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中小微企業發展?
——數據與新發現

徐麗鶴 王冉冉 王睿新 李炳昭 田楚齊 張曉波

一、引言

中小微企業是各國經濟發展的重要支柱，對帶動就業、促進創新能夠起到關鍵作用。有關中小微企業創業創新的研究在國際上受到的關注越來越多。①Brock 和Evans (1989)在Small Business Economics 期刊創建時寫到，1986 年，美國1 700 萬注冊企業中有1 300 萬獨資公司沒有雇用其他員工，其余400 萬家企業中只有1 萬家企業平均雇工接近500人。而其他中小微企業提供了美國50%的就業，創造的產出相當于1978 年美國經濟總量中的1/3，而經濟學家對此卻知之甚少。自此開啟了國際上針對中小微企業研究的熱潮。中國用較短的時間便取得了西方兩個世紀才實現的工業化發展成績，中小微企業的誕生和發展具有巨大貢獻。②中國中小微企業貢獻了50%以上的稅收、60%以上的GDP、70%以上的技術創新、80%以上的城鎮勞動就業，以及90%以上的市場主體。2022 年，習近平總書記在二十大報告中明確指出:“高質量發展是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首要任務。”③“習近平: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旗幟 為全國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而團結奮斗——在中國共產黨第二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中國政府網，2022 年10 月25 日，http://www.gov.cn/xinwen/2022-10/25/content＿5721685.htm。而構建高水平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是構建新發展格局、推動高質量發展的重要內涵。其中，支持中小微企業發展，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重要組成部分。2020 年10 月29 日，中國共產黨第十九屆中央委員會第五次全體會議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二○三五年遠景目標的建議》，將“共同富裕”設立為中國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主要目標之一。2021 年11 月12日，中國共產黨第十九屆中央委員會第六次全體會議再次強調實現第二個百年目標，需要全面深化改革開放，促進共同富裕，以及推進科技自立自強。①2020 年10 月29 日中國共產黨第十九屆中央委員會第五次全體會議通過了《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二〇三五年遠景目標的建議》，“十四五”規劃中指出國民經濟社會發展原則之一:“堅持人民主體地位，堅持共同富裕方向”，參見:http://www.gov.cn/zhengce/2020-11/03/content＿5556991.htm。“共同富裕”的執政目標，由習近平總書記在2012 年11月15 日在十八屆中央政治局常委同中外記者見面時首次提出:“中國始終把促進全體人民共同富裕擺在更加重要的位置”，參見:http://www.qstheory.cn/zhuanqu/2021-02/02/c＿1127055668.htm。2021 年11 月12 日，中國共產黨第十九屆中央委員會第六次全體會議公布了會議公報，再次強調:“全面深化改革開放，促進共同富裕，推進科技自立自強”，參見:http://www.zytzb.gov.cn/szyw/362745.jhtml。無論是實現經濟高質量發展，還是實現共同富裕，都離不開中國中小微企業的發展。那么，中國中小微企業生存狀態如何? 它們最大的經營困境是什么? 企業家如何應對危機和挑戰? 商事制度、財政優惠、金融支持等政策如何落地普惠至中小微企業? 諸如此類問題，亟需研究界進行解答。

已有關于中國企業創新創業等問題的研究，大多以規模以上工業企業和上市公司為觀測樣本，忽略了數量眾多、對經濟起到毛細血管作用的中小微企業和草根企業家群體。缺少微觀企業數據是造成這種現象的主要原因之一(中國企業創新創業調查2018 年課題組等，2022)。也因此，以往針對中小微企業研究的重點都聚焦在“融資難、融資貴”的問題上(林毅夫和李永軍，2001)。但中國中小微企業的貢獻和面臨的困難遠遠不限于此。

中國企業創新創業調查(Enterprise Survey for Innovation and Entrepreneurship in China，ESIEC)數據旨在填補微觀企業數據缺失和研究的不足。通過歸納和總結中國中小微企業的生存狀態以及企業家精神的具象化特征，該調查構建了企業家和企業經營兩個層面的微觀數據庫，為學術研究、宏觀政策制定及中小企業經營管理決策提供前沿事實參考。ESIEC 課題組自2016 年伊始，對近八年來新創建的工商注冊企業及企業家進行隨機抽樣調查。截至2021 年8 月，課題組已經獲得111 891 家企業生存狀態信息②2017 年抽樣6 400 家，2018 年抽樣58 500 家，2019 年在北京、上海和深圳三地新增科創企業抽樣3 184 家，2020 年抽樣42 400 家(但僅42 272 家企業在工商注冊數據中有詳細的企業名稱、地址和聯系方式等信息，可確認其生存狀態)。2021 年在2017—2020 年樣本企業基礎上，新增了北京地區入戶樣本和個體戶樣本合計1 535 家。，以及11 227家企業經營和企業家的有效信息，構建了具有區域和行業層面代表性的中小微企業面板數據庫。本文主要依據2021 年的調查，統計描述中小微企業的經營特征，并通過縣級層面以及企業層面2018—2021 年面板數據，分析其近五年來的發展變化規律。本文重點關注企業家精神、創新活力、融資約束、商事制度以及中小微企業對經濟社會發展貢獻等五個方面，對比現有研究，指出中國中小微企業發展的新特點，為未來經濟學領域中小企業發展指明研究方向。

與現有中小微企業研究相比，本文有如下三個方面的統計新發現，對理論研究和政策制定有一定的啟示。第一，中國中小微企業經營仍面臨嚴峻的挑戰。2021 年調查顯示，近十年來新注冊的工商企業中，僅有35%的企業可以確認為正在經營，57.3%的企業無法確認其經營狀態。本文初步推算，注冊企業中至少有18.3%的企業退出，遠高于工商登記注銷的7.5%的比例。這意味著如果在政策制定或者研究參考時依賴工商注冊登記中的企業數據，并不能夠準確了解企業的實際經營活力，很可能會造成一定的估計偏誤，影響決策的效果。

