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勝才
一
駱駝峰是龍首山的桅桿。
在這桅桿周圍,聚集著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帆船,氣象萬千,似要遠航,卻又靜泊。
你的眼前,群山蜂擁,層巒疊嶂,如浪似濤,起伏涌動,那都是龍首山堅硬的觸須。
春風,揚得你的頭發狀如飛蓬。
夏雨,淋得你的面容仿若巖石。
秋霜,涂得你的目光迷離恍惚。
冬雪,飄得你的思緒穿越時空。
強烈的陽光下,你看見,千年前的一位僧侶,腳踏芒鞋,手拄錫杖,從古老幽邃的時光深處,背對西嵐野云,沿著從龍首山分出去的亥姆山脊梁躑躅而來,忽然就停在了那塊稍感平緩的峁頂崖龕下面,手搭涼篷,四面瞭望,天高云淡,大地蒼涼,然后盤腿而坐,將錫杖放在一邊,雙手合十,雙眼微閉,口吐蓮花,“阿彌陀佛”。然后睜開雙目,眼神蒼茫中含著睿智,睿智中含著驚奇。崖龕下面竟然有泓小小的泉水,清澈見底,波瀾不興。在這四面野風,烈日炎炎的山峁之上,怎么會有泉水?四周即無綠樹,亦無青草,這水是從哪里來的?他想到了雨水,可若是天賜甘露,又如何不涸?看四面,焦渴的褐色山崗上似乎并沒有最近落過雨的痕跡,只有東一叢西一叢掛滿鹽霜生滿小刺的硬草棵子,在野風中輕輕抖動。他又仔細地觀察,這才驀然發現,在那泉眼巖壁上,有一條細得幾乎看不出來的裂紋,那甘霖便在那裂紋中絲絲縷縷,弱得隱隱約約!他掏出化齋的紫金銅缽,慢慢地舀了半缽,捧到嘴邊,輕輕抿了一口,頓感滿嘴生爽,甘之如飴,他幾乎舍不得一下子咽下喉嚨……待慢慢地喝完那半缽泉水,頓覺神清氣爽,疲累一掃而光。他不由得嘆息一聲,阿彌陀佛,津生蓮花,必有佛陀在此弘法!
你也不覺跟著悠悠地嘆息一聲,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大自然就是這樣的神妙莫測,盤古開天辟地,使混沌的世界明朗起來,卻又埋下了伏筆;女媧造人,使明朗的世界里有了生機,卻又讓生機充滿了詭譎玄疑;人生天地之間,便是頂天立地,卻又要探索頭頂的日月星辰和腳下的陰陽五行與永恒的春夏秋冬。這時你看見那僧侶站了起來,又向上走了一陣,走過一個小山包,然后就站在那里看著前面的峽谷一動不動了。
你知道他看到了什么,知道他雖淡定,但心里一定吃驚不已,因為在他眼前的峽谷里,有一個大凹灣,凹灣前面竟然有樹有林,有草有灘,有湖水有麥田,更有人家,還有羊群。
此處生機盎然,瑞氣縈繞盤桓,就更堅定了他心中那已然生根的佛緣。
其實你當初看到那一切時,比那僧侶更加吃驚,你已經去過好幾次那個地方了,而且一次和一次的感覺都有所不同。你想不來,在四面戈壁荒野禿嶺石山包圍當中,怎就會有這樣一片小綠洲?人生多難而強大,道法自然。當然,你去得比這位僧侶晚了一千多年,自然與之當初的相遇有著天壤之別。而這時,你的目光穿越千年迷霧,看見那僧侶轉身回頭,沿著山脊又往下走去,你知道他的那顆慧心被撥動,他要下到那谷底去看個究竟……其實,這是一種無聲的感召與呼喚。大約有大德修持的僧人,都會對一些奇異的地方有著與俗人不同的感應罷。
心中有佛的人,自然能看見哪里有浮屠,哪里有真佛。
亥姆山下亥姆寺,據說就是從這位僧人開始興建的。然后歷幾劫幾世,傳承至今。而那時是中國古代史上最牛氣的大唐,也是佛教最為盛行和輝煌的時代。
荷裙飄逸的飛天,在大唐的天空里,在大漠深處的莫高窟自由自在地反彈琵琶,婀娜而舞;唐三藏在大唐最負盛名的寺院里,譯經講佛,普渡眾生,香煙裊裊,僧眾云集;文成公主從大唐都城長安出發,護送佛陀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金佛,走向雪域高原。
而從大唐濃郁的佛教氛圍里走來的僧侶,當他從谷地深處古河床里,踩著遍地沙礫,沐著獵獵峽風走出來,轉過那個山腳之后,一下子被眼前那高峻陡峭、奇異突兀的懸崖絕壁震驚了。而讓他震驚的不止于此,還在于他還看到有人提著水罐,從那絕壁之下的石壑間攀折而上,而石壑間生著一些高大挺拔的白楊,以及一些婆婆娑娑的老榆,還有幾株蒼老的沙柳在烈日下靜坐休憩。他靜靜地站在那里,仔細地觀察那個人是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只見那人一會兒隱身不見,一會兒又出現在楊樹身后,像幽靈似的出沒,然后進入一個壑隙不見了蹤影。
隱隱約約的光影從那壑隙里輕逸而出,他的眼前一片光明,他的內心霎那之間,變得寧靜而幽遠,仿如聽到那西天梵音從天際傳來,輕輕拂動著他那顆虔敬澄明的心。他慢慢地挪步到那絕壁跟前,恰好看到那人提著水罐從壑隙間走出來,而其身后突現一個猶如天眼的石窟,注視著渺遠的蒼穹和眼前的萬丈紅塵!
