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生歡喜

阿 華

我想回到多年以前

我想回到多年以前，房子由泥土建造

鄰居與鄰居親如家人

秋天存儲白菜，冬天大雪封門

我想回到多年以前，歲月仁慈

瓦舊霜新

喜鵲負責引路，暮色把人們帶到碼頭

我想回到多年以前，月亮半彎

等在曠野

影子吻過墻體，又長出茂盛的心事

我們霧中歇馬，是兩個彼此問路的人

你好，三月

相思贈與芍藥，婀娜教給水仙

謝謝你陪我

在酒杯里翻出了多年前的浪花和雪

“……時光機帶我回到了過去”

我們面對面坐著，談到新與舊

朝與暮

琴聲悠揚的氣息，如夜曲，如長調

三月的梨樹鎮，春風浩蕩

草木善良

雨水涂抹天空，幼鳥學會飛翔

——萬盞明燈下的屋檐，剛剛

彈去風雪滄桑

我想問一些春天的事情

山上的梅花開到了第幾朵？

新發的嫩葉

是不是比花朵更有生命力？

皎潔是月光的權利？流淌

是河水的本能？

它們撞在了礁石上，是為了向青山

道一句珍重，不輕不重？

綠苔新泥，陌上清風

那些冬眠的昆蟲，是不是

也聽到了雨落松針的聲音？

總有些葉子，選擇在春天落下

在新葉子來時，悄悄讓位

是不是有風，把這些落下的葉子

又翻了一遍？

你在山間行走，是不是和我

一樣，看到了明亮

——青松之下，蕨類茂盛

它們的每一次伸展，都百轉千回？

致 意

流水伴奏的詠嘆調，向石頭致意

這些蒼黑色的石頭沉實有力

置于岸邊

粗糲，雄渾，夕陽下棱角突出

兩岸的樹木，向孤獨的鷺鷥致意

暮色涼薄，一只鷺鷥

在水里徜徉

春天清峭的鎖骨上，它練習憂傷

我們以歡騰的溪水

以飄動的白云，以浪漫主義的月亮

向河水致意

——它們緩緩流淌，像吉光片羽般的

詩句，落滿了夕陽的余暉

無人搭理的野草

所有的野草都有相似的一生

它們萌芽，生長，青翠

它們枯萎，腐朽，重生

所有的野草都有隱忍的性格

它們更像一群人，雖然被風

吹彎了身體

但很快就會倔強地抬起頭來

更多的時候，它們心無忌憚地

在大地上漫涌

直到暗黃的身體里長出了暖灰

每回不知怎么活，我就去山里

看那些無人搭理的野草

看它們草綠草黃，又是一年

下山時，心里又重新綠意洶涌

我熟悉這樣的場景

倦鳥歸來，落在岸邊的松林

我熟悉這樣的場景：一群野鴨

在水里浮游

劃動的雙蹼，將波光碰成碎片

我熟悉這樣的場景：生長多年的菖蒲

葉鞘抱莖，追趕著簌簌秋風

它們在空中，畫過朵朵飽滿的漣漪

我熟悉這樣的場景：野花開滿大堤

流淌接近永恒

叫鰱的大魚探出水面，吐露心語

我見過的黃河一直都是這樣：

浩蕩，開闊，峰回路轉

鋪展開來，就是一幅遼闊的畫軸

滄浪之水

一個臥山聽海的楚國人，借滄浪之水

又回到了汨羅江邊

他對生活尚存余念

唯一的底線和道德，就是

不做惡人

一個睡醒就要轉世的早上

燕子正啼鳴著斜過藍色的天穹

濕地的綠草尖上，有昨夜大雨

留下的水珠兒

——它們看起來像是斑斕的燈盞

又像是禪師手上的念珠

人間大雪

草木漸老，流水喑啞

在背向陽光的地方

正迎接一場盛大的荒蕪

“感謝四時交替，每年都有

重新來過的機會”

“感謝晝長夜短，讓一棵蕨類

開始折返春天的舊址”

藏在懸鈴里的小小秘密，也曾

有過圓滿的往事

落在冰面上的松果，也曾在

春天里吟詩，秋天里歌唱

——人間大雪，尚未落進它們的眉骨

各生歡喜

心無芥蒂的灰喜鵲，落在

慢慢變黃的銀杏樹上

濕地的粉黛草，在煙霧里輕聲呼吸

路邊，烏桕樹結著黑色的果實

不久之后，它們將

綻放出種子，如白玉綴滿枝頭

在梨樹鎮，雨水慢慢后退

霜雪緩緩前行

成熟的柿子，擁有飽滿的前程

——歲月無盡，各生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