第二，中國中小微企業經營中最大的挑戰是需求不足，其次是成本上升，資金或融資問題位居第三位，與政策沖擊持平。以往針對中小微企業的研究重點關注“融資難”的問題，忽略了針對中小微企業發展中最關鍵、最重要的經營難題，比如訂單減少、用工和原材料成本上升等的探討。2020 年的調查顯示，2020 年疫情期間僅有15%的企業獲得金融支持，與2018 年基線調查的政策覆蓋率相比沒有明顯的提高。對比來看，這些優惠政策無法有效落地的根本原因是對中小微企業經營困境的判斷不夠精準。因此，課題組建議，對中小微企業發展的扶持政策，可以將直接針對企業作為扶持對象的思路，轉變為對消費端進行支持和鼓勵，比如提高個人所得稅的起征點，對困難人群發放生活補貼，擴大失業報銷的覆蓋范圍等，以拉動需求為抓手，帶動中小微企業的可持續經營，進而促進有效內循環機制的形成。

第三，面對經營難題，中國中小微企業呈現出頑強的經營韌性，進而為經濟社會的可持續發展提供動力。一方面，中小微企業家普遍對自己未來生活和企業經營充滿信心，這種不屈不撓的精神是未來發展的重要動力。另一方面，企業家們普遍受教育水平較高，工作格外努力，工作時長高于普通人群。面對疫情，他們采取了一系列措施積極應對，比如開發新產品、開展企業數字化轉型以及調整供應鏈布局。企業家自身的努力、不斷創新的精神以及靈活調整企業的經營策略，為企業克服諸多的挑戰提供了客觀的現實路徑。當然，中小微企業也希望在宏觀政策層面給予一定支持。除減稅減租外，大部分中小微企業希望政府提供優化營商環境、提高市場監管力度等宏觀層面的環境支持。因此，本文認為中國中小微企業家普遍具有頑強的意志力和韌性，只要給他們一個公平準入和競爭的機會，中國千萬企業家的活力就會迸發出來。

中國中小微企業不僅在經濟發展問題上具有重要的貢獻，同時在解決就業、穩定供應鏈以及服務民生等實現“共同富裕”方面也具有重要的作用。眾所周知，中小微企業的創建不僅能夠解決企業主的自身就業，同時還可以創造更多的就業崗位。隨著企業的發展，就業需求也會不斷擴大。他們的發展壯大，有利于“共同富裕”目標的實現。然而，在疫情沖擊下，中小微企業退出率提高，并且存活下來的企業也在縮減經營規模，無法實現“穩就業”的目標。當然，也有部分中小微企業通過靈活調整自身經營策略存活了下來，不僅有利于快速穩定供應鏈，同時有利于滿足居民生活的需求。

綜上，本文認為，中國中小微企業和企業家是未來經濟學和管理學研究需要廣泛關注的對象。通過一手的數據來描述、歸納和分析中國的“草根”企業發展特征，有助于真正地了解中國經濟社會運行的規律，解密中國增長奇跡，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發展經濟學或者管理學學科研究。

二、研究背景及文獻綜述

古典經濟理論認為經濟運行的核心是分工。經濟越發達，分工越細，意味著進入市場的中小企業越多。中小企業在分工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它們是經濟運行的基本單位，無論是在發達國家，還是在發展中國家，它們都發揮著重要作用。比如，美國經濟總量中的2/3 是由中小企業貢獻的，而經濟學家對此知之甚少(Brock 和Evans，1989)。最近幾十年來國際上對企業家精神、中小企業創新等問題越來越關注(Acs 和Audretsch，1990；Wennekers 和Thurik，1999)。1989 年創辦的《小企業經濟學》(Small Business Economics)期刊，專注于企業家精神和中小企業研究，如今的影響因子達8.163。目前，中國中小微企業也已經發展成經濟的主要貢獻者，學界、社會和政府等各界中小微企業的發展問題也越來越受到關注。

現有文獻中，關于中國中小企業問題的研究主要聚焦在四個方面。首先，研究最多的是圍繞林毅夫和李永軍(2001)提出的中小微企業“融資貴、融資難”問題而展開的討論。眾多后續研究進一步驗證中小微企業“融資難”的事實，并提出相應的解決辦法。例如，張一林等(2016)提出以資本市場替代大銀行的最優金融結構；Allen 等(2005)指出在中國工業化的早期，在正式金融制度不足的情況下，民間非正規借貸是中小微企業融資的主要手段。最近數字普惠金融服務于中小微企業的討論也越來越多(黃益平和黃卓，2018；謝絢麗等，2018)。然而，國際的證據表明，小微貸款的方式無法有效解決中小微企業融資難題(Banerjee 等，2015)。一方面，小額貸款固定成本較高，風險甄別困難。另一方面，在不發達地區申請小微貸款的中小微企業較少，貸款需求不足(Attanasio 等，2019)。反觀中國，也存在類似的現象。2018 年ESIEC 數據顯示，有44%的企業因不缺少資金而未申請貸款(徐麗鶴和黃韋明，2022)。當然，在有貸款需求的企業中，有38%受到融資約束。此外，從2021 年對退出企業關閉原因的統計中發現，融資約束并不是企業發展的最重要障礙。

其次，部分文獻關注了中國的企業家精神。對企業家精神的討論，一方面包括自我就業和創業，以及對中國經濟發展的貢獻(Zhao，1999；李宏彬等，2009)；另一方面討論了影響企業家精神的內在和外在因素(Yuan 等，2020)。這些研究更多關注的是客觀因素，比如個體教育、健康、家庭結構和社會關系等，而對冒險精神(Kerra 等，2019)、自信(Galasso 和Simcoe，2011)和信任(張維迎和柯榮住，2002)等主觀因素討論較少。在此基礎上，ESIEC 可以進一步填補和豐富該領域的研究。

