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雨儒
(寧波大學 科學技術學院,浙江 寧波 315300)
一直以來,作家張天翼因童話文學被人們所熟知,但他在諷刺小說領域的文學貢獻也非常突出。文學評論家夏志清在其《中國現代小說史》中曾提到,張天翼幾乎是一個莎士比亞式的創造者[1],但對同樣以諷刺小說著稱,甚至可以被稱為諷刺小說奠基人的魯迅,夏志清卻沒有給予那么高的評價,譬如,對于享有盛譽的《阿Q 正傳》,夏志清認為,它的藝術價值被過譽了:它的結構很機械,格調也近似插科打諢[2]。由此可見,在夏志清的眼中,張天翼的諷刺藝術與魯迅不相上下,甚至超過魯迅。隨著對張天翼的研究不斷深入,他的諷刺小說也被再度詮釋。其中,《包氏父子》由小說改編為電影尤為引人注意。本文將從張天翼創作《包氏父子》的初衷、關于《包氏父子》的改編問題、電影改編的反應與改編啟示這三方面對這部作品進行探討。
小說《包氏父子》以20 世紀30 年代為背景。那時,中國正處于民族危難時期,鴉片戰爭以來,帝國主義不僅在政治和經濟上侵蝕中國,更在文化上對我們的國民進行壓迫和摧殘。他們在中國廣修學校,向我們的青年傳播著他們的金錢觀,使青年們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奴性深重的可憐蟲!面對這樣的境況,張天翼深感痛心,于是,他效仿魯迅,化筆為槍,寫出了一篇又一篇文章,尖銳地諷刺了資產階級學校中畸形的教育制度和舊社會習氣對人們的荼毒,希望以此喚醒愚昧無知的國民。在這樣的背景下,《包氏父子》誕生了。小說圍繞“望子成龍”這一主線,描述了老包和小包之間“父不像父,子不像子”的一系列啼笑皆非的故事,深刻地批判了小市民階層的愚蠢與虛榮。通覽全篇,可以發現,作為文章主要的手法,對比在小說中隨處可見。比如,在郭純等富家子弟面前,包國維永遠是卑躬屈膝的,即使郭純從骨子里看不起包國維,包國維還是像一只攆不走的哈巴狗一樣,一味地去討好郭純,似乎,只要跟在他們這些有錢少爺的身邊,他的身份就會抬高不少;而在自己的父親面前,他總是一副不耐煩的表情,對于父親,他只有輕視、嫌棄,甚至是呵斥,絲毫不顧及父親對他的養育之恩。可以說,在郭純等人面前,包國維就像一頭溫順的綿羊,郭純讓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而在辛苦的老父面前,他就像一頭兇狠的狼,無時無刻不在埋怨著父親的無能。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凸顯了張天翼對包國維的諷刺。
1.改編類型:居中型改編
1983 年,第三代導演謝鐵驪將其改編的《包氏父子》搬上了熒幕。對比小說與電影,電影《包氏父子》在人物與情節兩方面有較大的改動。人物上,有增有減;情節上,包括了增加、刪減與調整,參見下表。


結合上表內容可知,電影《包氏父子》保留了主要的人物與情節,又增加了高科長、快嘴嫂、江樸家長等幾個次要人物,并以他們為中心描寫了一些小說中所沒有的情節,與此同時,為了凸顯老包愚昧麻木、小包貪圖享樂的人物形象,謝導對情節也做了一定的刪減與調整。約翰·M·德斯蒙德與彼得·霍克斯合著的《改編的藝術:從文學到電影》中,將文學的電影改編分成三種類型,對照上表,《包氏父子》的電影改編與書中所提到的“居中型”改編的定義——故事中的一些元素被保留在電影中,另一些元素被舍棄,并且仍有更多的元素被補充進來[3]相符合。“居中型改編”的主要特點是,改編的電影既能在相當程度上忠實于原著小說,又能給改編者以一定的創作自由。顯然,《包氏父子》充分體現了這一特點。
2.忠實性:尊重原著,體現編導個性
眾所周知,與改編息息相關的是忠實性的問題。判斷一部電影是否忠實于原著,首先要看這四個方面:主題內容、人物形象、情節設置以及整體風格。主題內容上,影片沿襲了原著張天翼對老包“望子成龍”思想的批判。謝鐵驪曾公開表明:“把這部小說改編為電影有一定的現實意義,因為現在寵愛孩子、望子成龍的傳統觀念在社會上逐漸抬頭。這就是拍《包氏父子》的初衷”[4]。可見,對小說中“望子成龍”思想的批判,謝鐵驪是持贊同態度的。人物形象上,原著中,張天翼對老包的態度更傾向于諷刺。而在影片中,謝鐵驪對老包的態度則更傾向于憐憫,所以,影片中的老包更多地帶有悲劇色彩,令人同情[5]。這一點在電影結尾非常明顯地體現了出來:受害人江樸的家長執意要開除包國維,并要求賠償醫藥費。俗話說,“官大一級壓死人”,面對有錢有勢的江父,老包不敢與其爭辯,只能一味地懇求他,希望他能手下留情。但江父卻始終硬著心腸,無奈,老包只能通過下跪這種最直接的求人方式來祈求江父的原諒,邊跪邊述說自己的悲苦。那句“我這棉袍已經穿了十五年”聲嘶力竭、讓人心顫,使得觀眾對他的同情陡然增加。與此同時,他那為子擔憂的老父親的形象也瞬間高大了起來,讓觀眾暫時忘卻了他之前奴顏婢膝的模樣。因此,相較于小說,電影在老包身上傾注了更多同情的成分,使這個人物變得更加豐富多彩。
