再問神農神仙什么的了。

人說靠山吃山,這句話放在伍天抱家最合適。山里長草長樹長藤蔓,伍天抱祖上就靠了這些山里長的樹呀草呀藤藤蔓蔓,養活了一代又一代人。

伍天抱祖上是這一帶的土郎中,給人治疫診病。一代一代傳下來,傳男不傳女,到伍萬晨這,也不知傳了多少代。但伍家每代人卻都名聲在外,不是有什么特殊手段,是祖傳秘方,不是一個,是好多個。其實伍家男人自己很清楚,一切都來自山里,說穿了,就是些山里生山里長的東西,樹呀草呀藤藤蔓蔓……,弄了來,搭了配了,熬成湯,制成丸。但關鍵是草樹藤蔓怎么搭配,那些根根蔸蔸莖莖葉葉藤藤蔓蔓從山里弄回,普通人家就做了木料,或者干柴木炭。但伍家祖上,知道怎么搭配,每樣各自多少分量,這么一弄,就成秘方,神丹妙藥,一代代傳下去,就是祖傳秘方。外人不知不曉,只伍家男兒知道,一線單傳。你說山是不是伍家的金庫嘛,世世代代祖祖輩輩這么傳下去,那“金庫”里錢,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伍家祖傳了秘方,也祖傳了一句家訓。“勿為蛇,欲吞象”。俗話說,人心不足蛇吞象。說的是貪心。做人切不可太貪。于人,安居飽食暖身即可,于家,小康安寧富足即可,不重利重口碑德行。

伍家一代代這么做的,也確得到鄉人親友認可,說到伍家祖上及伍萬晨,都豎拇指。家里四面墻上,也掛了些病人送來的錦旗匾額。

伍天抱十三歲了,伍家祖傳秘方傳男不傳女一線單傳。傳傳就傳到伍天抱身上了,伍天抱前頭兩個姐,娘生了伍天抱后就像被一只手關了閘,沒見肚子再隆起過。伍天抱成了獨子,還真就一線單傳了。從伍天抱能走路起,爺就教他識百草。

伍天抱后來知道了那些植物,那些根根蔸蔸莖莖葉葉藤藤蔓蔓。他也早知道家里為何不供別的神仙菩薩只供那叫神農的古人。

伍天抱后來也知道了關于神農的故事,神農識百草,那些根根蔸蔸莖莖葉葉藤藤蔓蔓,從中識得藥性。也就知道“百草”治“百病”,神農是郎中的“老佛爺”,人家不供,但伍家當神供了。

伍家名聲在外方圓百里無人不曉,講起,都豎了大拇指,說那家人好手段,治百病,人也心善。多對人有仁慈,慈悲心腸。人家感激救命之恩,送錦旗匾額屋子四周掛個滿滿,外面來人,誰見了誰都嘖嘖。

要是那年里標不出現,也許龍回鎮啥事沒有,一切風平浪靜。但那年秋里標現身了。

里標是個人物,是這一帶有名的山大王,其實就是山匪。占山為王,橫行鄉里。里標是個兇悍的角,誰見誰怕,心狠手辣。但里標不搶窮人,專以富家為目標。為匪者,要的是錢財,窮人家多是能穿個暖吃個飽就心滿意足相當不錯的了,還有上無片瓦下無一寸之地的赤貧人家。里標來是沖了有錢財主們來的,所以這一帶富家建宅院。宅院是這一帶客家人的一種特殊建筑,高墻厚門,窗小且設在高處,四角都筑有碉樓,碉樓有槍眼,方圓幾十丈內無死角。講究的還四圍挖有深溝,類似古代的護城河。宅院里有井,亦有池。大門用鐵皮包裹不說,門斗上方還有暗溝,可蓄水,一旦有人用火攻門,可放水滅火。

建筑很特別,防刀槍也防火攻水淹……

里標是什么人?他要在這一帶為匪,得有好腦殼,腦殼里常常要出新招出智謀。正應了那句話,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里標腦殼好使,里標總能有破防和好手段,總能有辦法得手。

所以這一帶的富人視他為敵。先是補上宅院的缺陷處,以防為主,但不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嗎,任你千變萬化,里標總能找出破綻總能得手,就給財主麻煩不斷。

那片崇山峻嶺深處,里標筑了匪巢。時不時出山,在這一帶鄉間常出沒,攪得人心惶惶,雞飛狗跳。官府當然對他進行圍剿,但里標仗了山高林密,神出鬼沒。且官府派出的兵,沒個好處,誰真的去那鬼地方受那份罪?說不定挨個冷槍一命嗚呼。每回進山剿匪,也多做做樣子,雷聲大雨點小。

里標的出沒,那些日子最糾結的是龍回鎮的財主刁飛萬。龍回離奇龍山最近,奇龍山處大山中,山高林密,崖陡路險。里標的匪巢就安在奇龍山的一處大洞子里。

按說是龍回的財主刁飛萬是里標的近鄰。兔子不吃窩邊草。不僅不吃窩邊草,里標這群匪,是那種江湖上匪盜,不是那種游兵散勇烏合之眾。里標這群匪講道上的規矩,就是平常人說的盜亦有道。里標這群匪很講究,規矩挺多。也都是江湖上那一套,比如“八賞規”與“八斬條”。“八賞規”是忠于山務者賞、拒敵官兵者賞、出馬最多者賞、擴張山務者賞、刺探敵情者賞、領人最多者賞、奮勇爭先者賞、同心協力者賞這八種人得賞得獎勵。

這事里標講究,所以,里標為匪,常出沒這一帶,于刁飛萬并不是什么太大的麻煩。但刁飛萬不僅財大氣粗,且錢多勢旺,自視是地方一霸,且建有最大最堅固宅院,固若金湯。山里毛賊,根本不放眼里。

每次里標率眾廣嘍啰從龍回刁家大宅院邊上經過,都感覺到那種大門緊閉的宅院里墻縫和小窗的那些目光。別的人家里標率眾過身,關門閉戶,也關滅了笑聲歌聲,連雞鳴狗吠也都被什么收了去,周邊寂靜無聲。但財主刁飛萬家大宅院里不一樣,竟然從那些高墻縫隙間,走馬廊及碉樓的槍眼里漫擠出笑聲和歌聲。

太不把里標老大看在眼里了嘛。這不故意挑事嗎?里標心里就擱了塊黑石頭。來來去去往龍回過了幾回,心里黑石頭就多了起來。終于不堪負重,忍無可忍。里標覺得這“窩邊草”不吃還真不行。

就有模有樣地攻了一回刁家宅院,雖高墻厚壁,易守難改,久攻而未果,但卻讓宅院里刁家大家族百十號老少虛驚了一場。圍了刁家宅院,墻里的人出不來,墻外的人進不去。雖說宅院里屯積了足夠吃食,亦有水井及其它。生活所需,足夠應對三個月有余。但墻外的牲畜呢?還有田里作物什么的,無人照看,皆荒了廢了。

里標還叫人在宅院外堆了柴,墻高,圍門包鐵,火攻也徒勞。就是強攻,損兵折將,那是不劃算事情。然里標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不攻宅院但攻人心。

到日頭落山,宅院周邊就點了一圈篝火。里標的嘍啰們就在那做燒烤,弄了人家的狗什么的來,架在火上燒或者燉。然后就放肆了喝酒,瘋張無度,唱鬧到半夜還鳴鑼,燃放炮仗,喊打喊殺地吆喝。里墻的男女老少心驚肉跳徹夜難眠。

里標不為別的,這是玩人哩,分明是捉弄刁飛萬的嘛。看你姓刁的一土鱉還目中無人不?

就這么圍了刁家那座大宅院有十天,直到墻外的刁姓親戚覺得事情似乎很嚴重,托人帶信去了建陽刁飛萬他弟刁飛千那。刁飛千在建陽任保安大隊隊長,率了一隊兵荷槍實彈火速馳援龍回,里標才率眾撤去,遁形深山。

十天里,刁家雖無人遇有不測,財產亦未損失分毫。可一族人久久難定驚魂。田里作物棚里牲畜十天失去照應,皆有損失。

但那么個“劫難”還遠未結束,隔三差五的里標來龍回跟刁飛萬玩這一招。那個匪首,不急不躁,從容鎮定,依然不圖財不圖命,只圖樂,快樂開心玩一把。他把刁飛萬當玩物哩。

刁飛萬一族人就那個了,不堪忍受。里標神出鬼沒,說不定什么時候就出現在刁家宅院周邊。總不能保安團隔三差五地往龍回來吧?保安團負責地方治安,你個偏遠的龍回,就刁家的一處宅院,你團長公器私用,保安團師出無名。

刁飛萬一族人那些日子心力交瘁,這事橫豎得有個了結。里標那伙匪,成刁飛萬眼中釘肉中刺,恨之入骨,不除之寢食難安坐臥不寧。

刁飛萬和他弟刁飛千說:“里標匪眾,是刁家一大禍根,不除之刁家無安寧之日。”

他弟刁飛千說:“這么的被個山匪捉弄也確不是個事,安居方能樂業,得一了百了。”

習飛萬說:“怎么個了法?”

他弟刁飛千說:“請官府派官兵清剿!”

刁飛萬斜了眼看了他弟刁飛千好一會:“怎么請?那些官兵是大菩薩,誰能搬得動?”他弟刁飛千說:“有錢能使鬼推磨……”

刁飛萬橫下一條心,就是割心頭肉,也得拿出這筆錢。他賣房子典地,把家里積蓄都拿了出來。

那天,龍回干燥的山路上漫卷了一股煙。那煙一直扯到了刁家大宅院那才止息彌散。煙塵散去,鄉人看見的是幾匹馬。

馬停在那門邊,馬背上跳下來幾個穿軍服的人。

那個師長帶了一隊人來,他們進了刁家宅院。師長長了一對豆豉眼,還不停地眨眼,那對眼就更顯小。

小眼睛師長帶了參謀幾個宅院上下走了一遭。老爺刁飛萬和管家安順弓了身,擠一臉的笑。老爺刁飛萬把里標騷擾之患又叨叨了一遍。

“度日如年呀!”老爺刁飛萬說。

“苦不堪言呀!”他說。

豆豉眼師長大嘴一直抿了沒吐一個字。中午時分,宴席已弄好,一桌的可口葷腥,好酒好菜地擺了。一行人依次入席,客人坐主位,主人笑了說:“窮山僻壤,無海味招待貴客,山珍還是不缺的,長官不必客氣,到刁某這開懷暢飲才是!”

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杯來盞去,酒足飯飽。豆鼓眼師長依然沒扯正事。

出門,翻身上馬,才對刁飛萬說了一句話,“過幾天會有兵來!”

老爺刁飛萬就等了。

過幾天會有兵來。是幾天,豆豉眼沒說,那就等。

刁飛萬爬到刁家宅院最高處,鼓了眼往那條路上望,望眼欲穿。

等了兩天沒見人來,接著等。總歸會來的,吳師長什么人?答應的事能食言?

第四天第五天依然沒見兵來,足足等了半個月,依然沒動靜。

刁飛萬灰著臉跟管家安順說:“鬼東西蒙騙我們。”

管家安順說:“刁飛千帶來的朋友,又收了刁家定金走,吳長官體面人,能隨口謅謅?”

老爺刁飛萬覺得管家的話確有道理,第十六天,刁飛萬還是爬到望風樓,從那地方豉了眼睛望。

那邊,有人往刁家宅院這邊走。不是兵,三男人都挑了柴,是賣柴的。

又隔了一袋煙功夫,路的那頭,又出現三個樵夫,挑了柴,往宅院里走。

老爺刁飛萬納悶了,秋里,圍里的柴房已備個滿滿,要過冬,柴和炭必備足。怎么還進柴?再說,刁家有專門砍柴的下人,不必從外買進的。

老爺刁飛萬一臉的疑惑,急急下了樓。那幾個男人正在解著柴捆,幾捆柴散了一地,柴中間,現出一桿長槍,六個“樵夫”六桿槍。

刁飛萬老爺說:“就你們?”

“哦嗬哦嗬!”幾個男人哦嗬了。

“能成?”

“你看你刁老爺說得?能成?你看你這么說。”領頭那男人說。

“哦!”

那男人從衣兜里掏出盒“三炮臺”,拈出根遞刁飛萬,刁飛萬舉了舉手里的水煙壺:“我吸這個!”

那男人自己將煙點了,說:“吳長官叫我帶了五個人收拾你家禍患。”

“哦哦,你是領頭的。”

“叫我唐三南。”

“我說唐三南……”

“殺雞焉用牛刀?就我們幾個就夠了,足以收拾了里標。老爺你放心。”

“山高林密,里標又不是一般的角色。”

“就是非同一般,吳長官才想出這高明謀略。”

“哦!”

“大海撈針不如守株待兔。”

“哦哦!”

老爺刁飛萬和管家安順哦著,云里霧里那么。

“守株待兔?”

領頭那男人笑了,說:“是的是的!守株待兔。老爺,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不是云里霧里了,是泥糊里了。老爺刁飛萬和管家安順腦殼里現在滿是糊糊。

領頭那男人說:“我們來這的事,千萬不可聲張,只當我們是你家幫傭或者長工。”

“你看你長官說的?”

“我們身份就你兩個知道,說出去就辦不成事了。”就如此這般把吳師長的計謀和部署詳細地說了出來。

老爺刁飛萬和管家安順點著頭,齊齊說:“放心放心一萬個放心!”

幾個男人就住在了刁家宅院里,看去就像新顧來的幫傭,他們也干活,干得有模有樣。也不抽“三炮臺”什么盒煙了,下人哪有抽那么好煙的呢?他們也跟了吸旱煙。這么,就沒人有疑心,只是開口說話不是當地口音,但他們也不大說話,開了口,總是讓宅院里刁家老少覺得怪怪。

守株待兔終于守來結果。那天,有人急急跑來報警。里標那幫匪又現身龍回了,氣勢洶洶往刁家宅院這方向來。他們又想玩以往那一招,給老爺刁飛萬臉上抹尿,挫老爺刁飛萬氣焰氣勢。

里標依然站在那塊大石頭上,他對刁家宅院里暗藏的殺機毫無覺察。依然故我,大咧咧牛哄哄。那么張揚了,吆三喝六。他要玩弄老爺刁飛萬,他想讓那個財主難堪受窘,給自己取樂。

但沒想到那面墻的兩面碉樓有五支槍,槍口都瞄準了他。那天里標有點運氣,天氣晴朗萬里無云。西下的太陽無遮無掩,那兩碉樓面西,槍口被那陽光耀得燦爛,領頭那男人舉了望遠鏡往那方向看,陽光晃眼。另五個男人的眼也讓強光晃了。

這就讓里標保了一條命。

機不可失,日頭落山前必完成那致命一擊。

五個男人瞄準了里標,領頭那個揮了下手,五支槍齊齊發射。五顆子彈像五只奇特的蟲子,撕裂了夕照往里標身上飛竄。

要不是陽光晃了五個男人的眼,里標肯定沒命了。那五人都是豆豉眼師長從隊伍中選出的神槍手,平常時候,百步穿楊。可那天五顆子彈有兩顆擊中了里標。

里標那時應聲倒地。

老爺刁飛萬和管家安順在宅院望風樓上是親眼目睹了這一切的。

老爺刁飛萬把余下未付銀子交五個男人帶去給豆豉眼師長。還設宴送行,一臉的感恩戴德,千謝萬謝。心頭拿下了那些黑黑石頭和滿腹的亂草,好呀妙呀!一族的老少男女,總算能安寧了過正常日子睡安穩覺了。

守株待兔,擒賊擒王。這步棋走得出其不意出人意料。吳長官到底有過人的本事,不然怎么能做到師座位置。能出人頭地做師長,畢竟是有道理的喔。眼雖小小,但看事看人看世道一切看得透透。

阿彌陀佛!