最后，關于企業創新的研究日漸增多，主要利用專利注冊數據(Wei 等，2017)與規模以上工業企業數據(Rong 等，2017)或者上市公司數據匹配，關注中小企業創新問題的研究相對較少(徐麗鶴和李青，2020)。事實上，中國70%的專利都是由中小企業貢獻的。因此，忽略中小企業的創新活動，很有可能讓我們對創新的真實規律的認知產生偏誤。在經濟學研究中，學者們重點關注的是研發投入、創新成果，或者技術類等“有形”創新的事實，而在管理學研究中，學者們大多關心企業的組織模式創新、過程創新，或者是商業模式的“無形”的創新(單宇等，2021)。眾多創新活動都具有系統性，可能涉及生產過程的創新、商業模式或者組織管理模式的配套創新。因此，專業的系統性調研數據對清楚了解企業作為決策整體的創新活動，是十分必要的。

最近一些文獻開始關注政策如何影響創業和創新，比如現有研究發現商事制度(夏杰長和劉誠，2020；Barwick 等，2021)、政府官員換屆(Dong 等，2022)等對創業或者企業經營表現的影響。這部分研究大都利用規模以上工業企業數據或者上市公司數據，少部分利用私營企業調查數據(仲為國等，2016；夏后學等，2019)。因為近些年的私營企業調研數據尚未對外公開，相關的研究略少(中國企業創新創業調查2018 年課題組等，2022)。

中小微企業對經濟社會發展的另一個重要貢獻是提供就業、穩定供應鏈和服務居民生活，以及提高生活便利性和福利水平。但非常遺憾的是，這類研究非常少。

綜上，為了豐富和填補已有數據缺失和相關研究的不足，ESIEC 每年都對2010 年以后新注冊企業和個體戶進行調查，構建的調查數據庫也均及時對社會開放。ESIEC 2017年調研數據以及2020 年疫情專題追訪數據已經對外發布，2018 年基期調查數據于2021年底公布①2020 年2 月和5 月疫情專題數據:https://opendata.pku.edu.cn/dataverse/esiec；2017—2018 年基期數據:https://opendata.pku.edu.cn/dataset.xhtml? persistentId＝doi:10.18170/DVN/DLBWAK。，以期在未來可以對中小企業相關問題的研究提供更多的數據支持和事實參考，檢驗已有理論，甚至是重構或者建立中國中小微企業發展的相關理論。

三、數據介紹

中國企業創新創業調查(ESIEC)始于2016 年，由北京大學講席教授張曉波發起，帶領團隊于2016 年和2017 年先后在廣東江門、河南等地進行試點調查②因篇幅所限，本文省略了關于ESIEC 發展歷程的相關介紹，感興趣的讀者可在《經濟科學》官網論文頁面“附錄與擴展”欄目下載。，2018 年正式開啟基期企業調查并組織學生訪員前往抽樣企業進行調查訪問，樣本分布在廣東、上海、浙江、河南、甘肅和遼寧六個省市，在各省內部采用PPS 分層抽樣方法。③抽樣設計詳見中國企業創新創業調查2018 年課題組等(2018)。2018 年基期調查由北京大學企業大數據研究中心和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執行，其中李青教授和徐麗鶴副教授負責廣東的調查，其余五省市由北京大學張曉波教授和李德洗博士負責。2018 年抽樣的完訪率為13%。2019 年，上海對外經貿大學(由李輝文教授和金泉副教授負責)和哈爾濱工業大學(深圳)(由王睿新助理教授負責)加入調查。各地方聯盟高校分別對所在地區2018 年抽樣企業進行補訪，補訪的企業完訪率為17%。2020 年初，新冠肺炎疫情爆發，調查團隊分別在2 月和5 月對樣本企業進行了專題電話訪談，完訪率達29%。④2020 年一直參與ESIEC 調查的戴若塵助理教授加入中央財經大學，同陳斌開教授一起以個人名義參與調查。為進一步補充抽樣地區樣本，了解國內外疫情沖擊對中小微企業的影響以及為政策制定提供科學依據，2020 年8 月，調查團隊重新對樣本區域內的末端企業隨機抽樣以保證區域代表性，并嘗試對新抽樣企業采用電話形式訪問，完訪率為6%。2021 年，ESIEC 課題組對以往樣本進行追蹤訪問和補充訪問，采用電話訪問和入企訪問兩種形式，完訪率為14.8%。2021 年，在原來六省市的基礎上加入了北京，還是采用電話形式訪問，北京和上海有少部分樣本采用入企訪問，總抽樣樣本數為20 150 家，包括ESICE 2017—2020 年的樣本企業和新增的北京及個體戶抽樣。

調查問卷中的問題可分為兩大類:第一，企業流量信息，包括企業營收、員工人數和創新活動等，詢問的是調查年份的上一個年度的企業信息。比如，2021 年調查的企業創新活動，詢問的是企業在2020 年度是否有新產品開發或上市，2020 年詢問的是2019年度的信息，以此類推。需要特別指出的是，線上采購額和線上銷售額是2021 年新增加項目，詢問的是2021 年上半年的流量信息。第二，企業存量信息，包括企業經營狀態、政策沖擊與訴求、企業家特征與主觀態度等，詢問的是調查月份當期的信息。

(一)ESIEC 的抽樣設計

ESIEC 課題組在2016—2017 年廣東、河南地區預調研的基礎上，于2018 年在全國六個省份展開了基期的入企調查。通過隨機分層抽樣，課題組從全國工商企業注冊數據中抽取了58 500 家在2010—2017 年間成立的私營企業和個體戶，并最終獲取了具有省級代表性的6 198 份全行業的完訪數據。①參見Dai 等(2021)以及中國企業創新創業調查2018 年課題組等(2022)。基于2018 年的基期調查數據，課題組每年進行持續追蹤訪問，包括2019 年的科創專題調研和2020 年的疫情專題追訪。

