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蔡辰梅
蔡辰梅,廣州大學教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蔡辰梅
師德評價還是“師德”評價嗎?之所以提出這樣一個不是問題的問題,是因為在這些年持續關注師德問題的過程中發現,雖然師德建設越來越重要,已經成為引發理論和實踐關注的熱點問題。但是,在師德評價現實中,卻存在著令人不安的悖論。
悖論一:師德不可評的理論“猶豫”與“一票否決”的實踐“剛性”
一方面,學界存在著師德是否可評的理論爭議,進而導致理論研究的遲疑和猶豫。如果一個人說他要研究師德評價,別人就會很直接地質疑師德可以評價嗎?另一方面,在實踐中的師德評價卻存在著毫不含糊的“一票否決”,顯示著強硬和剛性,以至于很多教師感覺師德評價就像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或者是隨時擔心踩上的“紅線”。換言之,師德評價的理論虛弱與實踐強硬并存,理論有效供給不足的同時,師德評價實踐卻對教師具有“生殺予奪”之權。在此種悖論性的師德評價過程中,師德評價出現了非專業化的問題。師德評價的實際執行過程,遵從的是政策規范和行政邏輯,教師專業道德自身的規律和科學的評價方式都未能得到應有的尊重和實施,師德評價執行過程中的簡單粗暴,常常導致有悖初衷的偏差性的結果。
悖論二:師德評價評的不是“師德”,而是“運氣”
對于師德評價,老師們形成了這樣常識性的認識——“只要不出事,師德就沒問題”。這是教師在日常師德評價中形成的經驗性判斷。此時,師德評價出現了非道德化的風險。也就是說,師德評價實際指向的不是不同教師在道德上的水平差異,而是要看他們是否出現了“安全意外”或者“遭遇了家長投訴”等“被人抓住了把柄”的意外事件。師德評價與師德水平無關,與教師“出事的概率”或者“倒霉系數”相關。
悖論三:師德好的教師“有可能”成為“失德”的教師
在對教師的訪談中,他們會無奈地描述一種現象——“越是負責的老師越有可能出事”。這是因為,越是負責的教師,越是“會把學生當成自己的孩子去真管”。而真管學生就有會“不留情面”地進行批評和懲罰的情況,這就增加了陷入家校沖突和媒體輿論事件的可能性。這樣的結果就導致,師德好的教師越可能因為“出事”而成為“失德”的教師。所以,當一些老師因為“師德問題”而受到處理時,很多一線教師并不“心服”,也不認同,他們反而覺得很多時候,這些老師恰恰是“冒著風險去憑良心做事”的“好老師”。此時,師德評價就出現了去確定性的危機,因為它無法評價教師穩定的個人道德品質,甚至出現了越是“好老師”越有可能被評價為“失德”的老師的悖反性的評價結果。這種不確定性會釜底抽薪地削弱師德評價的權威性和應有的師德規范及其引領的內在價值。
所以,這樣三個師德評價的悖論或者悖論性的師德評價在實踐中的運行就導致一個結果——進一步催生了“躺平”的教師。教育在本質上就是一種持續的道德努力,它很強調教師個人的主體性和自覺性,當師德評價缺失了道德內核,失去了專業性和確定性,當教師的努力因為偏差性的師德評價而受挫的時候,師德評價就會翻轉,進而成為傷害教師或者挫傷教師積極性的一種力量,造成教師的“弱勢”和“躺平”。
這樣一種內存悖論,在教師心目中失去了內在權威和力量的師德評價,會造成怎樣的后果呢?這將造成兩種師德推演的邏輯。一種就是師德是個人穩定的道德品質,另外一種就是師德依賴于他人制造的“運氣”。那么,依賴于個人穩定的道德品質,就會產生自主的道德,依賴于他人的“運氣”,就會產生不可控的道德。自主的道德會產生自為以修德這樣一種主體性的激勵力量,而不可控的道德則會造成自保以免倒霉的態度和行為選擇。自為的道德產生責任承擔的道德選擇,而自保的道德則傾向于責任推脫。教育在本質上依賴于教師的責任感,如果他們的教育行為選擇從盡責轉向免責,從責任承擔轉變成了責任推脫,那么,教育受到的傷害隱而不見但卻釜底抽薪。
師德評價之所以會產生以上悖論,其中的一個典型的操作就是師德評價依賴于概率性事件,從而成為概率性的師德評價。因此,依賴于概率性事件的師德評價就成為特別值得關注的師德評價現象。這一現象主要表現在三種情境中。