老爺刁飛萬那么想。

他一身輕,像年輕了二十歲。

伍萬晨和龍回的鄉人,沒覺得那天發生了什么。五聲槍響很平常,里標過路龍回也平常。不是一次兩次了,兔子不吃窩邊草,吃的也是富家。反正里標也不搶普通人家,搶的是大戶。大戶人家有宅院,高墻壁壘,防得住就防,防不住活該倒霉,破財消災。

刁家的宅院防里標沒個事,但里標并不在意高墻壁壘,他不攻城在于攻心。里標不圖財只圖其它,里標的人將刁飛萬的宅院圍個嚴嚴,徹夜的篝火響鑼鳴炮也讓龍回的鄉民習以為常。

響幾聲槍他們也當成爆竹。

沒人知道刁家宅院里外發生的那些事。人們嘖嘖了幾聲,街談巷議了一陣子,風就把一切吹個干凈。

該做什么還做什么。

大早的伍萬晨跟伍天抱他娘說:“屋里料沒了,我進山弄些來!”伍天抱他爺說的料是指藥材,就是那些草藥那些根根蔸蔸莖莖葉葉藤藤蔓蔓。

伍天抱他爺伍萬晨去山里采藥,卻遲遲不見歸屋。

伍天抱看到天黑了,屋檐上一只黑鳥專用高聲低怪怪地叫,聽得伍天抱皺起了眉。問他娘,“娘!我爺還沒歸屋?”

娘說:“你爺沒事,他在山里能有個什么事?”

第二天一整天,也沒見爺的影影。

到第三天,爺依然沒歸屋。

伍天抱娘正揪心這事,男人從來沒連了兩天沒回家的。

人能去哪?遇到猛獸?爬崖失足跌了摔了?還有別的什么意外不測?

想不出,急得成熱鍋上螞蟻。找親戚們商議,說:“別急別急,真有事,急也沒用!去山里找人!”

眾人去了趟山里,分頭找了許多地方,伍萬晨常去的去處,都找了個遍,不見線索。

伍萬晨確實出了意外。

那天他正往龍回家里去,路邊跳出兩漢子。伍萬晨想,莫不是碰到匪了?但里標的嘍啰伍萬晨都認識,常去他那索要草藥治傷療病。從來都和和氣氣,畢竟別的富家可搶,但郎中誰也不能得罪,為匪為盜也是人, 人吃五谷,孰能無病?再說,里標匪眾,從來都是明人不做暗事,不遮臉蒙面,響當當漢子。

今天卻蒙了面?

伍天抱爺伍萬晨想,碰到麻煩了。這兩人不是里標的人,是哪路來的毛賊?

伍萬晨說:“大哥!我是龍回伍萬晨伍郎中。”

那兩人說:“找的就是你龍回伍萬晨伍郎中!”

“你看你大哥,我身上沒票子銀洋……”

“你看你伍郎中說的?我們又不打劫你,我們是去龍回請你。”一個男人說。

“就是!”另一個男人說,“沒想到我們這么好運氣,能在這地方撞見你,我們走運了哩,你看,你不信命還不行!”

“哦!”伍天抱他爺伍萬晨哦著,他和龍回的鄉人都不知道那天在刁飛萬家宅院那發生的事。

兩個男人把伍天抱他爺伍萬晨帶到大洞子里,一直帶到那張床邊,床上躺著的是受了傷的里標,里標昏迷不醒,兩顆子彈雖都不是打在致命地方,但流得血太多,且還傷口有紅腫,子彈都卡在皮肉深處的某個地方。

里標看來情形不妙,命懸一線。

所以,嘍啰們才急急要請伍萬晨來,他們覺得就是冒險也得請郎中來,且要有手段的郎中。那就只有去龍回了。龍回宅院暗藏殺機,刁飛萬那狗東西,讓里標吃了虧。難說還暗藏了官兵在龍回?他們準備派兩個人夜里去龍回請土郎中伍萬晨,沒想到卻在半路上撞見了他。

看來里標老大有救,命懸一線,這不來了一線希望嗎?

伍天抱他爺伍萬晨看了看傷口,里標傷得不輕,但不管傷輕傷重,伍萬晨都得援手救治。一來伍天抱他爺伍萬晨心地慈善菩薩心腸,他們伍家自古就有家規。遵行道上規矩,扶危濟困懸壺濟世濟苦憐貧慷慨仗義。二來就是不情愿也沒退路,治與不治現在已經由不得伍萬晨了。

伍萬晨沒去哪,伍萬晨就這么在土匪里標那滯留了十二天,沒人給他送信龍回報平安,眾匪當然不能派人告之伍家。一直到里標的傷已經漸有了好轉,才跟伍萬晨說:“謝伍神仙救命大恩,你妙手回春,救了我們大哥,你可以回了,家里人惦了哩。”

伍萬晨揣了里標給他的幾塊銀洋往龍回走,伍萬晨不肯收里標的錢,里標說:“這點銀洋比起我一條命,根本就九牛一毛,你伍神仙不肯收,那就是看不起我里標,人說是我綁了你來這的。”

伍天抱他爺伍萬晨沒話好說了,只能揣衣兜里回到鎮子上。伍天抱的娘喜出望外。

“哎呀哎呀!你個鬼,你去了哪也不吱一聲?”伍天抱娘這么說。

伍天抱他爺伍萬晨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跟女人說了。

女人說:“回來就好,這些日子讓人揪心。”

本來以為一切正常,日子和以往那么,平靜地過下去。但那天里標又從龍回過身,里標站在刁飛萬的宅院那石頭上,有模有樣地朝宅院方向喊:“你個刁飛萬吔,你叫人放冷槍,你沒收了我的命,那就有人收你的命。”

刁家宅院里,有人尖聲地喊:“哎哎!那真是里標哩!”刁飛萬和管家安順急急上了望風樓。

刁飛萬和管家安順在望風摟上睜大眼睛望,張了耳朵聽。看人是那個里標,聽聲也是那個里標。豆鼓眼師長的人不是說里標挨了幾槍應聲而倒早見閻王爺了的嗎?怎么又活跳跳現身在了龍回?刁飛萬族人的災難又開始了,且接下去又是隔三差五沒完沒了,那刁飛萬和一族老少的眼中釘肉中刺又出現了。那些磨難永難消除周而復始,刁飛萬坐臥不安寢食難安惶惶不可終日,他能不糾結?

誰也沒想到伍天抱家里會出意外。

老爺刁飛萬跟管家安順說,“走,去會會那個土神仙!”

管家安順當然知道刁飛萬要干什么,他說:“老爺這用得了你自己去?我找人把他叫到宅院里來就是!”

老爺刁飛萬的用意很明白,里標又出現了。明明那天是挨了槍子的,不是一顆是兩顆還可能是幾顆?看著那個匪首倒地,人被抬走后,老爺刁飛萬和管家安順去那看過,一大攤的血。那還能保命?可里標硬是大難不死,起死回生,是有高手幫了他,把里標從閻王爺那拉了回來。

那些天,伍萬晨莫名就失蹤了,失蹤了有十天,現在真相大白,不用說,伍萬晨是去了里標匪巢,去給里標療傷救治。不管是怎么去的,劫持去的,請去的,反正他是去了。

是伍萬晨妙手回春,把里標從閻王爺那拉了回來。

但管家的話也沒錯,你個老爺,也是一方富豪,有身份的人物。何況老爺你是去找姓伍的究責“算賬”的,該把他擄了來。

老爺刁飛萬笑笑著,輕描淡寫。

“我們去伍萬晨家看看。”老爺刁飛萬說。

伍萬晨一家人誰也沒想到老爺刁飛萬會出現在自己家門口。

伍天抱娘聽到敲門聲,說“來了來了!”打開門,“哎呀!”了一聲,眼就大了一輪,大驚失色,手里瓢丟手掉在地上。

“是刁老爺!呀!是你!”伍天抱娘說。

老爺刁飛萬笑笑著,一臉和氣。

“怎么?不歡迎?”老爺刁飛萬說。

“哪里喲!”伍天抱娘說,“誰知道刁老爺來我們這臟亂地方?”

伍天抱爺伍萬晨從偏屋出來,伍萬晨搓著手,一臉的詫異窘迫。刁飛萬突然地光臨自己家中,確實萬萬沒想到。

伍萬晨說:“刁老爺光臨,定有重要事情。”

老爺刁飛萬笑笑:“路過,看看。”他真的在屋子里走了一圈,伍萬晨家堂屋不大,一張吃飯的八仙桌占了不小的地方,還堆了一些壇壇罐罐。但四面墻卻滿是“輝煌”,掛滿鄉人送的匾額和錦旗。老爺刁飛萬看著墻上那些匾額錦旗,看得很專注。

伍天抱爺伍萬晨卻專注看老爺刁飛萬那張臉,那臉上漾著模糊的笑,看不出那個老爺在想什么。他側過臉又看管家安順的臉,管家安順也一臉的隱晦莫測,伍天抱爺伍萬晨就納悶了,不知道這兩個龍回的體面人物為什么突然出現在他家里。他想,肯定是有事,像老爺刁飛萬這么個身份的人,沒重要事情不會到這地方來。

可老爺刁飛萬卻貨真價實地現身這屋子里。老爺刁飛萬端詳著墻上那些匾額錦旗,說:“你還真土神仙喲,旗呀匾的這么多,嘖嘖……”

伍天抱爺說:“救人一命如造七級浮屠。”

“美譽滿墻啊。”

“刁老爺你也送了幅的。”

“那夜里我家女人肚子痛,叫了秦郎中來施手,藥到病沒除,請了你伍萬晨來,一服草藥就了事了,翻身下床活跳跳的了喲……”

“也是刁老爺家積德,菩薩保佑。”伍天抱爺說。

伍天抱娘把那壺茶燒好,忙了在那往杯盞里倒茶。看得出她那活做得不利落,手微微抖了,沸水就濺到茶杯外桌上了。她又抓過抹布把水抹凈,抹布黑糊邋遢的。伍天抱爺臉上黑了一下,他看見老爺刁飛萬真端起了杯子抿了一口,說:“茶不錯!”

伍天抱爺以為刁飛萬還會說什么,可刁飛萬沒說,刁飛萬舉著手在昏暗的空間揮了一下,說:“我走了喔!”

老爺刁飛萬真的起身走出門去,管家安順依然坐在那一動不動,他悠然自得地那么喝著茶。后來,管家安順放下杯盞,似乎有話跟伍萬晨說,但沒說。伍萬晨說:“姜管家,你有話跟我說?”

管家安順瞟了伍天抱娘一眼,伍萬晨跟女人說:“你去看看伍天抱瘋哪去了,怎么不見他人影?”

女人走出門去,屋里只有伍萬晨和管家安順。女人確實也覺得有些怪,按說這時辰伍天抱早歸屋了,現在,兒子伍天抱浪到哪去了?

伍天抱沒去哪,他和鎮上的伢從四面八方往鑼聲響處聚攏。龍回的街角有個岔口,岔口處有個小坪,坪上有座老戲臺。平常,只是些老人在那曬日頭抽煙閑聊,有時三角班子來唱戲,還有耍猴的也是在那耍猴把戲。

反正,龍回的鄉人,把那當成了常去的地方。

正是七月時節,暑熱猖獗,也是農活漸忙時候,弄不懂耍猴的那男人為什么這時候來。

不過神奇的是,那時候竟然起了風,風在街巷里躥走,那戲臺子貼的一張告示被風弄得嘩啦嘩啦響。那圍了稀稀拉拉的人,人當然不多,都是伢,鄉人多在地里忙活,還沒收工。那里有一角陰涼,兩個猴在陰涼地方跳躥著,隨了那男人手里的鞭子舞動,做出各種滑稽動作,惹伢們妹子一陣陣笑聲,他們為兩只猴子的表演逗笑了。耍猴人是個瘦長男人,他一臉的笑。顯然,表演得再上勁也是徒勞,伢們妹子身無分文,沒人會把毫子丟那頂氈帽和鑼盆中。但要猴人心里有數,過幾天就是中元節,伢們妹子會把快樂的感受帶回家。中元雖然是鬼節,鄉人也愿意逝者快樂,生者和先人一起快樂更好。伢們妹子把那種快樂說與家人,猴把戲也是“戲”,只要能逗活人快樂,地下的先人一定也會開心。他們就是那么想的。中元節雖是鬼節,但也是節,凡節,鄉人都想弄出點動靜。到那一天,耍猴人知道,這天里,很多人會往那里提籮里丟毫子,為讓先人地下開心快樂,那點錢算什么?往日吝嗇小氣的角色心煩得大方了起來,總不能讓地下的先人沒面子吧?總不能看到左鄰右舍那些閑言碎語那些指戳吧?

伍天抱娘出門,聽到了那邊的鑼聲,她當然知道這時候兒子在哪,顛顛地往老戲臺去。

那時候管家安順和伍萬晨正說著話。

“里標是你救治的?”管家安順說。

果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刁飛萬和管家兩個是沖這事來的。伍天抱爺沒覺得這是個什么事,他說:“里標找人請我去的!”

“你去了他的老巢?”

“他們蒙了我眼,他們說按規矩辦。”

“你看你……”管家安順搖著頭,伍天抱爺伍萬晨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你救活了里標?”

“該做的,我萬晨該那么做。我做的這營生就是救人不是?”

“你看你!”

伍萬晨看了管家安順,他眼眨巴了:“我是郎中,你們都叫我郎中,療病救傷是做郎中的本分呀!”

“你把里標救活了?”

“對呀!他們請我去的,去那就是給里標治傷不是?”

“他們沒逼你吧?”管家安順說。

要是伍天抱爺說他們把刀架我脖子上,他們逼我,他們說不治死的就是我,那可能以后的事就不會發生。可伍天抱爺伍萬晨說:“他們當然沒逼我,他們請我去給人治傷,我應該的!”

“你不該的!”管家安順冷冷地說。

“看你安順說的?我是郎中,有人請了我,看見人家傷重病危,我不能不救治是吧?”

“里標他是盜匪!”

伍萬晨說:“可他在我面前就是病人,郎中面對的傷者病患都是人!”

“你看你……”管家安順說。

“我說錯了?”伍萬晨愣愣地看了管家安順說。

管家安順說:“你說錯了也做錯了!”

“我救人,我救活一條人命,我錯在哪?”

“里標是土匪,里標該死,里標他攪著大家的事了,是禍根!”

伍萬晨說:“你看你,我是去給他療傷治病的……”

管家安順說:“刁飛萬想讓他死!他是刁飛萬的冤家,你死我活,不共戴天……”

“他們的恩怨是他們的事。”

“你看你確把里標救活了。”

“那我還能怎么樣?”伍萬晨說。

管家安順詭詭在笑著:“你伍萬晨有好手段,從閻王那把要死的人都能拉回,把人推上黃泉路那更容易不是?”

“你看你個安順?你怎么?你瘋了?”

管家安順沒理會伍萬晨的話,站起,從衣兜里掏出包東西:“據說你還得給里標用藥,這也是藥喔!”管家安順撂下這么句話揚長而去。

伍萬晨當然知道那是藥,也知道那是個什么藥。那枚黑黑的藥丸放在那八仙桌上,像被人擱那的兇神惡煞的眼珠。

伍萬晨呆坐那好長時間,女人和伍天抱歸了屋,看見男人杵在條凳上的木頭樁子,一動不動。

伍天抱娘沒有說話,女人一直是那么,在她看來,家里的事大大小小有伍天抱他爺做主就可以了,就是多話,根本就沒個作用,所以伍天抱娘從來動手不動嘴。

現在女人去了灶間,日頭早就落到山那邊了,夜幕在林子里漫扯,水一樣往村子里滲來,從門縫窗縫里往屋里滲。伍天抱娘開始做晚飯,灶里火燃了起來。灶口一團亮閃了,似乎想把那些黑暗逼出屋子,但顯然力不從心。

娘喊伍天抱:“伍天抱伢哎!你把燈點了。”

往常都是爺點燈,伍天抱聽得娘喊,以為爺出了門不在屋里,他舉了一根火,過去把那盞油燈點了。微光雖小,但光忽一下擁滿整個屋子,伍天抱才看見爺還坐在老地方,他在昏暗中眨巴了幾下眼睛,有些疑惑,今天爺坐在那像根木頭一動不動?