2020 年8 月，課題組基于全國工商企業注冊數據補充抽取了42 400 家在2013—2019年間成立的私營企業，并通過電話訪問進行新一輪的調研。截止到2021 年8 月，課題組收集了11 227 家企業和相關企業家的信息。②2017 年完訪樣本數為1410 家，2018 年為6198 家，2019 年為993 家，2020 年8 月為2515 家，2021年新增抽樣企業中完訪樣本數為111 家(追訪到樣本數為2 866 家)，即2017—2021 年ESIEC 樣本庫中合計完訪樣本數為11 227 家。

2021 年度ESIEC 的樣本是回訪2017—2020 年的完訪企業，以及對2020 年8 月調研的拒訪企業進行補訪，同時對在2013—2019 年間新成立的個體戶以及北京地區的科創企業進行補充抽樣。③參見《中國中小微企業創新創業的新特點暨2021 年中國企業創新創業調查報告》，https://www.gsm.pku.edu.cn/2021nianzhongguoqiyechuangxinchuangyediaochabaogao＿fabuban＿V6.0.pdf。

(二)2021 年調查執行情況與完訪企業的代表性討論

受到疫情等因素的限制，2021 年的調查分別以電話訪問和入企調查的形式開展。課題組于2021 年7 月至8 月初，組織了近500 名訪員，聯系了以往ESIEC 樣本庫中20 150 家民營企業和個體戶，最終完訪企業2 977 家，加上部分有效答案但中途拒訪樣本，完訪樣本共3 733 份，完訪率為14.8%；在可以聯系到企業家本人的樣本基礎上，完成訪問的比例為23.5%。④2021 年ESIEC 調查完訪樣本分布請見《經濟科學》官網“附錄與擴展”。本文研究主要以2021 年電話訪問和入企訪問的調查數據展開分析，并通過縣級層面或者企業層面的歷史數據進行對比分析，展示其發展變化規律。

2021 年樣本以追訪歷年的完訪企業樣本企業為主，具有一定區域代表性。本文還進一步分析其行業代表性，具體做法是將2021 年完訪企業的行業分布，與ESIEC 歷年調查的樣本框企業、第四次經濟普查數據以及工商注冊企業全量數據中的行業分布進行對比。統計結果顯示，2021 年完訪企業數目的行業分布與訪問時所選取的全量樣本框企業的行業分布(圖1 (a))基本一致。但是，與2018 年第四次經濟普查企業行業占比對照(圖1 (b))來看，2021 年ESIEC 完訪企業在農林牧漁業的占比要高一些，制造業企業數目的占比相對較少，與工商注冊企業的行業占比(圖1 (c))基本一致。潛在的原因在于，ESIEC 是基于2010 年以來新注冊的工商企業為全樣本進行的隨機抽樣，而建立較早的、存活下來的、具有一定規模的制造業企業在第四次經濟普查數據中占比相對較高。但為什么農林牧漁業企業數據在第四次經濟普查中占比較少，課題組還不是特別清楚其中的緣由。

圖1 2021 完訪樣本行業分布對比

四、中國中小微企業發展規律:ESIEC 數據的新發現

(一)中國中小微企業發展的最嚴峻挑戰:生存危機

中國中小微企業的生存面臨嚴峻的挑戰。從宏觀層面來看，中小微企業的經營困境的確存在。一方面表現在從工商注冊數據抽樣的樣本企業存在“找不到”、“聯系不上”或關閉的狀態。“找不到”或者“聯系不上”的這部分企業既沒有在工商行政管理局登記注銷，也無法根據工商登記的地址、聯系人信息或企業名稱等在企查查、百度大數據等平臺找到這家企業或法人。因此，本文將其定義為不確定經營狀態。如表1 所示，2021年的樣本企業中，不確定經營狀態的企業占總抽樣企業的57.3%。另一方面，中小微企業的經營不穩定，退出率較高。全部抽樣樣本企業中，有7.8%的企業狀態為關閉、暫停、轉讓等，可以確認為退出經營。按照已知的可以確定企業生存狀態的信息推斷，企業退出率應為18.3%(7.8%/(1－57.3%))。①Dai 等(2021)根據2020 年疫情沖擊調查數據統計推算，公司制企業退出率在15.3%—18.9%，個體戶在22.4%—25.1%。實際上，中小微企業的退出率應高于此，因為那些聯系不上的企業退出概率很可能高于已知經營狀態的企業。而這些抽樣企業在工商企業登記中的注銷/吊銷或撤銷的比例僅為7.53%。抽樣企業中，僅有34.9%的企業可以確認為正常經營。該統計數據說明，中國中小微企業經營的穩定性較低，生命周期較短，流動性較大。該結果也表明，我們在關心工商注冊企業新增數目流量的同時，需要考慮企業經營活力，即企業存量數據。僅關注新注冊的增量部分，很有可能會高估市場活力。因此，在制定政策時，需要結合流量與存量數據來判斷市場的情況，否則很可能產生誤導(梁平漢，2020)。

表1 2021 年ESIEC 樣本企業的經營狀態

(二)中國中小微企業經營面臨的最大難題:需求不足

2021 年調查顯示，無論是從退出企業的關閉原因，還是存續企業所面臨的經營困境來看，中小微企業面臨的難題包括訂單/銷售、原材料、現金流、人才/雇工等四個方面。其中，占據首位的是需求不足，即訂單減少。

表2 面板A 統計的是企業退出的原因。統計結果顯示，60.5%的中小微企業退出是由于經營問題，23.7%的企業退出是由于個人或家庭原因。因此，中小微企業存活下去面臨的最大挑戰是企業經營層面的難題，并不一定是“融資難”。當然，也有可能表現為資金鏈斷裂無法獲得融資等現象。在中小微企業遇到經營難題需要融資維持現金流時，如果能夠獲得外部融資(即“低息”貸款)，或許可以維持經營，但這可能不是長久之計。按照微觀經濟學基本原理，企業只有自身生產成本具有優勢，才能長期存活于市場中(即邊際成本高于最低平均成本)。換言之，企業生存的核心競爭力還是提高生產率和滿足客戶需求。ESIEC 調查中企業融資需求的結果也證實了這一點。即使在疫情沖擊下，中小微企業的外部融資需求也僅在70%左右，而疫情前僅為57%。因為中小微企業的投資決策秉持“量力而行”的原則，較少依靠外部杠桿是積極對抗壓力和風險的最佳策略。