是了,是了,他恍然而悟,秘密就藏在那石窟里啊!
他與那提著水罐之人相遇,稽首為禮,打個問訊。那人還禮簡單交談幾句,轉身指了指那半崖上的石窟,說那就是亥姆洞,然后轉身走了。
他順著那人走過的小道,攀上山巖,到達窟口,才發現這個壑隙并不深,只是對面那巖脊猶如一張天然的屏障,擋住了從深谷刮來的山風,嚴嚴實實地擋住了那個洞窟。轉身入洞,當走到洞窟深處,眼前的情景讓他情不自禁地誦出“阿彌陀佛”。眼前一眼清凌凌的石泉,承接著從洞頂不斷下落的滴水,不溢不涸。而石泉上方的石龕里,端端正正的一尊石質半身觀音,靜靜地注視著泉水,也注視著向其稽首的他。四面看那無規無則的純自然窟壁,掛著許多紅幡,大多是感恩觀音菩薩有求必應救苦救難的。他明白過來了,這個石窟是應該叫做求子洞的,只是當地人以山名命名為亥姆洞了。那些缺女少男的人家,視此窟為神窟,視此泉為神泉。“亥姆”,不就是“孩母”嗎?拜了亥姆洞里的菩薩,喝了“孩母”泉里的神水,自然會“心想事成”的。他很是虔誠地宣了聲佛號,然后慢慢地退出了洞窟,走下山巖,走向崖壁前面的那片綠色和充滿煙火氣的農家小院……
那位僧人決定留下來了,因為他覺得那里是個修行弘法的好地方。
從此,亥姆山下開始有了寺廟香火,有了暮鼓晨鐘,有了佛陀和香客,尤其是拜觀音求子嗣的女香客更是絡繹不絕,而富于地方特色的文化也得以更為廣泛的傳承與弘揚,猶如那石泉,無語而神清氣爽。亥姆寺的鐘聲讓金川河浪起波渏,亥姆殿的香火裊娜了千年,亥姆洞里的泉水滋養了一方饑渴的心靈!
二
亥姆寺,已經有了千百年的歷史。
千百年的時光,能積多少世事風塵?
歲月的風雨,能剝蝕多少堅硬的心靈?
時光的永恒,能留住多少歷史的顏容?
千百年之后,你與亥姆山相遇,因為你來到了它的“宗主”龍首山下安身立命。
你走近了亥姆寺,走進了亥姆洞,看到了那眼讓你不可思議的石泉,也看到了那尊僧侶時代的手雕石質、而今為彩繪瓷釉的送子觀音,聽到了那位唐朝創寺僧人的傳說。當然你不是去燒香拜佛的,因為佛其實就在你心里,就像亥姆洞里那尊菩薩,不管她是石質的還是瓷釉的,都受到凡塵世人的膜拜禮崇。只要你行善積德、孝悌禮義就是心中有佛,不必刻意講求形式的。這時你只是過客,你只是好奇,你只是為一種文化能在歷史起伏的脈絡與煙塵中傳承千載,究竟是一種什么力量能夠這么歷久彌新!
陽光太過熱情,把焦渴的大地擁抱得心力憔悴。微風掠過,感覺不到涼;汗滴灑落,潤濕不了地。天上白云朵朵,卻像一只只擦肩而過的風帆,蒼老的大地紋絲不動。你蹲下來,心存虔誠敬畏,盯著一株戈壁野花,心緒有些茫然,雖然怒放,卻沒有水靈靈的感覺,只是一種生命異常堅韌的形象。抬頭,幾峰駱駝,耷拉著雙峰,緩緩地行走或者靜靜地看著遠山近人,沒有像巴丹吉林海子邊的那樣咴咴而鳴,只是那淡然的目光讓你不知道它們在想些什么。四野是起伏不已的山包和丘陵,還有那些久遠而蒼茫的山峰,漠然注視著你的到來或者離去。
走吧,既然你已經來了。
在山門,你突然立定。
一座有些突兀的山脈,逶迤而來,在亥姆洞前突然低下了頭。
那就是亥姆山,那就是唐朝僧人曾經駐足的地方!
