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似青山常亂疊

這是書里書外的歲月皺痕。

十年前，我因工作原因離開家鄉生活在一座陌生城市，出租房里簡陋得只有一張床，沒有電視、空調等其他家具，也沒有書柜，數百冊書碼放在地板上竟然成了一壁書墻。就是這樣的房子，我也喜滋滋地稱之為書房，掛上喜歡的書畫，蒔弄喜歡的花草，沏一壺喜歡的老茶，養一只陪讀的貓咪，日子也過得平靜安然。

某個冬日，東風吹雨寒意生，正想著到了一年最寒冷的日子，意外讀到一則與我有關的微信：“多年來我把書法忘了，兩位老先生編成此書，盛情使我慚愧。九妹參證?。文輝老漢 元旦六日。”所發圖片正是老先生在一本《書法門外談》上簽寫。真的是驚喜，驚喜于紅衰翠減的季節深處，還有一本書給我溫暖。

文輝老漢，即現居京城的柯文輝先生。柯老年近九旬，曾為著名畫家劉海粟秘書，是當代頗有影響的文藝評論家，著有小說《司馬遷》、傳記《曠世凡夫——弘一大師傳》與《劉海粟傳》等。我這個與藝術無關的人，幾年前讀過一本由岳麓書社出版的《我的書房》，書中記載柯老在1980年隆冬于上海給劉海粟教授做學術秘書，劉家有很敞亮的書房，宅子共四層，比較寬裕，但他過慣了窮日子，僅選了一間5平方米的小房間，安頓一床一桌一椅，并十分滿足于在45歲開始的書齋生活。后來90高齡的沈邁士老先生給他取了一個書齋名字——無無書齋，意為無無得有，祝福他將來會有自己的書齋。柯老也說后來多次有機會搬到大一倍的房子，皆拒絕了，是覺得現有這個書齋適合自己。后來，柯老給姚以恩先生的書齋取名“藏心書屋”，并有佳句相贈：“心兒沒個安放處，藏入書中去；書兒也沒安放處，藏入心中去。不吟歸去來，不作閑情賦。色色是空空亦空，面壁漫將世情悟。心休眠，人好住。”空與有，信與疑，生與滅，非禪之禪，非樂之樂，我自己就是被柯老的這一番話所打動的。

原本是因了某個機緣，我在一位攝影師朋友的微信中經常見到柯老，見到柯老的書房、客廳，見到柯老吃飯、談話，見到柯老讀書、揮寫。印象尤為深刻的是一張柯老在“七樓書店”買書的照片，碩大飽滿的腦袋，滿臉雪白的絡腮胡，拿著一本書蹲在過道間看得入迷，穿一件白汗衫，席地而蹲，如云游仙人。白發老翁蹲下去了，就把讀書人抬愛了，這捧書而讀掩抑不住柯老骨子里特有的哲人氣質。

柯老的《陪畫散步》出版后，也給我簽了一本，并在扉頁上題寫一句：“文重風骨氣象，不可為辭藻所累乃佳。與九妹共勉。柯文輝。”字跡端莊持重，學者本色。許是柯老知道我寫作，方才這般激勵。柯老是在書房給我簽這本書的，三墻書架擺得滿滿當當，像圖書館。他簽完書卻對攝影師說了一句：“謝謝你把我的書房拍得很大。”或許，與京城某些學者的大書房相比，柯老的書房不算大。到底有多大，或者說有多小，我沒有機會走進柯老的書房不得而知，但知道那個書房三面墻都是頂著天花板的書架，僅諾貝爾文學獎作家的書就多達180冊。“三間茅屋一床書”，從無無書齋到枕下書齋，再到真正擁有享用的書齋，柯老一路走來苦多于樂，簡樸、無偽的書齋經歷了蒼涼的時光的過濾，早已沐浴著神異的思想的光。

終是買了房子后，我也有了自己的書房。書房不大，一面墻放書，一面墻掛畫，當我坐在書房里讀書寫作，雖是藝術門外漢，但也有一種如同柯老“陪畫散步”的感受，并承襲老先生的深奧與古樸，博雅與開闊，儒風與清醇。書年年讀，也年年買，讀書之味，愈久愈深，讀書人未必有錢多金、未必功業彪炳，只是每當橫逆來襲，挫折迎面之際，能因此多了一份余裕的回旋空間和從容的應對姿態。時至今日，我的小書房里書桌上、地板上也都堆滿了書，夜晚開燈，影影綽綽，頗似古人詩云“書似青山常亂疊”。

原來，人如書，書如人，皆可有山的偉岸。

編輯/雖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