表2 面板B 進一步展示了因為經營問題而關閉的企業中，其經營難題的具體表現。結果顯示，2021 年中小微企業退出市場的前三位原因分別是:訂單減少(39.0%)，現金流短缺(35.9%)以及政策沖擊(23.5%)。但與2020 年疫情期間供應商斷供的情況不同①2020 年2 月和5 月的調查顯示，分別有15.6%和26.3%的企業出現供應商斷供情況，導致經營受阻。，2021 年供應商斷供為企業經營難題的樣本僅占2.6%。可以說，供應商斷供問題已經快速修復，并不能構成企業關閉的核心因素。與之相對，下游訂單減少是造成企業退出的關鍵因素。這意味著上下游企業供應鏈條的斷裂，尤其是下游企業需求不足是影響企業經營韌性的重要因素。

表2 企業的退出原因和在營企業的經營難題

當然，上述結果可能存在樣本選擇偏誤。比如，那些未能接受訪問的企業中，很可能有部分企業因為供應商斷供而退出市場，或為了應對挑戰而無暇接受我們的訪問。換言之，完訪和未完訪兩類企業的經營韌性及經營表現可能存在顯著差異，導致上述結論不完全可信。因此，本文進一步做了穩健性檢驗，具體做法是將樣本企業按照2021 年是否接受訪問分為完訪組和未完訪組兩組，以檢驗企業在2020 年處于存續狀態時，經營中遇到斷供情況的均值差異(見表3)。統計結果顯示，2021 年接受訪問的企業中，在2020 年2 月疫情首次沖擊時，有16.3%的企業受到供應商斷供的影響，而在2021 年未接受訪問的企業中，在2020 年2 月有13.1%的企業受到供應商斷供的影響。兩者確實具有顯著差異。然而，2021 年接受訪問的企業中，在2020 年2 月受到供應商斷供的影響顯著更高。因此，該結果并不能證明供應商斷供導致企業退出，進而造成這部分關閉企業有更大概率拒絕我們的訪問。進一步檢驗2020 年5 月疫情首次沖擊后期的斷供情況發現，由于各地的防疫政策影響尚未完全消除，企業受到供應鏈斷裂的影響大于2020 年2 月的情形，該比例分別提高至25.5%和26.8%，但在2021 年是否接受訪問的兩組企業之間并無顯著差異。另外，原材料短缺與供應商斷供的情形基本一致。2020 年2 月受原材料供給不足影響的企業占比，在完訪和未完訪兩組樣本中也不存在顯著差異。同時，Kong 等(2022)利用中國小微經營者調查(Online Survey for Micro-and-small Enterprises，OSOME)的數據也得出與本文類似的結論。OSOME 針對的是螞蟻金服平臺用戶，每個季度重復抽樣，相關結論存在估計偏誤的可能性較小。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2021 年接受訪問的退出企業中，下游客戶訂單減少，而非上游供應商斷供是影響企業經營韌性的關鍵因素。

表3 完訪和未完訪兩組企業歷史經營表現的均值差異

(續表)

從存活下來的企業看，下游需求不足和成本壓力仍是企業面臨的最重要的經營難題。如表2 面板C 所示，在營企業2021 年面臨的四大壓力，依次為市場行情不好(39.3%)、成本壓力(34.5%)、競爭壓力(26.0%)、政策不確定與波動(16.4%)，還款、稅費以及招工等經營壓力次之。

以上是企業家對經營難題的主觀判斷，從中小微企業現金流可持續時間的分布情況來看，資金短缺問題也相對不是很嚴重。表2 面板D 顯示，52.1%的企業資金可以維持正常經營6 個月以上。但值得注意的是，隨著優惠貸款、降低稅費等疫情優惠政策的減少，中小微企業的融資約束問題仍不容忽視。資金不夠維持1 個月以上的企業占比從2020 年的11.8%提升至2021 年的12.4%，1—3 個月的從26.7%下降到26.4%，能夠維持6 個月以上的企業占比從2020 年的53.0%下降至52.1%。

是否如現有文獻中所講，當中小微企業遇到融資問題時，無法從傳統銀行得到貸款呢? 表2 面板E 顯示，商業銀行的線下融資仍是中小微企業的主要融資來源，占49.7%；其次是私人貸款，占30.6%；股權融資占10.3%；僅有8.9%的企業通過線上渠道進行融資，但線上融資比例高于2020 年的2.5%。該融資結構分布與2018 年的統計結果基本一致。疫情前，中小微企業的融資途徑中，66.2%為銀行貸款，14.6%為私人貸款，小貸公司等民間借貸渠道的占比為10.7%，通過互聯網金融和股權融資渠道解決資金問題的企業占比最小，分別為4.4%和4.2%。該結果表明，傳統商業銀行線下貸款仍是中小微企業的主要外部融資渠道。非正規金融以及線上數字融資起到了一定的補充作用，但數字信貸對緩解中小微企業的融資難題的貢獻似乎仍是有限的。實現數字普惠金融的目標，仍任重道遠。