那天的晚飯,在沉寂中完事。伍天抱總想跟他爺問個什么,但話跳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中元節那天,伍萬晨穿上了那身長衫,先是伍天抱和娘都覺得詫異,伍萬晨備了件長衫,從來都是壓箱貨。伍萬晨出了門,就是整個龍回都詫異了。鄉人都覺著詫異,伍萬晨只有過年才穿這身新衣,再說龍回鄉人里除老爺刁飛萬及商鋪大小掌柜那些富人穿長衫,一般人家都便服出入,過年時偶見長衫多起來。那是過年嘛,鄉人重視一年之始,總想著吉利和榮華四個字。長衫多紳士,儒雅有身份,他們也寄望新的一年里,像老爺刁飛萬等鎮里大小掌柜一樣,擠身富人之列。

但伍萬晨多往山里去,長衫不適合上山下田,客家人暑天其實男人基本光了上身。他們為了衣衫經穿耐用,也為了做活的便利。伍天抱和大多伢從小也光了上身,

七月半鬼節,伍萬晨竟然穿起這身長衫。鄉人看到,都覺得怪怪的,看伍萬晨的臉,卻陰著。想跟伍萬晨搭話的人就都噤了聲。

伍天抱娘當然更不敢多問,那天,伍萬晨帶了一家人去了先人墳前,伍天抱娘覺得今年的七月半不僅男人著了身過年才穿的長衫,且神情做派全不似先前。祭品香燭也較往年上得足。在墳前呆的時間也比先前長。

伍萬晨跟他崽伍天抱說:“你跪下!”

伍天抱覺得奇怪,清明祭掃先人才跪的嘛,鬼節往年也不來先人墳頭的,這回不僅來了,還要跪。但父命難違,伍天抱真就跪在那墳前。

“你磕頭,跟了爺一起磕。”伍天抱就跟了他爺伍萬晨朝那墳磕了三個響頭。

“你發誓!”他聽得他爺伍萬晨說。

伍天抱詫異地看著他爺。

“你說伍家先人列祖列宗在上……”伍萬晨對兒子說。

伍天抱說:“伍家先人列祖列宗在上……”

伍萬晨說:“伍家的秘方,一線單傳,今傳至我天抱手里,我對列祖列宗發誓,絕不會讓祖傳秘方流于外人之手,如有違誓,天劈雷轟,不得好死!”

伍天抱學舌跟了他爺伍萬晨對了先人的那墳說了那句。

伍天抱娘雖覺得有些異常,但沒往心上去,伍天抱更是牽掛了街子上那些小小伙伴,心猿意馬,沒想太多。

中元節過了,第二天一早,伍萬晨依然穿上那身長衫,女人沒有問,但伍萬晨卻自己跟伍天抱娘說了,我得進山一趟。

“哦哦!”女人點著頭。

“家里事就交你了,伍天抱伢就交你了。”伍萬晨說。

伍天抱娘覺得有些奇怪,去山里去山里,也不是一次兩次進山了,是無數次。但伍萬晨從沒穿過長衫,也沒這么交代事情。伍天抱娘沒多想。

伍天抱爺伍萬晨揣了那顆藥丸,他步履堅定,一直沒回頭,往山里走去。

伍萬晨并不知道,他進山時,刁家宅院的望風樓上,刁飛萬和管家安順在那里目不轉睛地望了。

管家安順說:“老爺,那不是伍萬晨嗎?”

老爺刁飛萬說:“是哩,千真萬確就是伍萬晨。”

“他真的進山了,他去里標那了。”

“他不去又能怎么樣?”老爺刁飛萬說。

管家安順說:“那是!他不去就是個死,他當然知道結果,老爺你進了他家家門,他知道事情嚴重。”

里標手下幾個嘍啰在棚寮里忙碌,那些棚寮在暑天不住人,只冬天住,冬天洞子里潮濕又冷,這些在崖下避風地方適合住人,但洞子里夏天清涼,里標他們就住在溶洞里。夏天,那些棚寮多半用來存放“東西”。里標的幾個手下在棚寮里翻出的是些干筍,春天,漫山遍野的竹林里拱出無數的筍。那時候進入竹林,就看見那些筍冒出尖尖,筍尖是帶了幾顆露珠的,那些露珠還未被陽光攝取,筍卻又拱出好長一截。嘍啰們刨嫩筍,他們多是窮苦農民出身,知道那筍是好東西,是道美味,刨回來和麂子或者野豬什么的野味爆炒,是下酒好菜。太多,吃不完,他們有辦法,做成筍干,到冬里和臘肉慢火熬燉,更是下酒好菜。

那邊進山的路口,風打著旋,把那些細碎的灰燼旋起,黑灰的一團在空中飛揚。昨天是七月半鬼節,土匪也是人,也有父母先人。他們清明和冬至還有七月半,都會為先人祭祀。只是為匪,去不成故鄉給先人上墳祭祖。按鄉間規矩,遠離他鄉的子孫,可以隔空給先人燒紙。多半是找個開闊地方,十字路口的一側,畫個圓圈寫上先人的姓名,接下來就跟回了老家一樣,燒紙錢,燃燭,上供品。畫圈是不想孤魂野鬼搶奪紙錢和供品,肥水不流外人田。

過節嘛,雖說是鬼節,但活人也得享受一下過節的氣氛。為匪的人,躲在深山老林,過節的氣氛就是吃喝。幾個嘍啰在棚寮里翻找的是臘肉和筍干,他們要熬燉一大鍋美味,開杯喝酒。

里標坐在崖下的陰涼處吸煙喝茶,他傷沒完全好利索,就是傷痊愈了,里標也不做那些瑣碎事情。他是這里的頭,嘍啰們視他為王,這些雞毛蒜皮的臟活累活能讓頭兒親力親為?

里標在那喝茶,一抬頭看見伍萬晨了。伍萬晨是里標派人從十幾里路的崖口接來的,這一天他們約好再給里標診下傷,給備些藥。上回也說好,從龍回帶幾帖好藥來。

接伍萬晨的兩個嘍啰在崖口守候,伍萬晨如期而至。兩個嘍啰要給他戴上面罩,伍萬晨笑了說:“這回不必了!”

嘍啰當然不知道話里深意,他說:“這是規矩嘛!”

伍萬晨又那么笑了下:“那就按規矩辦吧!”

兩個嘍啰抬了伍萬晨走了好長一截路,快到巢穴時,伍萬晨說:“你們得摘去我頭上東西。”

嘍啰真就摘去了伍萬晨頭上面罩。

里標看見伍萬晨時吃了一驚:“土神仙你穿了身長衫?你這身打扮?”

伍萬晨說:“里標兄弟你好多了。”

“你穿這身衣服像換了一個人,體面精神,斯斯文文,不是土神仙了,是洋郎中!”里標笑了說。

他們說著話,伍萬晨那回近距離接觸這個匪首是人處在昏迷,根本沒說上一句話。后來傷病初愈也是面容憔悴,這么正常與里標交往,平常是根本不可能。

伍萬晨覺得里標沒什么,面相甚至很和善。長得也算清秀標致,走在街子上若沒有人說他是匪,根本就沒有那種匪氣和匪相。

那邊,幾個嘍啰把那口大鍋架了,正往那簡易石頭壘的灶里塞著棍柴,然后,有人劃了柴火柴,點燃那堆柴下的松毛。

干柴很快引燃了,煙很大,被山谷里躥入的風攪著,煙拂起亂躥,沖入了嘍啰的鼻腔,嗆得幾個蹲在那猛咳狂喘,鼻涕眼淚兮兮。

伍萬晨和里標對于這邊發生的一切無動于衷,現在他們處在醫者和患者的關系中,伍萬晨在給里標看苔象把脈,他們靜靜地那么了好一會兒。伍萬晨說:“已經沒大礙的了,再服一丸藥,就又鐵打的一個人。”

里標笑笑:“我信得過你,難怪人叫你土神仙喲!藥到病除妙手回春,一點也不夸張。”

伍萬晨從衣兜里掏出顆黑黑丸子:“就這丸子,吃了就沒事了!”

里標笑了笑:“叫定心丸,對不!”

“就算吧!”伍萬晨說。

里標真就捏下一小團黑黑東西:“有些甜,你看這藥竟然有些甜。”

“我在藥里揉了蜜,沒蜜進不了口。”

“噢!”

伍萬晨看著里標把那顆丸子吃了,他站起身:“我得走了!”

里標說:“鍋里肉還沒熬出名堂哩。”

伍萬晨說:“我不會喝酒。”

“你看你……好吧,這山里亂七八糟的,好東西你斯文也吃不出味。”

那兩個嘍啰又把那簡易的“轎子”抬了來,跟伍萬晨戴上頭罩,然后抬了伍萬晨往回走。兩個嘍啰沒看出什么異樣,他們想跟伍萬晨說會話,但說說就沒了伍萬晨的應聲,看看,伍萬晨起了鼾聲。

“這人?你看這土神仙。”

“怕是鬼節里事多,累了。”

“不是鬼纏身就好。”

“你看你求田這么說?人家救了大哥,人家是大哥救命恩人……”

叫求田的男人不吱聲了,他們悶聲不響地又爬過了最后的一座山,就到崖口了。他們放下“轎子”,摘去伍萬晨頭上的布罩。伍萬晨挺身站了起來,他朝兩個男人笑了笑。

“你睡了個好覺。”求田說。

“我們走了喔!”另一個男人說。

伍萬晨看著兩個嘍啰遠去,消失在那團常綠中。他抖了抖長衫,又捋了一下頭發,往鎮子方向走。

他沒回鎮子,在那個岔路口他往另一條路走去。

他走到那個叫鷹嘴石的地方,那里有刁飛萬家的祖墳。那塊石頭尖尖,且尖處還有點勾狀,就像一只老鷹的嘴,老爺刁飛萬的先人看中了那塊石頭,覺得那是自己家的風水石。老鷹在讀書人那里不是還有種稱呼?叫雕,“雕”和“刁”,老鷹兇猛,飛高掠地,展翅而翔。刁家就取了同樣的讀音,自認為那是好風水吉利的象征,才落腳在了龍回,果然一代一代下來,非富即貴。

伍萬晨就坐到了石頭的下面。他往鎮子里看去,那是個高地方,在那看整個龍回,一覽無余。

風光不錯,伍萬晨想。

他從衣兜里掏出一樣東西塞進嘴里,使勁吞咽著。不是那東西大,而是伍萬晨的喉嚨有些干澀難以下咽,他想喝口水,但想想還是放棄了,他努力著把那顆東西吞咽了下去……

伍萬晨的尸體是老爺刁飛萬的二公子二少爺刁鳳起和他娘發現的,二少爺在縣城高小讀書,放暑假回了龍回,娘說帶他去祭個祖,且去祖上風水地走走沾沾仙氣。

昨夜里天下了場急雨,雨很大,但是陣雨,沒下多少時間。但久旱遇雨,那些草木得到沐浴,抖擻了撐起鮮亮的綠,就是石縫間的草和石壁上的苔蘚,都有了鮮活。

二少爺刁鳳起遠遠地看見祖宗石上坐著個人。

他說:“娘哎!那坐了個人!”

他娘說:“誰呢?”女人往那邊看了看,似乎真如兒子說的那樣,那坐著個人,可是族里今天沒人來這地方。外姓人也不會來這地方。

走近,女人認出是伍萬晨。“是土郎中哩。”她朝伍萬晨喊了聲,不見應。二少爺走近,推了下伍萬晨,伍萬晨僵硬地歪身倒下。

二少爺才知道他推倒的是具僵硬的尸體。

“哎呀哎呀!”二少爺嚇得魂飛魄散,他跳手跳腳地在那叫了幾聲。

伍萬晨在刁家的風水地死了,沒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為什么會死在財主刁飛萬刁家的風水石邊。

刁家宅院望風樓上,老爺刁飛萬舉了他哥刁飛千送給他的那個洋玩藝,眼睛一動不動往那邊看。他哥送他的是個望遠鏡,能從那兩塊鏡片看很遠的地方,雖說千里眼扯不上,但確實比眼睛要看得遠看得清。

老爺刁飛萬在觀察那里的動靜,丸子已經給了伍萬晨,他沒退路了,只有按那個計劃辦。

老爺刁飛萬沒看見有里標的影子,卻看見有個人顛顛地從那邊急急地往宅院跑,后來,刁飛萬看清是管家安順。

老爺刁飛萬想,出什么大事了,管家安順這么失魂落魄的。管家安順依然那么心急火燎地跑上望風樓。

“老爺……老爺……”

“你慢慢說。”

“死了……死了……”

老爺刁飛萬想,里標真就死了!原來是有人死了。老爺刁飛萬心里一陣激動,他想,這還能有誰?里標嘛。好消息呀好消息!老爺第一個想到里標。

“里標他是報應,罪該萬死。”老爺刁飛萬說。

管家安順猛地晃動腦殼。

“不是里標那是誰?”老爺刁飛萬說。

“是伍萬晨哩,是土神仙伍萬晨!”

“怎么可能?”

“千真萬確!”管家安順說。

“能有這種事?里標把他殺了?”

“死在鷹嘴石下。”

老爺刁飛萬覺得這事重大,他得去看看。

他去了刁家那塊風水寶地,那邊,早已圍滿了人,事情顯然驚動了整個龍回,鬼節的第二天,鷹嘴石刁家風水寶地竟然出現死人,不吉利呀,不祥之兆。看來刁家要有變數的了,兇多吉少。且死的不是一般的人,是土神仙,一個被大家視為好人善人對龍回大多人都有恩的人。

關于伍萬晨的死,龍回人都覺得蹊蹺,除了七月半那天伍萬晨莫名地穿了身過年才穿的長衫外,沒人覺得他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可怎么就死了,蹊蹺離奇地死了?早不死遲不死,死在鬼節的第二天,沒死在家里沒死在山里,也沒死在別的什么地方,怎么偏偏死在那么個地方?

世上只有兩個人知道那個謎底,那是個天大的秘密。

回到宅院,老爺刁飛萬進了自己的房間,管家安順說老爺你歇下,老爺刁飛萬沒讓他走,他朝管家安順招了招手。管家安順走進門去,隨手把門掩……

兩個人在幽暗的屋子說著話。

昏暗中,刁飛萬的臉板著,看不出個名堂。

“他把我給他的丸子吞了。”老爺刁飛萬說。

“噢!”

“他故意到鷹嘴石下吞,他要壞刁家風水!”

“七竅要出血的……”老爺刁飛萬說,他話里意思,那毒藥猛,人吃了七竅噴血而亡,可現場伍萬晨臉上身上不見有血。

“昨夜那場大雨嘛,你知道昨夜下了場急雨。”

“就算吧!”老爺刁飛萬說。

“這不癩痢頭上的虱子,明擺的嘛。”管家安順說。他想,別人不知道,你我能不知道?可老爺刁飛萬竟然說就算,管家安順摸不透老爺刁飛萬心里想個什么。

“伍萬晨去里標那,他沒給里標那丸子,反倒給那家伙繼續療傷,他知道刁家放不過他,就到鷹嘴石自己吞了那藥,”

“你說,繼續說!”

“他就是要壞刁家的風水。”

“你說完了?”

管家安順點了點頭。

“差矣!”

管家安順愣了,他聽到老爺刁飛萬說差矣,他眨巴了眼看了老爺刁飛萬好一會,不明白對方這話什么意思,差矣,那就是說我說錯了?可是錯在哪?

管家安順把心里想的說了出來:“我說錯了?”

老爺刁飛萬說:“我看是里標弄的事,是里標!”

管家安順說:“這不可能!”

老爺刁飛萬說:“還能有誰?”

