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的口信（組詩）

尹繼雄

海中石林

種入海。被誰砍伐、沉浸

為大海的土壤、產(chǎn)床。乳房堅挺

喂養(yǎng)海蠣，紫菜，與軟貝

它們不停地趨附、擠壓、捧吮

潮汐的美味。唯有石林

孑立，并陷入一場浩大

而無休止的糾纏

與爭寵里。日與夜的馬蹄

踩踏波浪的節(jié)拍，催乳師一樣

逼迫石頭

溢出大海雪藏的乳汁

硅化木

被高高抬起。浮出海平面

洗去黑夜的波痕

層層疊疊。多少劫難置于腦后

不為人所知。我深陷于天空

一片落葉的驚悸

看不見鳥影，聽不到蟬鳴

感受不到陽光之暖，月色之涼

直至望穿秋水

細(xì)數(shù)過每一朵浪花，始終

沒有等來葉落、花開

古樹樁

浪花依然。風(fēng)靜止在一棵樹上

從深滬灣海底打撈上來

時間，已將這片森林硅化

一次次的潮汐

在體內(nèi)反復(fù)推演、加重

刀鋒一樣沉默。刀鋒一樣

將你的身體變涼變硬。潮水退去

我看到了海面露出的模樣

元龍山上

在福全古城。這個閑散的村莊

石頭明顯多于人煙

城墻、院落、石板路

舊石磨、石獅子、師風(fēng)爺

沒有一個是圓滑的、光鮮的

一個個煙熏火燎的

像被海風(fēng)掏空的漢子

保留著守城時的老習(xí)慣

當(dāng)我不費(fèi)吹灰之力

躍上元龍山最高處的石頭

一種叫不出名字的植物

在狹窄的石縫間探出展翅的小蝴蝶

我打開軟件識別

它們就跳出來——

學(xué)名：落地生根

大海的口信

見信如面。托口信的人還在撫平

洶涌的水，一遍遍臨摹

鏡子里的故鄉(xiāng)。一個人的日子、背影

與叮嚀，還在說出大海、港灣

其間省去。輕描的淚水

淡寫的月色……都被大海收藏

海中的孤舟，堅固的船隊

臨摹大洋深處的落霞、孤鶩、秋水、長天

八閩的波浪，循著僑批的航向

像暴風(fēng)雨中興奮的海燕，劃亮黑夜

像燕尾脊下的紅磚古厝

吞吐著故鄉(xiāng)

養(yǎng)在大海里的海蠣石柱子

緊緊抱住。海中的石林

漁民們特意栽下的依靠，甚至比那些礁石

更加可靠。

大海，總想用推拉的手

誘惑我們走向遠(yuǎn)方

待漁民從我們身上取走感恩

留下一把把明晃晃的刀

用于切割，劃開

大海冠冕堂皇的面紗

塔

它是移動的。在看不見的深夜

練習(xí)夜跑，以保持白日強(qiáng)健的形象

在月光下擦洗眼睛，以保持明亮的燈盞

在濤聲里翻卷思緒，以預(yù)防

阿爾茲海默癥

它是有歷史的。每個來到的人

都在探問

它身體里神秘的文字，最初的意義

留下了多少本真。能帶給他們

多少振奮，或安慰

他們鼓勵自己爬上去俯瞰

他們往往匆忙地下來

對著向上攀登的人，繼而激勵

“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自己卻不愿再爬一次了

他們熱衷于瞇著眼

站在平而穩(wěn)的地面。仿佛眼中

看到的一切，足以告慰平生

除了仰望

他們幾乎都保持了沉默。仿佛是塔

對他們說出了什么偈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