中小微企業經營面臨的另外一個難題是“政策沖擊”，比如政府修路、增加某部門的檢測證書、“驅逐低端人口”、疫情防控等，中小微企業無法通過自身努力進行調整，不得不面臨關門的窘境。①19 世紀80 年代，美國波士頓于1889—1896 年率先采用完全電力的有軌電車系統，造成原有軌道周邊的獨資企業份額減少，服務于當地居民的專業零售店消失(Wei，2021)。然而，政策對中小微企業的沖擊較少被學者所關注。2021 年珠三角地區遭遇了罕見的“限電”沖擊，最嚴格的時候甚至采取“開一停六”的管控措施。②參見:“開1 停6! 珠三角迎來史無前例的限電潮，這些企業太難了”，騰訊新聞客戶端創作者小小潮潮，2021 年9 月24 日，https://view.inews.qq.com/a/20210924A08I3G00。雖然ESIEC 在7 月份實施調查，但仍有12%的企業受到了“限電”政策的負向沖擊，廣東和甘肅受到的沖擊較早較大，受沖擊企業占比均為16.6%；其次是浙江、河南、上海和遼寧，北京受到“限電”政策的負向沖擊較小，受沖擊企業占比僅為1.6% (見表4)。當然，這部分政策沖擊在多大程度上會影響中小微企業的經營、影響多少，以及背后的影響機制是什么，需要進一步的實證檢驗。本文重點在于介紹該調查數據的新發現，深入的檢驗有待日后更多維度的討論。

表4 “限電政策”的負向沖擊

(三)中國中小微企業家突破困境的新選擇:企業家精神和創新活力

中國的市場主體數量在過去幾十年中呈現迅猛的發展趨勢，其中主要以中小微企業為主，規模以上的大企業數量相對有所減少。以工業企業為例，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自2016 年起大型的工業企業數量逐年減少，中小微企業數量不斷增加。2016 年，大型工業企業有9 631 家，2020 年下降至8 020 家。①企業規模劃分依據國家統計局2018 年發布的《統計上大中小微型企業劃分辦法(2017)》。而同期，中型企業從52 681 家降至39 025家，小型企業從316 287 家增加至352 330 家。因此，理解中小微企業如何突破困境對中國的經濟發展尤為重要，而ESIEC 為探索這些問題提供了數據支持。

1.企業家精神的新特點

面對經營的挑戰，企業家精神至關重要。企業家們的個人發展，可以間接作用于企業發展。ESIEC 發現，現階段中國中小微企業家普遍呈現教育水平較高、工作時間較長，以及充滿自信的新特點(見表5)。

表5 企業家精神畫像

第一，教育水平。改革開放初期，中小微企業家多為由農村遷移到城市創業的剩余勞動力，教育水平較低。對于2012—2020 年間新創建的企業而言，企業家們的受教育水平普遍高于普通人群。中國家庭追蹤調查(CFPS)2016 年數據顯示，普通成人受教育年限為8.5 年；中國家庭金融調查(CHFS)2019 年數據顯示，普通成人平均受教育年限為9 年。而ESIEC 數據顯示，個體戶的平均受教育年限為10.4 年。因此，ESIEC 更新了對中國新時代的中小微企業家的認知。

第二，工作時長。2021 年中國個體戶平均每周工作73 小時，公司制創業者為59.1小時，企業高管為52.8 小時。CHFS 2019 年調查的普通人群平均工作時間為52.8 小時。根據國家統計局的調查，企業員工平均每周工作時間為47.5 小時。②參見:“國家統計局:全國企業就業人員周平均工作時間為47.5 小時”，央視網，2021 年9 月15日，https://news.cctv.com/2021/09/15/ARTITJZI1u9wznnyiiFEcwr1210915.shtml。由此可見，創業者相對比較辛苦，也更努力。

第三，企業家的自信程度較高。2021 年的調查詢問了企業家們的一些主觀感受，包括自身健康狀態、生活滿意程度以及對自己未來的信心等三個維度，按照0—10 分的標準進行打分，0 為最不滿意，10 為最滿意。企業家們對自己健康狀態評價普遍較高，平均為7.5 分左右。對目前生活也相對比較滿意，在7.2 分左右。對自己的未來信心程度最高的是企業創業者，平均為8 分，最低的是個體戶，為7.5 分。中間是企業高管，對未來信心是7.8 分。該組數據說明，70%以上的企業家認為自己身體狀態良好，對現在的生活比較滿意，同時普遍對自己的未來發展充滿自信，80%的公司制創業者對自身未來發展充滿信心。

2.中國中小微企業創新活力的新特點

企業家除了自身的努力，還需要帶領企業組織不斷創新探索，主要在以下三個方面:不斷開發新產品或服務，企業數字化轉型(本文中的數字化轉型采用線上銷售、線上采購以及線上支付等變量進行衡量)，以及調整供應鏈布局。

在激烈的市場競爭條件下，唯有不斷提升新產品或服務、保持創新活力，才能應對危機和維持經營韌性。表6 顯示，中國中小微企業創新活力略有提升。開發了新產品和服務的企業占比從2017 年的39.0%提升至2020 年的40.8%，雖然差異并不顯著，但是能在疫情沖擊之后仍保持原有創新活力已是非常不易。

此外，中小微企業的經營模式也在不斷創新，最明顯的表現是數字化轉型。如表6所示，采用線上銷售的企業比例從2017 年的30.7%提升至2020 年的45.7%。線上支付在中小微企業之間交易的普及率相對高于線上信貸和線上銷售。從銷售端來看，2021 年上半年近66.4%的中小微企業采用線上支付形式進行銷售。其中，有35%的企業的線上銷售額占總銷售額比例分布在76%—100%區間。這意味著，在有線上銷售的企業中，有53.4%的企業的線上銷售額占總銷售額比例超過75%。這一點超過了數字支付在家庭中的應用。CHFS 2019 年調查數據顯示，家庭采用在線購物的比例也僅為49%。從供給端來看，有75%的中小微企業采購采用線上支付形式，采用線上采購的企業中，50.8%的企業的線上采購額占總采購額的比例超過75%。然而，企業內部關于數字化應用略低。企業支付工人薪酬的渠道主要是銀行(為41.2%)，其次是線上APP，有28.4%的企業采用數字支付渠道為工人發工資。當然，這一數字依然超過現金發放的比例(23.5%)。因此，數字支付在中小微企業上下游之間的業務中相對普及程度較高，但企業內部組織管理的普及程度相對較低。