“安全一票否決”原本是一種針對管理者的行政問責,但是這樣一種行政問責,在教育實踐當中基于行政的邏輯就成了“安全一票否決”的師德問責。然而,在本質上,安全問題是多因素導致的風險性問題,而師德問題本來是穩定的教師個人品質,但是現在把兩者畫上了等號,等同起來。事實上,教師有責任去保護學生的安全,但是他們卻沒有能力保護學生的絕對安全。在這種情況下,為了避免出現學生的安全問題,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竭盡全力去除風險。所以,他們就會想辦法通過確保安全以保全“師德”。而這樣一種“將安全置于教育之上”的策略選擇就會導致教師往往會做出有悖教育以及師德的選擇。比如,為了避免小學生的磕磕碰碰,下課不允許學生離開座位這樣的極端現象。
概率性師德評價的另一種典型現象就是基于家長投訴而進行的師德評價。在教師訪談中,老師們經常提及的一句話就是“動不動就被告了”。當教師遭遇了家長投訴,學校一般采取的態度是“息事寧人”,傾向于“哄家長而壓老師”。學校的這種“偏向家長”的態度和選擇,使得部分家長形成了“投訴很管用”的認知,他們會更頻繁地采用幾乎沒有什么成本的“投訴”,去達成自己的“權益”。而與此同時,被投訴的教師則要付出巨大的“成本”。因為,教育行政部門對于教師被投訴所采取的反應是所有投訴必須調查,回復書面說明。投訴記錄則往往被計入對學校和教師的業績評價之中,甚至實施只要教師被投訴,就取消其評優評先的資格的潛在評價規則。這一系列操作的背后,潛藏著一個“必然性的推論”——只要被投訴,就說明你師德有問題,這是行政問責的邏輯。而事實上,被投訴的教師,師德并不一定有問題,它是一個或然性的事實。因為有的家長的投訴其實是對教師的誤解、冤枉。所以,按照現行的師德評價邏輯,教師的師德好不好,不是取決于他自己的教育教學行為本身,而是取決于教師遇到怎樣的家長,師德不取決于教師事實上做得怎么樣,而是有沒有家長來告狀。“只要被投訴,做得再好,也有可能被一筆勾銷”,這是教師面對家長投訴的無奈哀嘆。
第三個典型的概率性師德評價現象就是媒體的師德曝光,輿論漩渦中的師德概率事件。在后真相時代,由于媒體的介入和建構,會出現兩種類型的師德:一類是教師原本的師德樣態,一類是經過媒體發酵后的師德樣態。在師德評價的過程中,更為強調和關注的是媒體發酵后的師德,原本的師德反而被弱化了。在這種情況下,由于輿論發酵的力量超乎想象,而教育行政管理部門和學校在各種壓力之下,又要急于“滅火”以控制師德輿情,他們反應的速度也常常超乎想象。例如一位高校教師的師德問題被輿論關注之后,僅僅半天的時間學校就做出了解聘的公開處理。輿論發酵和行政速度的疊加最終導致師德評價評的可能并不是教師真實的師德,而是“失真的師德”。這樣應急式、滅火式的,失去了嚴謹的調查和核實過程的師德評價往往會造成不慎陷入輿論漩渦的教師的“無助”和“哀傷”。
概率性師德評價在本質上究竟是怎樣的師德評價呢?整體來看,這樣的師德評價,體現出三個方面的本質。
教師道德原本呈現高尚道德、常態道德和底線道德等不同的樣態。但是,目前的概率性師德評價,側重的是底線師德,而對另外兩種更為常態和具有重要引領價值的師德樣態卻未能顧及。如此,師德評價就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應有的區分性功能,也就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激勵和認可的價值,甚至可能產生拉低或者矮化教師更高境界的道德追求的潛在隱患。
原本,一個教師的師德是其長久積累和修養形成的具有穩定性的德性品質。然而,依賴于偶然性、突發性事件的師德評價卻抽離了這樣的一個確定性的內核,造成一種不確定性。這種師德評價的不確定性的一個直接后果就是教師不再平和堅定地在日常實踐中帶著勇氣去擔責,而是為了避免在師德評價中“吃虧”而千方百計去逃避責任,以“規避風險”的自保策略抵御師德評價的不確定性所帶來的風險。
依賴于概率性事件的師德評價,制造了為了外在因素并且依賴于外在因素的工具性的教師道德取向。原本,教師職業是一種良心活,老師們更多依賴于內在良知進行自我道德評價和道德行為調節。然而,這樣的內在性評價伴隨概率性師德評價的實踐運行開始發生由內向外的轉向,不斷消解著內在評價的定力,導致教師道德框架的迷失。
概率性師德評價這樣一種在教師的道德生活中影響重大的師德評價范式,究竟是如何產生的呢?總體而言,其原因可歸結為三個方面。
在教師現實的道德生活中,基于行政邏輯的政策話語替代了專業話語或者擠壓了專業話語的空間。如此,作為專業群體的教師應有的關于自身道德評價的話語權被貶抑,應有的專業道德規律被輕視。師德評價應該遵循的專業邏輯在很大程度上被抽離而失效,而行政邏輯演繹之下的業績取向和問責取向便直接演變為師德評價的主宰力量而發揮了實際效力。