管家安順說:“伍萬晨自己呀,他自己在刁家風水寶地吞了藥,他就是要壞刁家的風水。”

“我看是里標!我看是他!”老爺刁飛萬說。

管家安順不明白老爺刁飛萬為什么咬定是里標,事情再清楚不過的嘛,里標一來一直信任伍萬晨的口碑,不會想到伍萬晨會下毒。再說就是真識破了,殺了也就殺了,那么老遠把尸體弄到龍回?

“可憐伍萬晨家那對母女。”老爺刁飛萬嘴里又跳出這么一句。

管家安順完全摸不著頭腦了。

“走!去伍萬晨家看看去!”老爺刁飛萬說。

管家安順云里霧里像做夢樣跟了老爺刁飛萬來到伍天抱家里,雖然人已入土為安,但悲戚氣氛依然籠罩了整個屋子。伍天抱身著白色孝服,母子倆眼睛紅腫了,像鑲嵌臉額之間的一對爛桃。

“嘖嘖嘖……,你看里標那惡匪造的孽喲!”老爺刁飛萬夸張地嘖了說,“人死燈滅,入土為安,活了的好好過。”

“天塌了喲,刁飛萬老爺……”伍天抱娘哭了說。

老爺刁飛萬說:“天沒塌,天怎么會塌?天塌不了!”

“這讓我們母子怎么活喲!”

老爺刁飛萬說:“里標那惡匪造孽,可他不可能讓天塌了。有我刁飛萬在,你們母子依然能活得好好。”

管家安順還有伍天抱娘和伍天抱都愣看著刁飛萬。

老爺刁飛萬沒看他們,老爺刁飛萬自顧自似的說:“天不會塌,天也不會變!”老爺刁飛萬的語氣很堅定。老爺刁飛萬轉過身對管家安順說:“滿了七,領他們到宅院里去。”

管家安順一臉疑惑機械地點了點頭。

十一

秋雨忽然就下了,沒扯閃也沒打雷。先是一滴兩滴,從高處落下,打在干枯的落葉上,雨不大不小,但卻密集。雨總是和風為伴,雨伴風行,雨仗風勢。雨敲打著枯葉,發出噼啪聲響。很快,就有雨水匯成細流,細流又合成小溪。那些樹葉,又隨了水走,漂移到某個洼地或者角落,有些就被流水帶入了溪流和大河中,在濁水里浮著漂著去了很遠的地方。

滿了七,也就是伍萬晨下葬后的第四十九天,管家把伍天抱娘倆按老爺刁飛萬的吩咐,帶進了刁家宅院。管家安順也按老爺吩咐,給母子兩個弄了間大點的屋子。

“也不知道你們伍家上輩子哪積的德,老爺對你們格外的照顧。”管家安順說。

老爺刁飛萬親自來了屋子:“這里就是你們的家,天塌不下來喲,天也變不了!”

伍天抱的娘感激涕零,就急了要去灶間幫廚,但管家說:“老爺說家里遇到這種事,悲傷過度身體孱弱,不必你做什么事,你覺得悶得慌,你陪老太太說說話。”管家說的老太太是老爺刁飛萬的娘,他們叫她太婆。老爺刁飛萬的爺過世得早,太婆一個人很寂寞,得有人陪了她說話。

伍天抱娘說:“我閑著才會悶得慌,得弄點事我做。”

管家說:“那隨你了,你覺得累就歇歇哈。”

伍天抱娘依然是感激涕零點著頭。

伍天抱娘對伍天抱說:“伢哎!老爺對我們這么好,我們不能白住白吃!你也幫了老爺家做活。”

老爺刁飛萬笑了說:“伍天抱這伢當然要做事,他做他爺的那份事。”他轉向伍天抱說:“我聽人說,你從你爺那學得很多本事,你自己也像你爺樣,做個土神仙。”

那天,老爺刁飛萬給伍天抱專門安排了一間屋子,那地方制藥的家什一切齊全,也不準閑雜人等去那地方。

老爺刁飛萬跟管家安順說:“人家是祖傳秘方,得不讓外人知道。”

管家安順跟伍天抱說:“老爺給你安排的,你盡管放心去做。”

那些天,伍天抱真的對自己的一切很滿意。他想,他能繼承伍家的一切,做這一帶的好郎中,治病救人。

伍天抱和娘進了刁家宅院,老爺刁飛萬對這對母子慈悲心腸,鄉人都嘖嘖感嘆也贊嘆,那些日子的街談巷議,大多都是這個話題。

“嘖嘖,這不都命嗎?你說是命不?”

“那是,福禍難測。”

“就是呀!那句古話怎么說來著?”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就是,依南老倌常說這么一句。”

大家很長時間覺得伍天抱家的事讓人難以理喻,關于伍萬晨的死,龍回人都覺得蹊蹺,滿腦殼里塞滿了亂麻。依南老倌是龍回的老秀才,被人看作龍回的孔明智多星,但說起這事,依南老倌少了眉飛色舞,眉頭微皺了,只搖頭。那些天,龍回的鄉人多往老戲臺那去,想聽聽依南老倌說些什么,想從依南老倌得到對這事的釋疑。但每每有人說起,依南老倌就說:“詭異喲,這事很詭異!”依南老倌說這句話時,那張滿是皺紋的長臉也充滿了詭異,鄉人大多弄不懂詭異兩字的含意,但從依南老倌那表情和臉色上,看出了名堂,明白想從依南老倌那得到什么也不可能。

得不到確切解釋,這份“詭異”也就不再為人關注,但是伍天抱家出了七,老爺刁飛萬卻把伍天抱和他娘接進了刁家宅院,這事也很那個,刁家宅院除了幫傭和長工,外人是不準住在里面的,幫傭和長工多是住的偏厝,沒正經的屋子住的,但伍天抱娘倆是得了老爺刁飛萬格外照顧的。甚至伍天抱娘倆再出來,衣服也上下一新,與前迥然不同。

又是件怪事,讓龍回鄉人百思不得其解。老爺刁飛萬以往也常有善舉,樂善好施,廣結善緣,是龍回的慈善之人,誰家有個災呀難的,都會有所接濟援手,但從沒把人當自己族人那么接進自家的宅院。何況伍天抱的爺伍萬晨是死在鷹嘴石下刁家的風水寶地上,不管是何原因出自什么人的手,總歸是件不吉利有損刁家風水的事,可老爺刁飛萬竟然不顧忌這些,幫伍天抱家不說,還請進了刁家宅院。

又是一個謎團。

街子上那老戲臺又聚集了很多人,那些人圍了依南老倌。

“老爺刁飛萬是怎么想的嘛,他那么做?”

依南老倌眉頭跳了幾跳,沒說話。

有人在邊上替依南老倌圓場:“你問依南老倌,他問誰去?他又不是老爺刁飛萬肚里的蛔蟲。”

“伍天抱他爺土神仙伍萬晨死得蹊蹺,可這事更是那個……”有人說。

另一個男人說:“那是呀,這事誰也解不透。”

“老爺刁飛萬那腦殼怎么想的嘛?”有人說。

“誰做他肚里的蛔蟲誰知道。”依南老倌說。

“太離奇嘛,做夢樣。”有人說。

“就是嘛!怪!”有人說。

那些人七嘴八舌,那些人說了很多,到后來,大家覺得那些話幾乎廢話毫無意義,大家就都“嘖嘖”了,都搖著頭。

后來,就都沉默了,只聽得“噗嗤噗嗤”猛勁吸煙的聲音此起彼伏。

有人咳了幾下,這幾聲咳,讓眾人從煙霧繚繞中抬起腦殼。他們看著依南老倌,他們知道這咳聲來自依南老倌,他們也知道,大凡這個老倌咳,那是他有話要說,不是一般的話,是重要的話。

屏息靜氣,齊齊凝神往依南老倌臉上望,目光像些繩,拴在那老倌兩片薄薄嘴唇上。

“事出蹊蹺必有妖。”依南老倌半天從齒縫里掙出這么一句。

男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后來,終有一個說話了:“妖?什么妖?”

“看就是,看就是!”依南老倌說。

男人們眨著眼:“看什么?”

“我看有什么事要發生,我看是。”依南老倌說,聲不高不低不輕不重。

男人們看了依南老倌的臉,等他把話說下去,可依南老倌沒說。他一直沒抬頭,男人們根本看不清他的臉。

人群又沉默下來,依南老倌沒吸煙,眾人中就沒人抽煙,也許有人想吸,但沒人帶頭。

“天要變了。我看天是要變了……回吧,回喲。”許久,還是依南老倌打破了沉默和尷尬,他說了那么句。

大家看看遠天,那邊似乎有一大團的黑,正淡墨一樣往四下里滲來,看來還真是要變天的樣子,天要落雨,山雨欲來。

“回喲!”有人也那么喊了一聲。

戲臺圍著的人群四散而去。

十二

那場雨果然大,下了一整夜。昨天,大溪小流還在石縫和草木掩映間悄然流溢,潺潺清流,低吟淺唱,才過了一夜,就成了一條奔騰濁水,高歌猛進,呼嘯而馳。石頭不見了,岸畔的草木被摧枯拉朽,再后來就被漫了淹了不見了蹤影。

萬壽宮當然是鎮上最好地方,各地的萬壽宮都是選在風水風景俱佳之處。龍回當然也一樣,好地方讓給神呀,俗人占了,也德不配位,兇多吉少。

龍回的萬壽宮跟別處不相上下,有門樓兼戲臺、正殿、后殿。門樓戲臺為穿斗抬梁混合式歇山頂建筑,前檐開山門,樓層作戲臺,前檐三重,后檐五重,屋頂前后有三十二支翼角,有如仙鶴展翅凌空,翱游藍天,十分別致。

戲臺前有場坪,千多人聚集在那不是個事。那時候,萬壽宮是鄉人聚集的地方,伢們更是喜歡這地方,傍水依山,風景秀麗。

但沒想到,天有不測風云,三年前的正月,一切都好好的,萬壽宮正月初七卻惹來火災,一場大火夜里燃起,雖經鄉人合力撲救,但無濟于事,那夜偏偏風大,風仗火勢,火助風威。那座龍回最好的去處就成了廢墟。

那天是墟日,四鄉八鄰的人都往龍回來。逢集,是鄉間的貿易日,也是大家見見面聊聊天放松消遣一下的日子。伢們更不用說,頭天就亢奮得不行,夜里都難得入睡。墟集是他們的節日。

龍回的這幫伢,這一天都會先來萬壽宮場坪壩上露臉。

一夜的雨,把天地都洗了個干凈,風清云靜,日頭格外地燦燦,張揚了懸在頭頂。伍天抱想起大家的約定。龍回的伢們,有個不成文規矩,逢墟日,他們早早就在萬壽宮那場坪上有個先聚。

伍天抱心情不錯,和柴旦好他們很久沒瘋張放肆了。爺過世,七七四十九天里按規矩伢們瘋勁頑性絕對要有所收斂,不孝不敬,天劈雷轟。伍天抱當然知道這四十九天里該把自己好好管束了。鄉人相信人有三魂七魄,死后七天去一魄,因此會有“燒七”規矩,死者從去世之后,在四十九天內,每隔七天閻王要審問亡魂一次,故“七期”又稱“過七災”。在“七”這些日子祭祀,燒紙錢。伍天抱當然安分了,伍天抱不敢輕舉妄動。

伍天抱興高采烈,出門時還特意從那堆衣服中選了一件衣衫。那天刁家太婆叫人抱來一堆舊衣服。其實那是少爺們棄穿的衣服,并不舊,有錢人家的少爺任性,說不穿就不穿。刁家宅院里女人舊衣服多用來糊鞋底做抹布。但少爺的這些舊衣服太婆不允,她收在箱里。

伍天抱娘和伍天抱來到宅院里,刁家太婆翻出那些舊衣服,說:“伢可憐喲,給伍天抱那伢送去。”

那身學生裝,刁家少爺第一回穿了出現在龍回時,就吸引了龍回人的目光,沒人見過這種“洋裝”,洋布,銅扣,立領……反正看著新鮮亮眼顯精神也顯身材。那些日子,刁家少爺穿了這么一身衣服在龍回來來去去,就拽動鎮街上所有人的目光,那些目光像一根根絲,拴在了刁家少爺的身上,許久都沒掙脫。尤其伍天抱和柴旦好他們,眼睛看著看著就紅了。

眼紅喲。那個少爺多風光?風光無限喲!心里有小蟲蟲在蠕動,癢癢的,羨慕嫉妒喲,然后還漫生了一點恨。本來一些人家向來就和刁家有怨隙,這么一來更是橫生了些咒言惡語。

“掉黑墨里了,有什么好看的,一身黑。”有伢說。

“哼!一身黑,像只烏鴉。”有伢說。

“哪哩!是穿了孝服哩,倒灶死人。”有伢說。

有人覺得這惡咒過了些,也覺得這話傳到刁家人耳朵里要惹事生非,就說,“孝服就不是了,要叫刁家聽到不好,反正穿一身黑不吉利是吧?”

伍天抱什么也沒說,他想,要是自己有一身那樣的衣服該多好。他沒說什么,他不能把心里想的說出來。

伍天抱沒想到有這么一天,自己會得到這么一身衣服,雖說是舊衣服,其實不舊,有錢人家少爺喜新厭舊,常常半新的衣服穿穿就不要了。

伍天抱穿了那身衣服,特意遲了些時候去。他知道柴旦好早就在那地方了,柴旦好自己做掌柜,棺材鋪生意時好時壞。

伍天抱穿了那么一身衣服出現在萬壽宮場坪上。他想,他的出現,會讓大家怔住,那些小伙伴定會大了眼睛看他,一臉的詫異和驚奇。然后上下打量一番,嘖嘖了。很快他們就湊攏在自己身邊,品頭論足,爭了搶了說我穿穿讓我也穿著穿!

伍天抱沒往街子上走,特意繞在河邊的那片林子里,走彎路來到萬壽宮場坪。他要給大家一個驚喜。

果然像伍天抱想的那樣,他閃身出現在柴旦好等小伙伴面前時,眾人真就怔住,愣神看了伍天抱,一臉的詫異和驚奇。但接下來卻沒像伍天抱想象的那樣,他們沒上下打量,他們也沒嘖嘖,他們更沒湊攏過來。伍天抱看見的是撇嘴,眼神里都是不屑,那些嘴里跳出的不是嘖嘖,是哼哼。

“你看你們?”伍天抱有好些日子沒見他的小伙伴們了,他沒想到會是這么個樣子。他心突然地那么一涼。

“我都好久沒見你們了。”伍天抱說,他話里有些傷心。

柴旦好說:“這么久不見,你成刁家少爺了。”

“哪呢?我爺死了,是老爺刁飛萬讓我和娘進他們圍里的。”伍天抱說。

“你看你穿了少爺那身黑衣,像身上潑了墨。”一個伢說。

“出了七,你該脫孝衣了,你還穿?”另一個伢故意那么說。

伍天抱覺得有些委屈:“我沒做對不起大家的事,老爺刁飛萬說我去他們那,我還做我爺那份事,我爺能做我也能做,我信老爺刁飛萬的話,我能做。”

“噢!”柴旦好很響地噢了一聲,伍天抱聽出那一聲“噢”的意味,緊接了幾個伢都那么先后“噢”出聲。

“你現在是少爺了哩。”有人說。

“是喲,鯉魚跳龍門了,貍貓真的成了太子。”那年萬壽宮請來戲班,演了一出《貍貓換太子》,伢們對那戲印象深刻。

“豬鼻子里插了兩根蔥嘛……”有人說。

“癩蛤蟆吃到了天鵝肉嘛……”有人說。

大家七嘴八舌,難聽的話石頭一樣從那些里跳出來,砸向伍天抱,然后是笑,那些嘴都咧了,一陣陣地笑,笑聲像一團團的火,朝伍天抱身上噴過來。伍天抱無地自容,伍天抱不堪忍受,伍天抱恨不得在地上找個縫鉆進去。

十三

伍天抱想哭,他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爺過世時鄉人說事情蹊蹺,說人敬菩薩偏偏伍家敬神農,你看,壓不住邪的吧?