情節設置上,影片與小說一樣,以“老包費盡心思送兒子去洋學堂上學,但最終包國維因為打人而被學校開除”為主線,在此基礎上,影片增加了一些次要情節來豐富老包的人物形象,并進一步表達出對老包的同情。例如,在電影的末尾,導演增加了過年的情節:伴隨著歡快的音樂,影片出現了各種歡度春節的場景——秦公館里,太太們在打牌聊天;郭純家里,眾多富家子弟聚在一起豪賭;就連同為窮人的胡大、快嘴嫂,也端坐在廚房一隅,開心地打著牌……可以說,每個人都在高興地過著年三十,可是,到了包家父子這兒,則變成了唉聲嘆氣、萎靡不振,甚至是心如刀絞。這時,包國維因為打人事件被開除學籍,老包“望子成龍”的夢想徹底破滅,化為泡影。看著墻上那一雙嶄新的皮鞋,老包不禁悲從中來,眼眶里的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電影放到這就戛然而止了。相比原著,這樣的結尾似乎更加凸顯了作品的悲劇意味,同時,也表達了作者對老包這類下層勞動人民努力向上爬卻最終徒勞無功的憐憫之情。整體風格上,法國導演弗朗索瓦·特呂弗在《電影手冊》中曾提到,導演獨特的個人風格、眼界以及對主題的關注會在題材上留下印記。[6]事實證明,確實如此。在一次訪談中,謝鐵驪曾說:“說到風格,我都是根據原作的風格來確定影片的風格。《包氏父子》就是張天翼的風格。我不愿意把自己的風格強加給別人。話說回來,影片拍得多了自然就形成了自己的風格,我的風格是不自覺中形成的。”[7]由此可見,在《包氏父子》這部電影中,導演謝鐵驪將自己嚴謹細膩的藝術風格融入其中,與張天翼的粗獷、幽默和諧地統一起來。
根據對主題內容、人物形象、情節設置、整體風格四個方面的分析可以發現,謝鐵驪拍攝的《包氏父子》基本上忠實于原著,但是,在后三個方面上與小說有些許差異。人物形象方面,謝鐵驪給了老包以更多的同情;情節設置方面,他將張天翼的漫畫式對比運用得爐火純青,通過增加幾個次要情節使老包的愚昧無知和小包的欺軟怕硬躍然紙上;整體風格方面,謝鐵驪在保持原著風格的基礎上,充分體現了自己嚴謹細膩的藝術個性。
影片上映之后,人們看法不一。有的人認為這部影片非常成功,認為它真實地再現了原著所反映的時代歲月以及風土人情。[8]謝鐵驪曾表示,少年時期,他便生活在江南小鎮,并在小鎮上學,他很熟悉那個時代和那個地區的社會生活。因此,影片開頭對江南水鄉的呈現可謂生動傳神:平靜流淌的小河,樸素淡雅的拱橋,水上隨著微風而靜靜飄蕩的小船,無一不體現著江南水鄉的特色,使人一下子置身于江南的美好景色之中……可以說,這一時期的生活經歷構成了他成功描繪影片江南特色的基礎。
但是,也有人對影片提出了不同看法,這些不同看法大體上可以分為兩類。首先,有研究者認為,電影《包氏父子》減少了對“老包”這個人物形象的針砭與諷刺,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主題[9]。對此,筆者覺得,還需結合特定的時代具體考量。畢竟,把一部20世紀30年代的作品呈現給20世紀80年代的觀眾,導演不得不將電影與20 世紀80 年代的時代背景聯系起來。而在20 世紀80 年代,中國電影界發起了一場電影復蘇運動,人道主義精神與人文關懷開始流行。基于此,謝導在拍攝《包氏父子》時,也融入相關情懷,這就是為什么影片中謝導對老包的同情多于批判。
其次,著名影視編劇梁曉聲曾說:“站在平民的立場上,……認為他傷害了底層父輩的常情常理。”[10]可見,謝導在拍攝影片時沒有考慮實際情況,忽略了觀眾的想法。因此,就產生了這樣一種狀況:影片公映之后,文學界的反應普遍不錯,但是,最大的受眾群體——勞動人民卻對這部影片有些許抵制。他們認為,謝鐵驪是在拿窮人尋開心。[11]
那么,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呢?在20 世紀90年代,中國農村的貧困問題還很嚴重,農民們普遍吃不飽、穿不暖,也沒有很大的發展空間,因此,所有的農民只能把希望押在孩子身上,希望通過教育來改善自家的情況。為此,許多人砸鍋賣鐵也要讓孩子讀書。對他們來說,“望子成龍”的思想是一種信念,是一種可以幫他們擺脫貧困的信念。而在這時,謝導卻拍攝出這樣的影片,將這種思想批判得一無是處,等于把廣大窮苦人民的最后一絲希望也給掐滅了,那么,他們對這部影片做出這樣的評價也就不奇怪了。
綜上所述,導演謝鐵驪對于小說《包氏父子》的改編總體上是成功的,但是,在受眾群體方面略欠考慮,如果當時謝導在此方面多加關注,那么,《包氏父子》一定會更加出彩!文學作品的電影改編是一個永恒的話題,畢竟電影與小說是兩種不同的藝術形式,同時,兩者所誕生的時代背景以及受眾群體也不一樣,這就要求改編者在改編作品時不能完全忠實于原著,而是要以原著為藍本,在原著基礎上加入改編者自己的理解,從時代背景出發,利用好日新月異的電影技術,努力向觀眾呈現既具原著小說的時代意蘊又不失現代時尚感,并能與當代觀眾發生共鳴的經典電影改編作品。[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