現有研究大多關注企業新產品研發、銷售模式以及支付手段等方面的創新，忽略了中小微企業在經營過程中不斷調整供應鏈布局的創新活動。而管理學方面的研究多從物流運輸的角度討論供應鏈的問題，忽略了供應鏈物流在經濟運行中的作用。最明顯的特征是，2020 年疫情爆發以后，大部分中小微企業開始縮短上下游供應鏈的地理距離，以便降低交易成本。如表6 所示，上游本地供應商的占比由2017 年度的52.1%提升至2020年度的86.1%。①2018 年調查問卷詢問的是最主要供應商的本地占比，2021 年詢問的是供應商的本地占比，略有區別。但從整體趨勢來看，或者實證檢驗中加入地區固定效應等，可以避免部分統計誤差。同時，下游本地客戶占比提升較快，由原來的61.7%增加到90.8%。我們在深圳和部分企業家的訪談也認證了這一點。深圳科創型企業家們對供應商的選擇往往會在“1 小時”車程范圍內尋找，以便于溝通以及開發和測驗新產品。他們認為，隨著深圳制造集群向東莞地區的轉移，不排除遷移至東莞的可能。

表6 企業的創新表現和數字化轉型

另外，中小微企業調整供應鏈布局對穩定產業鏈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2020 年5月的ESIEC 數據顯示，廣東制造業企業面臨供應商斷供的比例近35%，同期出現訂單減少或取消的制造業企業比例都接近90%。究其原因，是高度依賴單一客戶或供應商，即產業鏈彈性小的企業占比較高。因此，產業鏈一旦發生斷裂，企業難以找到替代的供應商與客戶，容易陷入困境，產能恢復也較慢。2021 年7 月的調研中，我們追蹤調查到，2020 年遭受“斷供”或者“取消訂單”的企業快速調整，保障了供應鏈的韌性發展。本文采用企業能否尋找到可替代的供應商或者客戶及其尋找的難度來衡量企業的韌性生產(Baldwin 和Evenett，2020)。如表7 所示，廣東中小微企業的產業鏈彈性得到顯著改善，上游產業鏈彈性小的企業比例從近40%降至25%①上游產業鏈彈性指一家企業上游供應商的可替代性或替代的難度，計算公式為中小微企業家認為尋找可替代供應商的難度打分在5 分以上的企業數目占比。上游產業鏈彈性小，意味著企業高度依賴少數幾家供應商，缺乏可替代的選擇，一旦發生斷供，則很難找到替代供應商。，其次是河南，但遼寧的情況有所惡化；平均來看，下游產業鏈彈性小的企業比例下降了6%②下游產業鏈彈性指一家企業下游客戶的可替代性或替代的難度，計算公式與上游供應鏈彈性類似。。廣東和浙江等產業集群相對比較發達的地區，受產業鏈中斷影響的企業占比較小，這與Dai 等(2021)的結論一致。一方面，如前文所述，企業經歷疫情沖擊，開始有意識調整供應鏈的空間結構，通過向本地集聚來強化供應鏈韌性；另一方面，企業在經營壓力下不斷嘗試拓展客戶，尤其是在國內需求疲軟的情況下，著力發展海外客戶。比如，大部分中小微企業在不斷向海外進行銷售，遼寧增速最大，為13.3%，其次是廣東，中小微企業中有海外客戶的比例在過去一年增長了近10%。

表7 產業鏈彈性分布表

(四)中小微企業對商事制度發展的新訴求

除了通過自我創新和成長等內生動力來應對經營挑戰，企業家們也希望能夠從宏觀政策層面獲得一定幫助。對于中小微企業而言，首要的政策訴求是降低經營成本，以此來激發創業和創新的活力。如圖2 (a)所示，39.2%的企業希望減稅，26.1%的企業希望減租，17.1%的企業希望降低社保。降低融資成本的訴求，占33.3%，與希望優化營商環境的訴求基本相同(33.3%)。其中，19.2%希望簡化政府辦事流程，降低交易成本；14.1%希望政府提高監管力度，優化和規范市場競爭。疫情前，企業的政策訴求類似，2018 年中小微企業對政策的訴求排在前四位的依次是，降稅占22%，創造公平競爭環境占18.4%，緩解融資約束占15.7%，希望政府搭建信息交流平臺占9.5% (如圖2 (b)所示)。

圖2 2021 年的中小微企業的政策訴求

當然，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每年都針對中小微企業出臺一些扶持政策。雖然出臺的減稅、金融支持、租金減免等政策與企業訴求相匹配，但實際落地的情況不容樂觀。2020 年5 月的調查顯示，46%的企業獲得了稅收優惠，15%獲得了金融支持。該數據表明，政府的優惠政策和有效落地之間還存在一定差距，企業仍表現出對宏觀政策支持上的不滿足感。

(五)中小微企業對中國經濟社會發展的貢獻

1.中小微企業的就業貢獻

中小微企業的可持續經營對中國經濟社會發展的貢獻，體現在解決就業和滿足生產生活需要等方面。中小微企業的創建不僅解決了企業家自身就業的問題，而且創造出了新的就業崗位。粗略統計，中國中小微企業提供了6.36 億個就業崗位(中國企業創新創業調查2018 年課題組等，2022)。

中小微企業雇工分布及變化是反映一個地區就業情況的較好指標，也是一個地區經濟和社會發展的晴雨表。根據ESIEC 數據，2021 年存活下來的中小微企業預期未來三個月會擴大規模的比例高于縮小規模的比例。與2020 年相比，企業主對雇工人數的信心指數預期普遍有所提高。①該預期指標僅能反映2021 年調查時企業家的預判，隨著疫情的反復以及政策的變化，實際情況也可能發生改變。表8 顯示了按照信心指數的公式單獨計算的各地企業對于雇工的預期變化。②信心指數的計算采用采購經理人指數的計算方法，公式為:分項信心指數＝預期上升比例＋預期保持不變比例/2。統計顯示，除了甘肅企業預期的雇工人數略有下降外，其他地區的預期2021 年雇工規模高于2020 年，尤其是上海和浙江，增長近10%。相比于工商注冊企業數據、規模以上工業企業和上市公司等數據，ESIEC 數據在研究就業問題上具有一定優勢和補充作用。