伍天抱很郁悶,他覺得一切都是命。這一年伍家行背時運,萬事不順。爺莫名蹊蹺就沒了命。人說爺死了怎么也不放過刁家?死在那么個去處?娘七七四十九天里因爺突然地離世悲痛欲絕,死的心都有了,身體是有了病,不是一般的病。伍天抱是個伢,心急如焚。但老爺刁飛萬又出現了,把母子接進了刁家宅院,不管怎么樣,從此不愁吃穿的了。管家安順他們說,福禍難測,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伍天抱聽不懂,只知道伍家風水轉回來了。轉好運了。他穿那身衣服,也想向人展示這一點。

但沒想到會遭白眼和撇嘴。

伍天抱想,也許還是管家安順他們說的那句話,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有失便有得,有得便有失。

我不想這些了。伍天抱想,我想不清。我去山里,老爺刁飛萬說得不錯,我是伍家的傳人,我跟爺學過很多手段,識百草,懂藥理,我做土神仙治病救人。

伍天抱真的就埋頭大山里了,那些地方,伍天抱自小跟爺走過無數遍了,那些根根蔸蔸莖莖葉葉藤藤蔓蔓伍天抱早就諳熟于心。

老爺刁飛萬專門給了伍天抱一間屋子,伍天抱把從家里弄來的那些器物搬進了那間屋。那些是制藥的工具。老爺刁飛萬安排的是間偏厝,他交代宅院里男女,沒事別往那屋子去。那是伍家的“秘方”,傳男不傳女,外人去了讓伍天抱那伢怎么想?還有,萬一真有心懷鬼胎的人呢?

老爺刁飛萬想得周到,伍天抱很感激他。

在外人都看得有些那個了,有了些閑言碎語。

管家安順說:“有閑言碎語了喔。”

“哦!什么閑言碎語?”老爺刁飛萬說。

“說老爺收伍天抱做干兒子……”

“說就讓他們說去。”

管安順湊近老爺刁飛萬:“老爺,我有話不知道當說不當說?”

“你說你說!”

“別人不知道,我是知道的,伍家救活了刁家的仇人,伍家壞了刁家的事。伍家把刁家的死敵救了,伍家就是刁家的仇人和死敵……”

“那是!”老爺刁飛萬說。

“你仇將恩報?”

“你看你?”

“里標是老爺刁飛萬家的眼中釘肉中刺,老爺你好不容易把眼中釘肉中刺要弄去了,可他伍萬晨又硬給弄了回去。”

“哦,是這么,沒錯,是這么!”老爺刁飛萬沒看管家安順,老爺刁飛萬那么說。

“你看老爺你?既然明擺了,你對他家女人伢崽這么?”

老爺刁飛萬咧了咧嘴,那是一絲漫不經心的笑。

管家云里霧里,他沒再吭聲。

老爺刁飛萬說:“不就是個女人和伢嗎?你把他們殺了?斬盡殺絕?”

“不能的吧?壞我刁飛萬的名聲的吧?”他說。

“作梗使絆逼他們到絕境?人家會說我刁飛萬歹毒不是?而且一個女人一個伢,那么做沒好處不是?”他說。

“那伢也不錯,還有那祖傳秘方……”老爺刁飛萬這么說。

管家安順茅塞頓開恍然大悟,他眼睛一亮,猛拍了下膝蓋。他想說好呀妙呀高明呀神算呀!可管家安順沒出聲,他只拍了下膝蓋。

十四

伍天抱和他的那些跟班伢們很少再去萬壽宮那坪呀田頭地角河里潭里等地方和柴旦好的擁躉相持和較量了,上一回的“致命一擊”,讓伍天抱他們無言以對也無地自容。伍天抱只能打理他那些根根蔸蔸莖莖葉葉藤藤蔓蔓。他想,我不跟你柴旦好比那些了,我們比手藝,誰笑到最后,誰笑得最好。

要是紅軍不來,日子也就那么過下來。伍天抱真就和他爺一樣,一心敬奉神農,對那些根根蔸蔸莖莖葉葉藤藤蔓蔓癡迷有加。先前都是爺給人治病,現在換了伍天抱自己。人說初生牛犢不怕虎,但伍天抱不是那樣,他記得那天的事。宅院里傭人錢婆子病了,老爺刁飛萬說不必找別的郎中了,讓伍天抱伢來。

伍天抱說:“這……”

“你看你這?”管家安順說,“老爺看得起你,老爺說讓你來!”

“我沒下過藥……”

老爺刁飛萬說:“你行的,你爺行你就行,你不是從你爺那得的祖傳秘方嗎?”

伍天抱小心翼翼,驚驚顫顫,心被一只大手揪得緊。他試了給人治病,還真感謝祖上傳下來的那些“秘方”,竟然還真把病人的病治好了,他覺得自己很神奇,那些藥,爺在世時伍天抱常看著爺給病人服用,也知道神奇藥效,但經自己的手把那些根根蔸蔸莖莖葉葉藤藤蔓蔓制成的湯汁藥丸經病人口喝下吞下然后藥到病除,他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

后來,伍天抱一個人到后山的潭那坐了很久,他想他爺伍萬晨了。自小爺就常帶他來這里玩耍摸魚游水戲水……他治好了第一個病人,勾起他很多往事,不由自主就來了這地方。伍天抱坐在水潭邊,臉上水漬漬濕漉漉。他弄不清是自己淚流滿面還是那瀑流飛泄而下濺起的水霧所至。天黑里,他抹了一把臉,然后一身濕漬著回了刁家宅院。

要是紅軍不來,一切就照了老爺刁飛萬的算計發展下去。伍天抱家的祖傳秘方子承父業傳到了伍天抱的手上,伍天抱呢,一心撲在那些根根蔸蔸莖莖葉葉藤藤蔓蔓上,心無旁鶩,他有了自己的樂趣,萬壽宮那邊的歡笑還有柴旦好他們,伍天抱已經無動于衷毫不在乎。他想,他能像他爺一樣,做個土神仙。

要是紅軍不來,老爺刁飛萬的算計就成板上的釘子了。對于老爺刁飛萬,伍天抱認定一切都是老爺刁飛萬給自己帶來的,伍家母子倆感恩戴德。他們覺得,沒老爺刁飛萬就沒伍天抱的今天。里標那股匪,再也沒在龍回出現過,老爺刁飛萬他弟刁飛千告訴他,里標去了個遠地方,是被另一股匪收編了。眼中釘肉中刺沒了,一切都灰飛煙滅,時過境遷。沒了匪患禍祟,刁家宅院太平了,

那些日子,老爺刁飛萬很得意也很開心,紅潤伴了輕松重又攀上他的那張臉,心寬體胖。

“一石雙鳥,一箭雙雕的喲!”那天,老爺刁飛萬管家安順看著伍天抱出圍去山里采藥遠去的背影,管家安順說了一句。

但紅軍來了。天還是變了,老爺刁飛萬和那些有錢人沒想到會變天。

龍回人都記得那些天的事,那些天有些怪異。老爺刁飛萬和管家安順臉一直灰了,繃得像塊石頭。宅院里有些亂,聽得見刁家太婆喝三吆四的說話聲。幫傭和長工都在忙了收拾東西,那些細軟都被放置到一些木箱里。幾頂轎子早早備在那了,是給刁家太婆和幾個族里老者備的。

伍天抱大早的去了山里,他正好要去弄些草藥。回來時天黑了。走進刁家宅院,發現那么大座宅院,突然空蕩蕩的。伍天抱問灶間的廚子劉上群,那個廚子真搖頭。伍天抱趕緊回住的屋子,娘在那抹著眼淚。

伍天抱說:“娘,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娘說:“老爺他們走了!”

伍天抱說“老爺去了哪里?”

娘說:“誰知道?都走了,連太婆他們也都轎子抬了走了。我問他們去哪,沒人說,他們臉陰著,不說話。”

伍天抱懵了傻了,好好的一個老爺,他一個大人物,怎么突然就帶了一家的老少走了呢走得無影無蹤?

“誰曉得呢?”娘說。

“怪了。”伍天抱說。他去了鎮街上。'

街子上人很多,都傳言了件事。說有股劫匪要過來,老爺刁飛萬是得到消息才倉皇而逃的。大多人也是臉上也掛了疑問。街子上滿是驚惶,街談巷議多是那個話題。

“哎呀哎呀!看來不妙的喔,財主都跑路了。”

“有匪嘛,聽說有匪。”

“以前不是也有匪?里標那股匪不是常常從這里過身?什么時候見老爺刁飛萬這么驚惶過?”

“這回不一樣。”有人說。

“有什么不一樣?”

“叫赤匪,一身紅,紅胡子紅毛血盆大口……”

聽得人都半張了嘴,半天那兩片唇歸不了位。

半天,有人顫顫了小聲地接了一句,“那哪是匪嘛,那是妖是魔的喲。”

“是吧?”

“他們吃人吧?”

“當然!噬肉飲血,敲骨吸髓……”

“我看是!不然像老爺刁飛萬這樣有錢有勢的財主怎么望風而逃?”

人們想想,內心透過一陣冷意。他們說著話,越說越覺得驚惶恐懼,就覺得指尖地方漫起什么,然后是手臂,然后漸漫了全身。是雞皮粒粒。

十五

龍回的那些伢們,這一天都特別亢奮,也有期待。

日頭西方下了,在樹梢頭掙扎了一會,似乎撩撥了那些鳥們。看去,那些歸巢的鳥確實被什么弄得有些興奮,在枝葉間躥跳,偶爾就有幾只在梢頭騰躍,發出歡快的叫聲。樹下,河里流水發出一成不變的響聲。落日懸到了河的那一頭,沿河的兩排黛綠,就鑲了一團通紅。落日的殘紅紅得更加燦爛,河面上就被映出一抹的紅來。水淌漾了,像只什么手抖了一塊紅紅布帛。水波粼粼,又像些燃了的火在水面上跳。

后來漸就黃黃的了,淡下去,消失殆盡,夜像水樣的四處溢漫,河道里什么也看不到了,只聽得“嘩嘩”流水的聲音。鳥的啼叫偃旗息鼓,蛙蟲的噪喋卻甚囂塵上。

那邊,伢們都陸續往河堤這邊走來,沒人知道今天兩撥“人馬”要弄個什么事,至少,他們要說理,各自要劃出個地盤來。

有人點起火堆,火光映著那塊地方,映著一些稚氣的卻莫名的有幾分說不上是激憤還是驕傲的臉。他們肚里的蟲蟲都變成方才在樹梢處歸窠的鳥雀,在胸脯什么地方騰跳歡躍了。

可他們聽到一聲爆響,在那個寂靜的黃昏,遠處的那聲響聲很清脆。

伢們都踮了腳伸長脖頸往那方向看,沒什么。

有人說:“有人放炮仗?”

“是銃吧!放銃打野物?”有人說。

他們眉頭都皺了。

那時,老戲臺那的龍回的男人們也聽到那聲響。男人們沒踮腳,他們都蹲了坐了,才吃了飯,他們聚在那抽煙想弄出點街談巷議打發時間。就聽到那聲脆響。

但鎮子上的狗卻叫了,那些狗就異樣地叫了起來。后來,人們往那邊看,似乎東面山頂地方有微弱的光亮。

人們驚惶起來,從沒這么個異常,從沒這種事。狗那么狂吠,更讓人惶惶然。就都回了屋,那些河邊的伢們,被驚惶失措的大人們扯回了家。

后來,外面的響動更是雜亂。

有膽大的開了半邊門,看見一隊的火把盤龍一樣從遠處往鎮子上走來。

“過兵哩,來隊伍了。”有人說,那句話在暗夜里從街這頭傳到街那頭。

“啊呀啊哈!”

人們那么感嘆了幾聲,驚恐萬狀。都緊閉了門和窗,吹熄了燈。

他們想,狗叫聲停息下來就好了。可狗叫聲卻此起彼伏狂吠了有一夜。鄉人無法入眠,細伢妹子家早早就困了,按說平常這個時候,頭落枕就入夢。但那一夜大大小小的伢兒妹子,都在黑暗中大睜了眼。滿街巷躥走的那傳聞,早傳到他們耳中。他們也早道聽途說了那些讓人驚恐的描述,聽到那些不翼而行的夸張說法。

“一身紅,紅胡子紅毛血盆大口……”他們聽得大人們那么說。

噬肉飲血,敲骨吸髓……他們還聽到大人們說這句。

人是躺在了板床上,一動不動,耳支起,聽狗叫聲浪一樣地卷過來。細伢家就極盡想象,不敢閉眼,一閉眼,那群叫“赤匪”的妖魔就跳入他們的眼里。不閉眼好一點,但睜了眼卻看見瓦頂,頭頂那瓦縫里滲出微弱的光來,讓周邊更顯得暗無天日。狗叫聲伴隨了自己的想象,一齊從那些瓦縫擠進來。

后來,就看見有紅紅光亮從瓦縫門縫甚至墻縫里擠進來。沒聽到爺娘起床的聲音,其實爺娘早就起身不在床上了,他們在窗邊,睜大眼往外面脧望。狗叫聲還沒斷,但參雜了雞的啼鳴。不知道狗們為什么那么亢奮激動,不知疲倦地那么叫。雞叫聲一同以往,抑揚頓挫,顯出平和。但鎮街上往常清晨的聲音銷聲匿跡。往常,這種時候,鎮街上各家門窗開啟時的聲音此起彼伏,“吱呀”聲不絕。然后是木桶的碰撞聲,早起的鄉人忙于的兩事都與木桶相關。一是水桶,清早開門第一件事,挑水。井邊是鄉人清晨陸續聚集的地方。另一是尿桶馬桶,龍回家家都有菜園,清早,尿桶馬桶里都是上好的菜肥。還有就是那種“吱呀”聲,是人推了雞公車在鎮街的古板路上啟程。龍回鎮街那些鋪子,都有這種雞公車用以運送貨物。但往日獨輪車從石板路上碾壓的噪響,今天卻悄然無聲。

大人伢們,男女老少都眼睛紅紅,紅紅眼睛里還漾了驚恐和不知所措,從門縫間往外望,并沒有看見什么,街子上空空蕩蕩。沒人,更沒紅毛“赤匪”。但依然沒第一個開門的,誰心里都有只大手揪著,不敢嘛。

十六

只有伍天抱知道情況不是那樣。

伍天抱和娘也蜷縮在屋子里,也一樣被狗叫聲和恐懼籠罩。

后來,就聽得有人敲打著門,但沒人理會,是不敢。再接著就是撞門,撞宅院的大門,那門很厚,是重東西砸出的響聲。要擱先前,四角的碉樓上有槍,人近不了大門。但現在有人在那撞門砸門,看樣子門不開非要徹底撞開砸開。實在是沒辦法了。宣老倌去開的門。宣老倌是個更夫,后來不敲更了,就給老爺刁飛萬家守門,早起開,晚上關,都有固定時間。宣老倌聽得人撞門了,再不開,那門就是鐵打的也會被撞開的。就開了,火把水一樣擁進刁家宅院。圍里的人從暗處望去,火把光亮如白晝。伍天抱也從窗縫間往外看,看見一些男人在那架起了鍋,燒了火煮米做飯,嘈雜聲一陣陣地涌來。

沒什么紅胡子紅毛血盆大口,就一些普通男人,更沒什么噬肉飲血,敲骨吸髓。他們和普通人一樣,根本不像傳聞說的那樣。他們生火架鍋,煮米熬湯……

但刁家宅院墻厚圍高,圍外的人看不到更聽不到,只有那些機靈的狗,感覺到那座大屋子里的異常,不住地叫著。

有人哦起來,那隊人走到了巷口。有人認出一張臉來。

是里標!呀!怎么會是里標!