你瞇了雙眼,看著看著,亥姆山變成了一條大蟒,或者是一條巨鱷,凝固在那里。
怎么會呢?大蟒、鱷魚,這些山野草澤的巨無霸怎么會擱淺在這里?
你的思緒紛亂得一塌糊涂。
你盤腿坐在龍首山上,看著眼前飄渺的古潮水盆地和一座拔地而起的新城,遙想一些前塵舊事。那時候,潮水湖里潮起潮落,龍首山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島礁。后來啊,地殼運動,龍首山如珠穆朗瑪峰一樣越長越高,海水退去,潮水湖成了陸地,大地有了人的足跡,有了牛羊啃青,接著是一個部落生成,在牧歌里夯土筑城,那就是被稱為“河西第一城”的三角城。著名的“沙井文化”從此誕生并生根發芽。而城里,商貿繁榮,駝鈴搖曳。從鐵匠鋪子里傳出來叮叮當當的聲音,幾乎可以穿透人們的耳膜;那熊熊燃燒的火焰,能烤糊人們的眉目,然而當人們拿著那前所未的鐵鏵犁走向田野輕松耕作的時候,喜悅如野花一般綻放。而今,三角城雖然在歲月的風雨里成了遺址,但一座現代化的工業城市卻在它的旁邊巍然而立,雖然沒有了數千年之前的叮當之聲,但生產的現代工業維生素——鎳,卻讓世界震驚。想想,什么是歷史的傳承?你的腦海里云卷云舒,波瀾起伏。那些當初在潮水湖泊里翻波涌浪的水蟒和巨鱷去了哪里?你驀然驚醒,此時的你已經到了亥姆山前,難道它們在海潮退去的最后都選擇了留在這里?它們是不愿離開生活了千年萬世的潮水湖,還是受到了上天的安排留在這里,繼續為一方生靈營造一塊樂土?
你找不到答案,你只能瞇了眼繼續你思緒的跳躍與潮涌。
懸崖絕壁之上,那只巨大的鱷魚眼睛卻變成了一條鮮活的蝌蚪,扭著身子,直直地盯著前方不遠的亥姆洞。你看著看著,心頭一下子豁然開朗,原來是這樣啊,自然界陰陽如此地契合與暗喻真是少見,難怪四方生民都崇拜亥姆山了,因為他們都發現了這個奇妙的組合。
亥姆山上的神物,精壯而堅強,苦守而不棄。
亥姆洞里的泉水,甘冽而爽凈,涓涓而不涸。
你有心悟而不想再一次登山了,登一座具有神性的山,會讓你自卑,會讓你精神受挫,因此你選擇站在山前靜靜地體味,然后走到當年唐朝僧人走向的“茅屋農舍”去。
小小的院落,禪意濃濃,梵音渺渺,卻又如古老絲路上的驛站客棧憂傷神秘而孤絕獨立。
院前的一方水塘,生滿了前世今生的葦草。舊日的蘆葦棒與今天的蘆葦梢子在陽光下表達著生命的不息,都來源于那不竭的活水。你看著那不絕如縷的小小溪流,并沿途尋找源頭,于是在幾棵老樹根前,看到了那個清冽的泉眼,這才明白亥姆洞的石泉里為什么長年累月滴水而不外溢,原來并非都是被來朝拜的香客所取走,而是通過巖內縫隙,溢在了這個小小的池塘里,滋養了更多的生靈。
一排高大又隨風搖曳輕語的鉆天楊,與一棵蒼老巨蓋而遮蔽了暴熱給人們清涼的沙棗樹在一起,和一渠從池塘里輕俏流過的“神水”營造了一方清涼佛地。
一座傾圮的黃泥小院落,留在了古樹旁邊,用無言的方式告訴你,這里曾有的生機、田園與牧歌,但你并不悲傷。因為許許多多經過人的雙手而起的泥夯建筑,都最終會傾圮于時間的無情與永恒,成為遺址成為廢墟,不管你如何的重修重建。但經過修為的人心,卻是不會倒下的。
靜靜地站在那里,任憑峽谷老風切割時間與容顏。
山水相依,骨魂相附。山有多高,水有多長。
人心的溫度,離不開山水的滋潤。
滾滾的紅塵,離不了人心的堅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