表8 小企業雇工人數的信心指數預期變化(2020—2021 年)

當然，上述結果也可能存在樣本選擇性偏差。比如，存活下來的規模更大的企業接受訪問的概率更高，這就會導致對中小微企業提供就業規模問題的認識不準確。因此，本文進一步將樣本企業按照2021 年是否接受訪問分為兩組，檢驗其在2020 年時企業主對雇工人數預期變化。圖3 顯示了2021 年完訪和未完訪企業在2020 年接受訪問時回答的對未來三個月雇工人數變化的預期分布。預期提高雇工人數的企業占比高于下降的企業占比，且是否接受訪問的兩組企業之間不存在較大差異。

圖3 2020 年受訪時預期未來三個月雇員人數變化

企業主對未來雇工規模的預期并不能反映2021 年中小微企業所能提供的實際就業崗位數量及其變化。為此，本文將樣本限制在一直接受訪問的企業面板數據中，檢驗存續企業的雇工人數近幾年的變化規律。如圖4 (a)所示，2020 年底，雇工人數在0—4 人的微型企業占比高于2019 年。③由于2018 年完訪企業在2021 年追訪到，與2020 年完訪樣本在2021 年追訪到為兩組不同的企業樣本，因此分開統計。當雇工人數為5 人及以上時，給定同等雇工規模，2020年企業占比小于2019 年。這意味著疫情沖擊以后，存活下來的企業實際上的雇工規模是減少的。圖4 (b)比較的是2020 年底雇工人數與2017 年底的雇工情況，也呈現類似規律。這與我們的直覺相符，疫情沖擊下中小微企業所提供的就業崗位是在降低的，企業規模也有所下降。

圖4 企業規模變化:平衡子樣本

2.中國中小微企業對居民生產和生活服務的貢獻

ESIEC 包含了全行業的公司制以及個體工商戶，因此不僅可以從企業發展“量”上進行識別研究，還可以通過行業之間的對比來反映經濟結構的關系，比如商務服務業、居民服務業和制造業發展的關系問題①生活服務業按照《生活性服務業統計分類(2019)》標準進行劃分，包括住宿和餐飲業，公共管理、社會保障和社會組織，衛生和社會工作，國際組織，居民服務、修理和其他服務業，批發和零售業，房地產服務，教育，文化、體育和娛樂業，水利、環境和公共設施管理業。值得說明的是，按照國家統計局的分類，批發屬于生產服務業，零售屬于生活服務業，ESIEC 無法區分批發零售，因此按照抽樣企業名稱，統一歸類為生活服務業。我們調查的房地產企業中，主要以房產開發、房產中介和物業管理為主。因此，我們將其劃歸為生活服務業。，居民服務業發展所體現的生活便利性和居民福利的問題，個體工商戶發展所帶來的社會穩定、脫貧攻堅和實現共同富裕等相關問題。一方面，服務業是中小微企業的重要組成部分，經營穩定性較低。工商注冊企業中，46.1%為生活服務業。另一方面，生活服務業的發展狀態能夠體現各行業，乃至居民生活的幸福度或滿意程度。圖5 中橫軸為生活服務業企業家對2021 年產量的信心指數，縱軸為全行業的產量信心指數，圖中圓點為樣本所在省市。從圖5 所呈現的關系來看，生活服務業發展較好的地區，全行業的發展也相對比較積極向上。

圖5 生活服務業vs.全行業

五、結論與啟示

中小微企業的可持續經營是中國經濟高質量發展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實現共同富裕的重要載體之一。因此，以中小微企業為觀測對象，總結其發展規律是十分必要的。但是，對中小微企業的研究在中國還是比較缺乏的。關于中國中小微企業的研究，無論是理論總結還是實證檢驗都存在一定空白亟須填補。中國企業創新創業調查聯盟為填補該空白，自2016 年起，持續追蹤調查多年，構建了具有區域和行業層面代表性的新創企業和企業家數據庫，旨在記錄、歸納和總結中國中小微企業的生存狀態和企業家畫像等規律，為學術研究、宏觀政策制定和中小微企業經營管理提供前沿的事實參考。依據ESIEC，本文在企業家精神、中小微企業創新、融資難題、商事制度等四個方面進行了新的探討，揭示了中小微企業對于就業、穩定供應鏈以及服務居民生活等發揮的重要作用。

ESIEC 2021 年數據顯示中國中小微企業生存面臨嚴峻挑戰。現實中的退出率遠高于工商注冊登記的退出率，活躍的在營企業比例不超過四成。它們發展中面臨的最大挑戰是需求不足。然而，中小微企業家精神十分堅韌，對未來充滿信心。企業家通過自身努力拼搏，以及不斷研發新產品或服務、調整供應鏈位置、數字化轉型等創新活動，不斷提升企業的經營韌性，從而在提供就業、維持供應鏈穩定、服務全行業等方面持續為中國經濟發展的基層運行系統充電續航。

上述重要發現，本文對宏觀政策的制定有三點重要的啟示:第一，要解決中小微企業面臨需求不足的經營困境，除了企業自身的創新發展，也應該從宏觀政策層面著手，比如擴大對消費端的財政支持，以提高當地消費動力。另外，在受到疫情或者災情影響較為嚴重的地區，可以增加轉移支付或者提高失業保險的覆蓋率等，以穩定當地居民的消費能力，從而帶動中小微企業的發展，形成當地經濟的內部循環。第二，保障中小微企業經營韌性，最優先的策略是財政政策干預，尤其是針對需求端的普惠性優惠政策，其次是優化營商環境，最后是提供金融支持。第三，激發中小微企業創新活力，較優的策略是減少政策不確定性，維持企業家對市場的信心，鼓勵和保障企業家們通過勤奮勞動和智力創新所獲得的公平利潤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