里標不是率眾遠走高飛了嗎?怎么這種時候來?里標從來不夜里來,他們從來大大方方威威武武地來,沒趁夜來的呀?再說了,刁家老爺一族人是因了里標的到來望風而逃?也是不可能的事,里標在龍回來來去去無數回,刁家老爺從來也沒怕過他呀,至少沒畏懼成那么種樣子。

很快,里標那些人就到了戲臺那,鄉人都圍了過來。

有人跟里標打招呼:“都說你早去閻王那了哩,你是人是鬼?”

里標笑著,從那男人煙袋里撮了一小撮煙絲,往自己竹兜煙斗里塞了,拈起那男人手里火媒,“噗”吹了一口,那火燃了起來。湊近,把煙點了,吸進去,長長吐出一口。里標甚至用手撩了下那股煙。

“是煙不?”他說。

大家都點頭。

“是活人的,說我見閻王,還不知誰先見閻王。”

“都那么說,三人成虎,就由不得信了。”

里標笑了:“這回眼見為實了吧?”

“那是!”

“他們還說紅胡子來了。”里標說。

男人們點著頭:“就是呀!都這么說,說是赤匪,說紅禍,沒想到來的是你里標的人馬。”

里標說:“怎么是我的人?不是我的人馬哩,是大家的人馬,窮人的隊伍,我只是隊伍里的一個。”

鄉人都眨巴著眼,盯盯地看著里標。

“是紅軍!”里標說。

“噢!”

里標說:“我也說不清,很快你就明白了,很快。”他往那邊指了指,有人在那刷標語,貼告示。

果然,很快龍回男女老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依南老倌讀那標語上和告示上文字。

有人沖了依南老倌喊:“上面寫的什么?說說,說說!”

依南老倌貼近了瞅了半天,說:“他們要把財主的浮財分給窮人……”

“有這事?”

“上面的字是這么寫的。”

“可浮財老爺刁飛萬不是都弄走了嗎?”

有人說:“那是細軟,屋子和田還有那些家什什么的,能帶了走的嗎?”

還是一臉的疑惑,財主家數代人的積攢喲,還有祖上的陰德。

戲臺上那天也有個白臉在宣講,細心解讀。龍回的男女老少就隱約有了些許明白。

是來了支隊伍,叫紅軍。財主劣紳叫他們為匪,紅嘛,是赤色。赤匪之名原來出于此,哪有紅毛?哪有血盆大口?

那些天,龍回老少都目睹了那些現實,他們有些詫異,甚至目瞪口呆。

他們抬頭看天,天沒變。看地,地上一切也沒變。只看刁家宅院,覺得那高高大大雄偉的一座宅院,看去矮小灰黑了許多。以往洶洶的狗叫銷聲匿跡,狗仗人勢,刁家宅院里的那幾只大狗以往的叫聲也不同一般。可那晚,刁家宅院的狗們都隨了主人去了遠處不知道什么地方,那些日子,除了高墻內的雞依舊引頸高歌外,沒別的動靜聲響。

一切讓他們難以相信,龍回什么時候有過這種事情?

可這一晚,偏偏龍回有了大動靜,不只是雞飛狗跳的喲,那個夜晚,是讓人心驚肉跳。

刁家宅院那天充了公,大門口掛了一塊大牌子。

鄉人又問依南老倌:“那上頭寫的什么?”

依南老倌念:“龍回鄉蘇維埃。”

“什么?”

依南老倌又念了一遍。

有人說:“誰是蘇維埃?”

依南老倌眨巴了眼搖了搖頭,說:“我也不知道。”

他們去問里標,里標說:“就是政府,過去叫鄉公所,現在叫鄉蘇維埃。”

“那縣衙門縣政府呢?”

“叫縣蘇維埃呀!”

“哦!那省府就叫省蘇維埃。”

“對呀!就這么叫的,國家就叫蘇維埃共和國。”里標說。

“噢噢!哪誰做皇上呀?”

“共產黨!”

“哦!這姓共的能量大呀,能把天下打下來坐江山,當皇上喔。”

里標就“噗嗤”下笑出聲。

“共產黨不是人的名字。”里標說。

“噢?那是什么?”

“是一群人。”

“一群人就叫幫呀,叫會呀,或者叫眾呀,叫共產黨?”

“也就一個名嘛。”

“真就共產了嗎?財主家的產業拿出來大家平攤了,就共產了?”

里標支吾起來,他說不清。他想,要是首長在就好了,那個白臉首長,他是聽過首長演講的。那個男人在外國留過學,不只是喝過墨水,還喝過洋墨水,像白臉那樣的男人,共產黨里還很多。

里標很那個,他沒喝過墨水,他大字不識幾個。

有人往刁家宅院里去,看見那里變化真大,他們還發現那祠堂里神龕什么的不見了,墻上貼了張洋人的頭像,禿頂,山羊胡子。鄉人就起了疑惑覺得怪,這一帶人家敬神仙,敬菩薩,敬關公,伍天抱家敬神農,但從沒見過敬個洋人。

怪,真怪!心里有蟲蟲在爬吧,癢得厲害。

“蘇維埃敬洋神仙?”有人忍不住了,問里標。

里標笑了,說:“那是……”他記牢了首長說過的話,依樣說了,“那是國際共產主義運動領袖,叫列寧。”

“哦,還有姓列的?”有人問。

里標說:“那是他的化名,要真名真姓,好長,叫服了雞米什么的……”其實是弗拉基米爾·伊里奇·烏里揚諾夫,首長也念過這名字,但里標記不住,外國人那么老長,哪記得住,還是列寧兩字好記。

依南老倌說:“國父孫中山先生也是領袖,就是眾人的頭嘛。”

里標說:“差不多。”

“我說過的嘛!”說話的是依南老倌。

“說過什么?”

“天要變了。我看天是要變了……記得不?那天我是這么說的吧?”依南老倌說。

鄉人都點著頭。

“可天怎么說變就變了呢?”

鄉人又都搖著頭。

那些天,龍回大多人跟依南老倌一樣,心里五味雜陳說不出是興奮還是疑惑,抑或是種隱隱的擔憂。

十七

伍天抱那幾天像完全變過了一個人,龍回“變了天”,鄉人覺得那些日子里的龍回確實與往常格外地不一樣了。沒有老爺刁飛萬的身影在鎮街等周邊晃悠,鄉人覺得莫名地輕松許多。老爺刁飛萬也成天笑著的呀,一臉的慈云善霧,先前也沒覺得有什么,可是老爺刁飛萬沒再在龍回現身了,怎么就覺得身心不一樣了?

鄉人臉都笑笑的。只伍天抱繃了臉,像人借了他的米還他的是糠,對誰都沒個好臉色,沉默寡言。但他跟了里標身后顛,形影不離。鄉人都覺得事情蹊蹺,傳言不是說伍天抱爺伍萬晨是里標給害死的嗎?那些日子,管家安順說得有鼻子有眼的。不僅伍天抱和他娘,就是龍回所有人都信了。

怎么伍天抱和仇人在一起?

那天大早,有人去了伍天抱和他娘住的屋子,一個高個一個矮個。伍天抱和娘都不認識這兩個人。

“你們找我?”被夜里那些狗叫和撞門聲弄得徹夜未眠的伍天抱母子,大了眼睛看著來人

兩個男人說:“找土神仙家里人,她婆娘他崽。”

“哦哦!”

“有事,你們有什么事?”

高個男人拿出一袋子,看去那袋子有些墜。晃了,叮鐺地響。“里標大哥——哦,現在叫里標隊長,叫我們把這交給你們。”

“什么?”

“銀洋喲。”伍天抱娘有些驚惶,他沒看到過那么多的錢。她嘴張了幾下,沒把肚里的話說出來。伍天抱那時更是腦殼懵懵。

“里標隊長讓我們交給你們,土神仙救了他的命,他說他得感謝救命之恩。”矮個那個說。

婦人還是不敢收。門“嘣”地響了一聲,有人推門進來。進來的是里標,其實他一直在門外等了。他說:“他們沒說錯,是你家男人伍天抱他爺救了我,沒他,我命早沒了。”里標把那袋銀洋“哐”一下扔在那張小桌上。

后來,高個和矮個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說給伍天抱和他娘聽了。

“里標是財主刁飛萬的仇人,財主刁飛萬想害死他。他那回下黑手,沒把里標打死,卻把人傷了,是土神仙把他救了。”

伍天抱說:“我爺救了里標,里標怎么會給我爺下毒手?”

“那就是呀!怎么會?”

“可我爺死了。”

“你爺死了,不是里標害的,是財主刁飛萬,你爺救了里標,他怎么會害你爺?”高個說。

“是財主刁飛萬,財主刁飛萬逼你爺給里標下毒。你爺沒把那毒丸給里標吃,他自己吃了……”矮個說。

“那天是我們兩個送他到前嶺的。他還好好的。”高個說。

“后來他沒回龍回,聽說在鷹嘴石下死了,我們推斷,你爺在那吞了那丸子。”矮個說。

“我們都覺得怪,怎么可能?”高個說。

“后來我們隨隊伍打進縣城,找到那家藥鋪掌柜,他說確實刁飛萬家的兄弟刁飛千去他那配過那種毒丸子。”他們說。

“你看!財主刁飛萬那家伙狠毒喲!”他們說。

真相大白。

十八

伍天抱成了個沉默寡言的后生,那天,他聽了高個矮個的一通話他就像變過了個人。他覺得身邊的一些事真像個謎,有時想著想著你就想錯了。他知道,自己該想許多的事了,腦殼里想事這就跟先前不一樣,先前家里大事小事有爺有娘想了,爺死了后,他以為有老爺刁飛萬給他想事,但萬萬沒想到老爺刁飛萬是個笑里藏刀陰險狠毒的惡人,要是里標他們不來,他真的就被那個惡人給蒙騙了。從依南老倌嘴里的話是這么說的,哎呀,險險些你叫他騙了喔,險險些你就成為虎作倀助紂為虐的逆子不孝之子了喔。

這讓伍天抱有些沮喪,內心感覺羞愧。就是里標他們到來的前夜,他還想和柴旦好比拼,他的底氣來自于老爺刁飛萬,他以為自己遇到恩人,有了靠山。可是卻差點認賊為父仇將恩報。以為背靠大樹好乘涼,卻是差點成了狗仗人勢狐假虎威的小人。

伍天抱很快就知道了柴旦好的事。世旺幾個伢跟了大人走出門,看見柴旦好威武地站在戲臺上,昂首挺胸不可一世。那時候柴旦好出盡了風頭,柴旦好第一個走出屋門讓一鎮子上人刮目相看。他的那些擁躉都圍了在柴旦好的周邊,拍手跳腳地歡呼雀躍。世旺幾個就環顧四周,沒看見他們的頭兒伍天抱。他們想,伍天抱一定有辦法的,找伍天抱去。就顛顛地跑到宅院來,他們看見正好出門的那隊陌生人,他們猶疑地在那站了一會。但很快進了宅院大門,到了伍天抱的那間屋子。

“你看柴旦好那副模樣……”世旺說。

“噢。”

“你看把他能得?人不敢出門,他第一個走上街他就能了?他就了不起了?”

“噢。”

“我也想出門的嘛,那時候我也想第一個出門,我爺不讓嘛,我爺扯住了我。”世旺說。

“噢。”

世旺和那些伢覺得不對勁,伍天抱老噢,噢得很隨意噢得蔫不啦嘰噢得匪夷所思,伍天抱似乎一點也不上心,一點也不在乎。

“你看你噢你只噢?”世旺說。

“你說句話呀,看他們那樣子,龍回的天就是他們的了,龍回的地也全是他們的了。”

伍天抱又蔫軟地“噢”了一聲,讓世旺他們徹底地失望了。

“不去了,你伍天抱不去街子上了?”

伍天抱搖了搖頭。

世旺等一幫伢也都蔫了萎了。

里標帶了伍天抱,把伍天抱爺的墳修葺了,在那燒了堆紙錢。

“你爺沒了,以后有我們!你不必擔心,一切有我們。”

伍天抱沒吭聲。

“惡有惡報,他財主刁飛萬逃得了初一,逃不過十五。”

“我要入隊伍。”伍天抱突然跟里標說。

“我正要跟你說這事,你爺不在了,有我里標。”

伍天抱很快入了隊伍。但他沒在里標身邊,那天來了個白臉男人。里標他們管他叫首長,伍天抱沒明白為什么他們都恭恭敬敬叫那白臉男人手掌,在伍天抱看去,那男人兩只手沒問題,但腳卻有些拐。

里標說:“首長,才幾天不到,你腳怎么了?”

白臉男人說:“生了個瘡哩,鬼曉得怎么弄的。“

里標叫男人揭開褲腿看了看:“無名腫毒嘛。”里標說:“要土神仙在就好了。”

“土神仙是誰?”

里標像恍然大悟那么拍了下膝蓋。

“土神仙不在他兒子在呀!我咋把這忘了!”

就把伍天抱找了來。

“伍天抱吔!你看你能給點藥不?”

伍天抱看了看,就弄了些根根蔸蔸莖莖葉葉藤藤蔓蔓,忙乎了一下午,弄出些黑乎乎漿漿給那男人紅腫地方敷了。第二天一早,高個子就來找伍天抱。

“里標喊你去哩!”高個子敲著窗對伍天抱說。

“這大早的,什么急事?”伍天抱說。

他們在出鎮子的大路口見到里標,里標正要送那白臉男人趕路,看得出他們在等伍天抱哩。

那白臉男人和里標都朝伍天抱笑著,詭詭地那么笑。

伍天抱疑惑地看著兩位,有些納悶,想笑沒笑。他不知道該不該笑。

白臉男人在那走了幾步,伍天抱看出,他腳不拐了,那步子邁得很堅定。

“你看,首長腳好了哩,伍天抱你真了不得!”里標說。

伍天抱這回笑了,有些靦腆。這算個什么?就這事大早地把我喊到這地方來?要謝我也該到我住那地方去的呀?

“這不算什么的嘛!”伍天抱說,說著,他轉身要走,被里標喊住了。

“哎哎!伍天抱,你別走!”

伍天抱站住,看著里標。

里標說:“你別走,你跟首長走!”

白臉男人說,你是我們急需人才哩!你愿跟我走嗎?

伍天抱覺得那男人有什么吸引了自己,不由自主點了點頭。

“那好吧!我們走!”那白臉男人說。

伍天抱就這么稀里糊涂跟了那白臉男人走了。他去的是大山深處,那是紅軍醫院。紅白間戰事不絕,拉鋸樣,隊伍能機動了進或退,紅白對峙,真刀真槍,勝或負,每場戰斗下來,傷員少不了。得有醫院療傷,得有郎中。紅軍叫醫師或者大夫,都一樣,反正就是治病救人的人。

十九

伍天抱去的地方叫樟山頭。伍天抱不知道那地名的由來,那片山是大山,山高林密,草木都長得茂盛。樹木很多,多松樹杉樹楓楓樹櫟樹,還有各種雜木。樟樹當然有,但并不多見,夾雜其間,不顯山也不露水,卻叫樟山頭?