教師道德的專業屬性決定了師德評價應該是專業性的實踐過程,應該基于特定的理論支持。然而,事實上,由于教師專業道德評價本身理論研究的薄弱,導致專業理論輸出不足,難以滿足師德評價對專業理論的現實需求。另一方面,已有教師專業道德理論即使在理論界已經廣泛傳播,但是對教育實踐的實際影響力卻很有限。實踐對理論的輕視和排斥,導致其在既有軌道上慣性運行,而未能有效吸收理論的養分,從而造成了依賴于概率性事件的簡單化處置的師德評價模式。
目前的師德評價更多是一種行政操作,專業組織的參與和作用發揮明顯不足,基本處于失聲的狀態。而事實上,伴隨教師專業化的發展,師德問題日益具有專業性特征,需要進行專業性的判斷。在日常教育實踐中,一個教師的教育教學行為是否違背師德,判斷的依據是什么?誰有資格對教師的道德進行評判呢?什么樣的過程和程序能夠確保這一判斷的有效性呢?如果教師的師德判斷不公,教師該如何申訴呢?這些教師師德評價中的關鍵性問題如果能有專業性的判斷依據,并且有類似師德仲裁委員會這樣的專業機構或組織的參與,就能夠為師德評價的公正科學提供一定的組織保障。
概率性師德評價是一種師德評價的偏差類型,并且會對教師的道德實踐產生消極的影響。因此,需要給予實踐矯正,使師德評價能夠發揮其積極的推動教師專業道德提升的正向價值。
回到教師,意味著師德評價的底層邏輯應該是“為了教師”,為了對教師的道德努力給予認可和鼓勵,為了對教師的道德發展提供參照和依據,為了使教師認識到自身在道德層面存在的問題。然而,概率性師德評價對外部不確定性因素的依賴在很大程度上背離了這一初衷,傳遞了一種“不信任教師”甚至是“輕視教師”的價值取向,從而造成一種教師與師德評價之間的內在對立和矛盾沖突。而更令人憂慮的是,概率性師德評價中教師自身的聲音和主體性被壓抑,會造成一種對非當事教師的替代性強化,進而造成一種彌散于教師群體之中的道德無助。師德評價原本應該建基于尊重和信任的公正性評價之上,如此評價才能贏得教師由內而外的認同,也才能真正實現“為了教師”的師德評價。因此,回到教師,改變目前概率性師德評價所有可能制造的委屈體驗和創傷經歷,避免對非當事教師造成負向的替代性強化,才能使師德評價應有的積極正向的價值得以實現。
師德評價究竟是否真正評價的是教師的道德水平,是師德評價的權威性確立的內在依據?;氐綆煹拢馕吨鴰煹略u價的對象和內容應真正落到教師道德之上,而非其他的非師德因素。師德評價尤其要回到教師穩定的日常美德,即使教師遇到了意外事件和外部投訴,也應該進行完整的調查求證,重視常態師德的重要參照價值。這是對教師道德本身特征和屬性的尊重,是師德評價遵循教師道德客觀規律的基本要求。
伴隨教育的發展以及教師職業專業化的發展,教師道德日益具有專業性特征。此時的師德評價不只承擔從外部進行監督追責的功能,更為基礎性和重要性的是從內部提供專業道德支持和專業道德引導,指導教師的專業道德選擇并提升教師的專業道德認知水平。師德評價自身具備專業性的內核是教師專業化發展所提出的客觀挑戰。因此,師德評價回歸專業性,實現專業性的轉向,從過于倚重政策話語和行政邏輯,轉向專業話語和教育邏輯,從教師自身的專業道德特征和教育自身的內在規律出發建構和形成具有專業品質的師德評價。從“為了追責教師”的師德評價切實轉變為“為了發展教師”的師德評價。而這種師德評價的專業性轉向的實現,就需要加強師德評價的專業研究,提供具有專業性、基礎性和實踐指引性的相關理論,使師德評價能夠擺脫經驗自發的局限,實現專業意義上的理性自覺,提升其內在的專業品質。
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道德修養始終強調自覺向內,強調自律慎獨,重視“致良知”。正如唐君毅先生強調的道德的本質在于“道德自我之建立”。他說,“我深信道德的問題,永遠是人格內部的問題;道德生活,永遠是內在的生活;道德的命令,永遠是自己對自己下命令,自己求支配自己,變化自己,改造自己。人需要在自己真切的求支配自己,變化自己,改造自己時,才能有真正的道德意識之體驗”。只有發自主體內部的道德要求和道德行動,才真正具有了德行力量和內在尊嚴。因此,傳承傳統文化中向內求取、自律自覺的道德文化傳統,實現教師道德生活的向內翻轉和向內用力,才能找到道德的本源和存在性意義。而我們應該給予教師這樣的環境,給予教師這樣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