但也許人家早些年有樟樹哩,這難說,也許這地方古時樟樹很多,后來被砍了伐了漸稀疏稀少了的嘛。

但村子也并不在山頭上。

南方的山村,多在谷底,沿水而設。一是交通便利,二是有水便有沖擊平地,那種地方便于開墾。除非萬不得已,才偶爾在山腰什么地方住宅下來,人說,那多是逃犯或者麻風病人。

樟山頭在半山腰上,不在山頭,也不在谷底,算上是半山腰吧。這里有梯田,重要的是這里也算古代驛道重要的驛站。也算是大山之中四通八達之地,進則可攻,退則可守。且四面都是溪流,植被蒼翠,林深草密。

聽說那邊的什么地方,紅的白的雙方在交火,紅的打了幾場勝仗。但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傷亡自然不能避免,傷的人很多,都抬了到醫院救治。

醫院被安置在大山里,因為紅白交火,醫院不能離戰場太遠,重傷員得及時救治。但也不能離后方太遠,得有補給什么的保障。所以,醫院一般選址很有講究。紅白一直拉鋸,離前線不遠,一會紅一會白,那得注意保護傷員和醫護。還有,紅區常有敵人的暗探潛入,選址在不引人注意的深山較為安全。

樟山頭被選定為最合適地方,就做了紅軍醫院。

他們終于到了那個叫樟山頭的村子。

他們往村子里走去,不斷有人跟首長打招呼。有人過來圍住首長,不是一個兩個,是好幾個。像看什么樣盯伍天抱幾個看。人群中竟然還有個戴著眼鏡的城里人。那男人斯斯文文的,走過來,看看首長又看看伍天抱幾個,似乎一臉的失望。

后來伍天抱才知道,這個叫樟山頭的村子早不似從前了,是所紅軍醫院。

紅軍醫院當然不像街頭藥鋪什么的,有各種人各種分工。有醫生和看護,分內科、外科、藥房什么的。還有各種分工。有擔架隊有洗衣隊采藥隊伙食隊勤雜隊什么的。擔架負責運送傷員。洗衣隊洗衣洗繃帶。藥品緊缺,只能用中草藥,所以得有專門采藥的,就地取材進山采藥。伙食隊不用說是管傷員和醫護及大家的吃喝。勤雜隊有個雜字,活確實雜,打制擔架,還有給傷員剃頭什么的。這地方的活全是臟活累活,少有笑聲歌聲,最不愿意干的活是埋人,重傷治不好,人死了,得埋了。墳場就在后山。

有人過來,拍拍伍天抱的肩膀。

“帶個伢來?抬得動擔架不?”

首長說:“老憨子,人不是給你們的。”

那叫老憨子的男人說:“給我也不會要,給廚房老千吧,那要個守灶口燒火的。”

首長沒再接老憨子的話,轉身對那戴眼鏡的男人說:“邢醫官,我給你找了個人來。”

“哪呢?哪呢?”邢醫官四下里看。

首長指了指伍天抱。

邢醫官鏡片后面兩只眼就大了,一副震驚表情。

伍天抱知道是怎么回事,沒往心里去,他有辦法讓那個戴眼鏡看去一肚子學問的男人鏡后面的那眼睛小下來。伍天抱跟了邢醫官去了那間祠堂。

二十

祠堂廳堂廂房,都成了醫院的病房。那里,橫七豎八地支了一些床。床都很簡單,兩根條凳,架上幾塊板,板上鋪了些稻草。十幾個傷兵躺在上面,是前些天才從前線抬了來的。伍天抱從來沒見過那情形,屋子里漫了淡淡的煙,有種怪怪的味。伍天抱知道這煙是干蓼草和臭椿混在熱灰中捂出的煙。是鄉間土法用來驅蚊的。現在那煙用來驅趕蒼蠅。這里充斥了血腥味,那些血腥,招惹了大群的蒼蠅,只有用這土辦法驅蠅。

那煙和血腥味混雜了,還伴有那些傷兵嘴里發出的大小不一的呻吟,這情形絕無僅有有些怪怪。

邢醫官領著伍天抱一直走到那間小屋子里,幾個男人都在忙碌著,對兩人的到來不太在意。

“你看……我以為首長會帶幾個郎中來。”邢醫官對屋里的幾個男人說。

幾個男人看了一眼伍天抱,很快就專注他們自己的事了。他們都是從各地找來的郎中,他們給紅軍傷兵療傷。他們忙得不亦樂乎。他們覺得邢醫官的話確實重要,但現在去哪找能好的郎中?首長既然帶了人來,就按首長的安排。

“他叫伍天抱,他是首長帶來的。”邢醫官對那幾個男人說。

幾個男人朝伍天抱點了點頭,伍天抱也笑笑地朝他們點了點頭。后來,誰也沒把這次見面當回事。首長帶來的人,總歸有其道理。手頭正忙了,分秒必爭。僧多粥少,這是邢醫官最最揪心的事了。人要到這么個地方,就會變成一副陀螺,有一根無形的鞭子一直在揮舞。沒人逼他們,人進入那種情境里,一切不由自主。那種怪異的氣味和疼痛到極致發出的呻吟攪和著,讓走進這地方的每個人心被一只巨手捏了。

何況救死扶傷的醫生和郎中?

大家忙亂了,沒人跟著伍天抱說什么,伍天抱也不想說話。他知道首長叫他來樟山頭的目的。

伍天抱那天很從容也很淡定,他看了看那些人,微微笑了一下。他說:“我去山里走走!”沒人在意這小小個兒新來乍到的伢,你走你走就是,去哪都行。

伍天抱去了山里,弄來那些根根蔸蔸莖莖葉葉藤藤蔓蔓,起初沒人注意到那些根根蔸蔸莖莖葉葉藤藤蔓蔓。那邊有間屋子,里面制藥的家什齊全。伍天抱埋頭在那間黑屋子里,專心致志。伍天抱搗成漿漿,有的弄成了黑糊糊的一團,有些就做成了藥丸。黑糊的漿漿,多是外敷,但藥丸是內服。

后來,伍天抱把這些東西弄到那間屋子里,邢醫官和那幾個男人看了伍天抱好一會。

邢醫官說:“你弄的?你弄的藥?”

伍天抱點了點頭。

“首長說你家有祖傳秘方,就這?”邢醫官說。

“那年水右和前埠兩村人爭山地,打了起來,都動刀動火銃,傷了的人跟這些傷兵一樣,我爺帶了我去給人治傷,我爺弄的就是這藥……”

“管用?”

“我爺就是這么弄的,我跟我爺學的。”

有人捏了一團放鼻子前聞了下,就又有幾個跟了學樣,捏了放鼻子上聞了聞,他們都看著邢醫官。

“試試?”有人提議。

“試試!”邢醫官說。

“是真是假,一試就都知道了嘛。”有人說。

“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有人說。

“死馬當作活馬醫喲。”有人說。

大家都所扭頭看著那人,那男人也苦笑著搖了搖頭,他覺得那話不合適畢竟這里躺著的都是傷兵。他只是作個比喻,事情既然快山窮水盡,不妨做最后的嘗試。

邢醫官有些猶疑,但最后還是點了點頭。邢醫官是從蘇聯回來的,他隨了首長從上海輾轉到了江西南部的這片地方,他在蘇聯學的是西醫,校成績一直名列前茅。他是個熱血青年,一直想為他和他同志們追求的革命事業貢獻自己的一切。紅白交火,他被派往蘇區,在這么一個奇特的醫院工作。但很快,邢醫官和他的手下就糾結起來。幾場戰役下來,白的都吃了敗仗,這么打下去,肯定勝算也不多,有人就給最高統帥獻良策,“三分軍事,七分政治”。這一招很毒,圍而不剿,鐵桶一樣把蘇區東南西北全圍了,禁止食鹽等重要物資進入“匪區”,藥品更是在嚴禁之列。

醫院的藥,坐吃山空。邢醫官空有一身的本事,但苦于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西藥告罄,幾支盤尼西林也備給危重傷員。

只有中醫了,就四處找郎中,鄉間的郎中都被征集了來。邢醫官也知道中醫也確實有其神奇的地方,但中藥藥效慢,傷口難愈合。

幾個小有名氣的當地土郎中都被請到樟山頭來了,但依然不樂觀,雖說這些天大的戰役沒有發生,但那些重傷員治療的周期長了許多,醫院依然人手不夠。

問首長要人要藥,首長好幾次攤開巴掌面露難色。

這回,人是給了一個,卻帶來了個小鬼。

大家說試試,邢醫官就找了個傷得較輕的一個,那傷兵已無大礙,只是傷口還沒完全愈合,有些感染,膿腫難消。邢醫官想,試得好也好,壞也好,沒什么嚴重后果。

伍天抱很認真地往那人紅腫處敷藥,他做得很認真,可那幾個男人卻覺得像是伢兒在過家家。

他們誰也沒把伍天抱放眼里,也沒把那些黑糊當回事。

二十一

第二天一早,那傷兵叫喚了起來:“哎喲哎喲!”

人以為他有什么了不得的事。說:“怎么了怎么了?哪疼哪疼?”

“沒疼。”傷兵說。

“沒疼你那么叫喚?”

“癢,我傷口地方癢得難受。”

“你看,你就個癢弄得像遭多大的罪。”那年輕看護說。

邢醫官說:“那是好事呀,千萬不要抓摳。”

那傷員忍了忍了,常常那張臉憋得通紅:“癢喲,我快忍不住了。”

“你要真忍不住我叫人把你手綁了。”

邢醫官沒叫人綁他,那傷員也安分了忍著沒抓摳。熬到天快斷黑。伍天抱說可以了,就把傷口上那干硬了的黑糊扒拉了下來。

邢醫官和眾人都愣住了。膿血沒了,紅腫也消退,粉紅的一團嫩肉顯現了出來。

還真的有了療效哩,且不是一般的療效。

那個臉上有麻子的男人湊近那傷兵的傷口看了一會,又湊近伍天抱的臉看了看,還是一臉的不相信,說:“瞎貓碰到死老鼠了吧?”

伍天抱笑了一下,他指了指那邊的另一個傷員,那意思說不然再試試。

邢醫官點了點頭,他當然經常聽到有關“祖傳秘方”的事,但沒想到真有秘方的藥效這么神奇?那個個傷兵,傷比先前那個重。

伍天抱為那傷兵解開繃帶,那人傷得不輕,一顆子彈打穿了肩胛,竟然卡在骨頭縫里,邢醫官給做了手術,可子彈取出了,但傷口卻感染了。邢醫官正猶豫要不要動用那僅有的幾支盤尼西林,想想,不如讓伍天抱試試。

伍天抱看了那人的傷口,就往外走,他去的是那間屋子。那里有他弄來的那些根根蔸蔸莖莖葉葉藤藤蔓蔓。那個簡六指男人跟了伍天抱走出祠堂,伍天抱說:“沒說要幫手的呀。”

那男人咧著嘴笑著。

伍天抱說:“我自己能做,就我一個人……”

“哦哦。”

“你該懂的,你懂規矩。我爺有交代,伍家先人有交代,傳里不傳外,傳男不傳女,你曉得的。”

那男人對邢醫官說:“那個伢,還真有板有眼。”

另一個男人說:“人家家里的祖傳秘方。”

“這伢鬼,看不出。”

邢醫官沒說話,他心里有些激動,如果伍天抱的藥真的是那么回事,心里那些糾結,至少消減了大半。

伍天抱把藥弄好,給那傷兵敷了,還弄了兩顆丸子,叫他吞了下去。

第二天一早,大家都聚攏到了那傷兵床邊,大了眼睛看著那人。

“你看你們這么看我?”傷兵覺得怪怪的。

“癢沒?”簡六指男人問。

傷兵搖了搖頭。

“一點也不癢?”

傷兵說:“你看你,你就想我癢?癢了憋不住難受怎么辦?”

簡六指男人說:“癢了就是傷口長新肉了,傷要好了。”

傷兵說:“不癢。一點也不癢。還痛了哩,隱隱的痛,哪來的癢?”

男人都往邢醫官臉上看,邢醫官沒理會他們,邢醫官正和伍天抱說著話。他們說著換藥的事。

“兩天要換一次藥。”伍天抱說。

第二天,那傷兵說:“不痛了哩,但沒癢。”

到第五天,終于聽得那傷兵說:“癢了癢了!”

大家攏了過去,他們看伍天抱小心地揭開那黑黑的干枯了的藥,果然也漫了粉紅。

“哎呀哎呀!”那些男人眼又大了。

“神了神了!”那些男人說。

他們不說瞎貓碰到死老鼠了,這傷不算輕呀,那藥不是“秘方”那能這么神奇?這可不是死老鼠,想碰你也瞎碰碰一萬次也碰不上。

伍天抱很快也沉浸在忙碌中了,像只被鞭抽的陀螺。

二十二

那些天,雖說戰事少了,“三分軍事,七分政治”嘛,白軍一時半會沒大的圍剿行動。他們想鐵桶似地圍了,讓紅軍彈盡糧絕,意圖一舉而破。但醫院傷員卻因缺醫少藥,許多人一直不能痊愈,不能痊愈,樟山頭依然住滿了傷病。

需要大量的藥。

那些天,伍天抱帶了醫院里中藥房的幾個人進山,弄那些根根蔸蔸莖莖葉葉藤藤蔓蔓。常常讓人驚驚詫詫。

“啊啊!這也能做藥,這草到處都是。”有人說。

伍天抱說:“聽我的就是聽我的!”

弄一種藤蔓,有人也嚷嚷起來:“呀呀!沒弄錯的吧?這平常當捆柴的繩用,能做藥?”

伍天抱說:“聽我的就是聽我的!”

后來就是一般的蔸莖什么的,也有人覺得那是平常司空見慣的東西了,怎么就成了祖傳秘方的神藥了呢?難免就大睜眼睛一副驚訝模樣。

伍天抱說:“聽我的就是聽我的!”

沒人再說什么了,就是路邊普通的一根草,也許是伍天抱家祖傳秘方里的一個人樣重要的東西,這誰說得清,所以他們不再說什么,伍天抱說要什么就弄什么,那天,弄回來一大堆的青綠。

到那屋子時,伍天抱對大家說你們出去,我一個人來。

有人說:“那么大堆的料,你一個人忙不過來的,我們來幫你。“

伍天抱拉著臉,把門“嘭”一下關上。

“哎哎!你一個人怎么忙得過來?我們幫你。”門外幾個男人說。

伍天抱沒理會,伍天抱把那門拴了,是不想讓人看見他的配方,祖傳秘方,一切秘密都在配方上。幾種或十幾種幾十種。那些根根蔸蔸莖莖葉葉藤藤蔓蔓,大山里到處都有隨處可見,這都沒秘密,秘密在于每種東西各取多少,然后那種搭配就成了療效神奇的藥。伍天抱當然不會讓外人知道。

伍天抱在那屋子里忙了一上午,打開了門,人們看見一個光了上身大汗淋漓的伍天抱站在眾人面前,身后,是那些根根蔸蔸莖莖葉葉藤藤蔓蔓被伍天抱弄成幾堆細碎的東西。伍天抱走近門外不遠的那口井邊,從井里拎起一桶冷水,趴在桶邊“咕嚕咕嚕”喝了一大口水,然后舉起那桶,兜頭就淋了下去,他們抹了一下臉,一身的濕漬漬水淋淋,說,“現在你們可以幫忙了。”

簡六指和那幾個鄉下郎中背后嘀咕。

“你看,伍天抱那伢神氣得跟什么似的。”那叫簡六指的男人說。

“人家有本事,一招鮮吃遍天。”有人說。

“哪的本事?祖宗留的。”簡六指說。

“就是,祖傳秘方嘛,祖上傳下來的,你家祖上沒秘方嘛,有啥說的?沒啥好說的嘛。”

簡六指男人就沉默了。

那男人說:“伍天抱伢人家多賣力呀,累成那樣。”

簡六指說:“就是嘛,我不就是想幫他一把嗎?他累成那樣還小事,耽誤時間呀,救人如救火,他伍家那祖傳秘方靈,早點給藥傷員就早些好嘛。”

簡六指是下田鎮那地方人,小時在藥鋪里做學徒,手腳有些不干凈,偷藥鋪里麝香什么的換錢,一次叫掌柜的給抓了個現行,被趕出了藥鋪,但六指懂一點草藥,加上左手有六根指頭,讓人覺得帶點仙氣,也常被人請去診個小病小痛的。

那天首長把簡六指請了來,醫院里都以為叫來一伙房里一幫工。是簡六指說他能識些草藥,有人就跟首長推薦了他。

簡六指說:“得要工錢。”

首長說:“這不是事。”

簡六指興高采烈,他進山也弄了些根根蔸蔸莖莖葉葉藤藤蔓蔓來。他確實也像當初伍天抱在刁家宅院那間屋子里那樣,關門閉戶,不讓任何人進屋,在屋子里神神秘秘地配藥,熬藥制丸。

有人說:“你就不能弄了大家一起?”

他說:“我祖傳秘方,也就指望這賺錢,大家一起,祖傳的就讓你們知道了。”

人就沒話說了。首長也去做過簡六指的工作,但他固守己見冥頑不化。

有人就說:“這六指,什么覺悟?”

首長說:“別這么說,人家說不上覺悟的嘛,人家是當生意的嘛。人家沒有入隊伍,是我們請來幫忙的,不能那么要求別人。”

六指到底只是土郎中,他的祖傳秘方對于鄉間小恙小疫有些效果,但若是稍重些的傷,卻療效不佳。

首長還是物色到了伍天抱,伍天抱卻不是來幫忙的,伍天抱和龍回的那些伢們都想入隊伍。

伍天抱來樟山頭后,醫院跟簡六指把工錢結了。簡六指說:“怎么?”

司務長說:“你可以走了。”

“你們請來更好師傅?”

司務長說:“你那么說也對!”

簡六指收好那幾塊銀洋,說:“我還能留兩天不?”

司務長說:“為啥?”

簡六指說:“不為啥,這幾天不宜遠行的嘛。”他其實并不是什么不宜遠行,是想留下來看是個怎么樣的人替代了自己。后來他看見了,竟然是個十五六歲的青皮后生,還聽說那個伢手里有祖傳秘方。開始簡六指和大家一樣,并不相信伍天抱的能耐本事,可這些日子,是騾子是馬牽了出來,不僅牽了出來,而且給大家看了。

伍天抱家那祖傳秘方確實靈。

那天簡六指幾個找到邢醫官,也把那些話給邢醫官說了。

“他人都是蘇維埃和隊伍上的了,還把那些藥方藏了掖了,你看你看……”簡六指說。

有人笑了說:“六指你弄藥不是也關門閉戶的嗎?”

簡六指說:“那時傷病沒現在多嘛,再說,我怕風,我才關門閉戶,我可以打開門打開窗的呀。”

“現在正缺醫少藥關鍵時候分秒必爭,伍天抱伢那么耽誤事嘛,是大事。”簡六指說。

“他一個人,大家急成熱鍋上螞蟻,他關了門慢慢吞吞慢工出細活樣子真把人都急死……”他就么說,

簡六指似乎把邢醫官說動了,邢醫官覺得這事是應該跟伍天抱談談。他說:“我試試吧!”

邢醫官沒成功。

二十三

首長又來了醫院一回,他惦記這里的傷員救治。

邢醫官說:“首長,你給我們作個報告,提高大家的思想覺悟。”

首長說:“我跟大家說什么呢?”

“你就說共產主義吧!”邢醫官那是有目的的,他想首長的話,伍天抱一定能聽,再說首長講那些,大家的覺悟都能有所提高。

邢醫官把大家召集到了一起,聽首長講話。首長說了很多,首長說蘇維埃是工農勞苦大眾自己的政權,工農大眾當家作主。我們無產階級革命的最終目標是實現共產主義,我們的戰士在前線流血,我們在后方流汗,一切的奮斗都是為了那個新社會的到來。

有人說,那就是共產主義吧?

首長說,是喲,共產主義是一種先進的社會制度,是我們要爭取的目標,在那個社會里,人人平等,大家共同勞動創造社會財富又共同享受社會財富,各盡所能,按需分配……

首長說,共產主義的實現,要消滅階級,但剝削階級不甘心滅亡,統治者要維持他們舊有的一切,所以,要消滅階級就必須先推翻統治,而統治階級擁有鎮壓人民的暴力機器。他們有軍隊有槍炮,因此,我們也必須通過武裝斗爭來瓦解統治階級的暴力機器,要這么,就要動員更多的窮苦大眾一起參與到推翻統治階級的暴力革命中來……

有人說,那共產主義就沒有自己的私人東西了?

首長說,共產主義要消滅私有制……

首長說了許多,話像河溪里的水,滔滔不絕。但除了邢醫官,大家還是聽得云里霧里,不過明白一個道理,今天他們跟著首長他們一起弄的這件大事,是為了窮人的,以后就是人人平等,沒有財主土豪,沒有官府沒有兵禍的日子,那日子賽過神仙。

聽了首長的講話,他們很亢奮。腦殼塞滿了那種叫歡樂的東西。

伍天抱和大家一樣,也很高興。他埋頭屋子里配藥。聽到有人敲門,開門,邢醫官又來到那間屋子,身后還跟了那個簡六指幾個。他們笑笑地,陽光很燦爛,山谷那邊吹來的風也很清涼。邢醫官敲開了那豎的門。但邢醫官沒說話,說話的是簡六指幾個。

“你看你還關了門一個人在弄?”

伍天抱說:“說了祖傳秘方,不能讓別人知道。”

“首長的話你聽了。”簡六指男人說。

“聽了!”

“聽了你還這么?”

伍天抱大了眼睛看著簡六指。

簡六指男人說:“一切為共產主義,共產主義要消滅私有制,首長是這么說的吧?”

“嗯。首長是說了呀!”伍天抱說。

“那你還不叫我們跟你一起弄,還把門關個死死?”

“啊!我明白了,你們這是要我的秘方?”他變了臉,他高聲喊了起來。

“你看你!”簡六指男人說。

“你沒聽首長說嗎?要消滅私有制,以后一切都不是你的我的,是大家的了。”另一個男人說。

“共產主義了嘛!”又一個男人說。

伍天抱狠狠地看了幾個男人,朝地上啐了一口:“休想!我不會讓外人知道我伍家秘方的!”

“你看你!”

“看就看!”伍天抱說。

“你說過的……”

伍天抱說:“我說過什么?”

“說話不能不算數喔!”

“你說你沒家了,是蘇維埃讓你有了新家,你說里標和首長是你恩人,帶你到這個新家,你說過沒?你敢說你沒說過?”

伍天抱說:“我說過,是我說的!”

“那就是了,你家祖傳秘方,現在你家是蘇維埃了,那祖傳秘方歸你新家了。”簡六指男人說。

伍天抱愣了下,他沒想到簡六指會這么繞,把他給繞了進去。他想說什么半天沒迸出一個字,臉憋得通紅憋成了豬肝顏色。伍天抱終于憋不住了,他迸出的是一聲凄慘的嚎哭。那聲哭,把幾個男人嚇了一跳。

簡六指男人一臉的尷尬:“你看你,你哭什么嘛,哭成那樣。”

“你把我們嚇到了喔。”另一個男人說。

邢醫官一直沒說話,他過去拍著伍天抱的肩。

伍天抱說:“我發過誓的,我跟我家先人列祖列宗當了我爺的面發過毒誓的!”

邢醫官說:“就這么吧,伍天抱沒做錯什么,伍天抱是好伢!”

后來首長知道了這事,沒批評黑臉男人和那幾個鄉下郎中,把邢醫官狠狠地擼了一頓。

“他們沒讀過馬克思列寧,你是讀過的呀,共產主義能那么整的嗎?是有階段的呀,飯要一口口吃,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老鄉們辦任何事都知道這個道理,何況是共產主義?”

邢醫官說:“我也知道那不合適,一切要伍天抱自愿。我沒說一句話。我只是想,如真的他把祖傳秘方交出來,事半功倍。”

伍天抱一直那樣,在樟山頭沒日沒夜地埋頭專注著他手里的事,他覺得一切都很好。

他也想過首長說的蘇維埃和共產主義什么的,但覺得那離他有些遠,他只是覺得這種忙,能讓那些一直躺在板床上的傷兵一個個站了起來,又成了好手好腳活跳跳的正常人了。一切證實了自己存在的價值,他比他爺要能。

他當時就是想的這些,他想不了那么多,他覺得首長需要他,樟山頭需要他,那些傷兵需要他,這就夠了。

二十四

到這年的四月,陸續就有傷員從前線抬回來。醫院里醫官看護忙成陀螺,連軸轉。柴旦好當然不知道前線的具體情況。就是邢醫官他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但傷員激增,一切就不言自明。

后來知道,廣昌失守了。廣昌一失守,蘇區大門洞開,圍兵隨時長驅直入。敵人百萬重兵,鐵桶樣包圍了中央蘇區,發動了殘酷的“圍剿”。

傷員不斷地被擔架送到樟山頭,那幾天,整個村子都是那種血腥攪和著藥汁的氣息。

首長和邢醫官們都鐵青著臉。

事情顛倒了過來,誰也不愿意看到的事發生了。樟山頭,站著走出去的傷員少了,但擔了上山的人多了。

那天,樟山頭是個黑暗的日子,傷員那一天犧牲了十六個。

是個陰天,十六口沒上過漆的白皮棺材,擁護地擺放在樟山頭唯一平坦的一處地方,有些瘆人。首長臉陰沉著,每個人的臉都陰沉了。天偏偏也陰沉了,不黑不白的灰灰的云,掛在山頂那些樹梢上。連鳥都停息了喋噪,風不再語,萬籟俱靜。

這大概是樟山頭最最悲哀的一天,這一天犧牲了這么多的同志。

首長要給那些死去的官兵舉辦個追悼儀式,他站在那說著話,是悼詞。大家眼都瞟著地上某處,沒看首長。首長的話,躥入他們的耳里,讓眼睛紅了起來。所以他們不看別處,看地上,他們擔心自己眼里的紅讓人看見。

然后是送烈士上山。

以往,是擔架隊的人負責紅軍醫院的殯葬,但這一回犧牲的人多,紅軍醫院全員出動。連首長都加入了抬棺的隊伍。

紅軍群墓其實就在樟山頭村的后山上,但伍天抱和柴旦好從未到過那里,就是偶爾從旁邊經過,也沒留意那些墳包,埋著的都是自己的同志,有的生前還說過話,音容笑貌依然在眼前,可是卻生死離別陰陽兩隔。不忍睹目的喲。

可這一回不一樣,這一回他們抬棺上山,往群墓縱深處走,眼睛就看到那一切了,看得清清楚楚的。那些墳包,鱗次櫛比,密密麻麻,遍布了幾座山包。

他們把那些棺木放入十六個坑里,掩上土。那上千座墳塋堆里,又多了十六座新墳。

有人在墳前豎了一塊磚,半截在土里,半截露地面。

“就豎塊磚頭?”柴旦好說。

首長說:“只能一塊磚頭。”

伍天抱和柴旦好往四下里看,那時才發現,所有的墳堆上,只有磚頭,沒有墓碑。

“為什么?”柴旦好問。

首長說:“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尸還……”

“哦。”

首長說:“是清人龔自珍寫的一首詩喲。”

伍天抱和柴旦好他們不知道什么龔自珍,但首長念誦這詩句總歸有道理的。是處處埋忠骨,他們腳下的青山就是這樣,埋了成百上千的忠骨。可為什么不給他們立碑?為什么只是塊磚頭?

“為什么?”柴旦好固執地問。

“就是,為什么嘛?”伍天抱也那么問。

首長沒應答,首長低了頭,他給那座新墳上了最后一捧土,拍了拍手上的泥塵,默不作聲地往山下走去。大家跟在首長的身后,也默不作聲。伍天抱和柴旦好還有大家,都看見首長眼里強忍著的淚,在紅紅的眼里閃爍。

下了山,邢醫官把伍天抱和柴旦好拉到一邊:“你看你們問那事……”

伍天抱說:“問的沒毛病的呀,青山處處埋忠骨,碑總得有一塊的吧?”

柴旦好說:“就一塊磚頭?首長常說的嘛,他們不怕流血犧牲,為革命拋頭……,拋……”

伍天抱說:“是拋頭顱灑熱血……”

“對!為了工農,為了蘇維埃,為了紅色根據地,他們是拋頭顱灑熱血,碑都沒一塊,就一塊磚頭?”柴旦好說,語氣很那個。

邢醫官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你們錯怪首長了。”

“怎么?”

“紅白一直在進行拉鋸戰,白軍圍剿從未停止過。”

“那是!”

“而且一次比一次更殘酷,一次比一次更瘋狂你們知道,紅軍與敵周旋,常常以退為進,常常轉移……”

“那是!”

邢醫官說:“這地方雖說偏僻,可一旦紅軍離開,敵人很快會發現這塊紅軍墓地。”

“怎么?”伍天抱和柴旦好依然不明白,又問了一聲“怎么”。

邢醫官說:“每一回卷土重來,敵人都會變本加厲進行血腥地鎮壓,墓碑上有名字,敵人會根據名字,對烈士的親屬進行血腥報復……”

“哦!”伍天抱和柴旦好同時很響地“哦”出聲,他們終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哎呀,錯怪了首長了,原來是這么回事!

邢醫官進了那間屋子,出來時兩只手握了東西,一只手上是錘子,另一只手上是鑿子。

伍天抱和柴旦好看見那兩樣石匠家什,又云里霧里的了。

“你們跟我來!”邢醫官說。

伍天抱和柴旦好跟著邢醫官走出樟山頭,沿了送葬的那路,往紅軍墳場那走去。

伍天抱和柴旦好就那么跟著那個男人往山上走,一直走到一處地方,那里,已經被人砍伐清理出來,一塊大石頭出現在顯眼的地方。

“是首長精心挑選了的。”邢醫官說。

伍天抱和柴旦好看了看那石頭,沒說話。

“首長說你們說得對,不能一塊磚頭,得有碑!”

伍天抱和柴旦好疑惑地看著邢醫官。

“是首長說的!首長和我就找到這地方,也找到這塊石頭……”邢醫官說。

“這地方背山面澗,澗里有水就是面水嘛,背山面水,風水好呀……”他說。

“還面東對不?天天看日頭升起,陽光燦爛……”他這么說。

伍天抱和柴旦好當然明白邢醫官的話里意思,鄉間人幫死者挑地方,甚至請人看風水。他們看見邢醫官指著那塊大石頭,兩個人這才發現那石頭上用墨寫的三個大字。

邢醫官說:“首長親筆寫的。”

三個字寫得遒勁有力氣概凜然非常醒目。

伍天抱和柴旦好當然也知道邢醫官帶錘子和鑿子的目的。他們沒再說什么,三個人輪流比照了首長的字跡,小心地在那塊大石頭上鑿刻著……

大石上刻下了那三個字:紅軍墓。

后 記

1934年7月,伍天抱和柴旦好隨著紅軍醫院撤離樟山頭。

后來,他們知道,紅軍的主力,已經在贛南一個叫于都的地方集結,開始了大轉移。歷史上把那次軍事行動叫長征。

是年11月,伍天抱他們所在的紅7軍團與紅10軍合編為紅10軍團。他們奉中央軍委命令,作為北上抗日的先遣隊,離開贛北向皖南進軍抗日。在安徽黃山市譚家橋鎮的烏泥關一帶,遭到國民黨軍的攻擊,此戰寡不敵眾,紅10軍團被分割包圍,萬余人的部隊,只有抗日先遣隊參謀長粟裕率領的四百多人僥幸突圍。

首長在那次突圍中不幸犧牲。那天,柴旦好哭得很傷心,他說沒來得及給首長打一口棺木,伍天抱卻一臉的淚,念出首長念誦過的那兩句詩: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尸還?

伍天抱和柴旦好卻隨著大家突出重圍,繼而,新組建的紅軍挺進師在粟裕帶領下在浙西南繼續與敵周旋,開始了艱苦卓絕的三年游擊戰爭。

西安事變,國共第二次合作。1938年3月,紅軍挺進師奉命加入新四軍,開赴抗日前線……

2000年,新世紀的第一個秋天,武夷山大山深處一個叫樟山頭的地方,來了兩位八十歲的老人。沒人認出他們,他們說從京城來,可對這里的一切似乎十分熟悉。那時已經黃昏,他們說得去爬后山,省里來的陪同人員說老領導,天快要黑了。可兩位老人執意要去。

他們走到那塊大石頭前,天完全黑了,他們站在那,放眼望去。他們說:“滿山紅星哩。”

陪同的人說:“二老,你們……”

“看見沒?滿山的紅星在閃爍。”他們說。

黑暗中沒人看清他們的臉,他們臉上,老淚縱橫。

后來,他們在那塊大石頭前蹲了一下,久久地撫摸著那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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