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利 鄭可心
1.北華大學法學院,吉林 吉林 132000;2.北京隆安(沈陽)律師事務所,遼寧 沈陽 110000
美國最高法院于1939 年的“某石案”中確立了衡平居次原則。該案中某石公司為破產債務人,某準電器石油公司是其母公司,泰某是其優先權股東。法院經審理認為,某石公司成立伊始便資本不足,且其后續經營活動完全是在母公司控制下為母公司利益展開,最終判決某準電器石油公司對某石公司的債權劣后受償。
衡平居次原則是衡平理念和居次方法的結合。其中,衡平理念意指法官適用法律調整社會關系時應充分運用公平正義理念權衡各方利弊,以保護社會整體利益。因此,法官在破產程序中可基于衡平理念對破產債權受償順位作出調整;居次方法是指法官在破產程序中運用衡平理念將基于不正當行為產生的關聯債權劣后于其他普通債權清償的方法。居次方法僅將關聯債權劣后于普通債權清償,并未排除其受償權利。同時,有別于自動居次原則中將所有關聯債權不加區分地居次受償,衡平居次原則僅針對基于不正當行為產生的關聯債權,兼顧了普通債權人和關聯債權人的合法權益。
1.平等原則。平等原則強調“同等情況同等處理,不同情況區別對待”。在破產債權分配中,一方面,關聯債權人和普通債權人均有權行使其債權,這是平等原則中同等情況同等處理的體現;另一方面,如果關聯債權系基于不正當行為形成,則兩種債權不再屬于同等情況,若將二者置于同順位受償有違公平原則中不同情況區別對待的要求。衡平居次原則旨在追求破產債權清償的實質平等,符合平等原則的精神。
2.禁止權利濫用原則。衡平居次原則的確立很大程度上源于禁止權利濫用原則的要求。法律權利是法律主體依法享有的為或不為某特定行為以追求正當利益的自由,具有自主性和逐利性。就自主性而言,正如法彥所云:“你的權利止于我的鼻尖”,法律權利的自主性應當受到限制;就逐利性而言,法律要求這種利益須具有正當性,符合基本的公平正義價值。關聯企業間自主決定實施關聯交易以實現經濟發展的正當利益,這原本無可厚非,可一旦關聯交易超出合理邊界或者其目的在于追求或維護某種不當利益,并由此損害其他普通債權人或少數股東利益,則法律理應作出回應,以修復被此種濫權行為破壞的社會關系。
3.誠實信用原則。管理層的受信義務是誠實信用原則在企業中的主要體現,具體包括忠實義務和勤勉義務。20 世紀初,美國司法實踐中將控制股東也納入受信義務之義務主體范圍。正如美國大法官路易斯· 布蘭代斯所言,掌控公司經營權的大股東采用直接支配或間接影響的方法行使權利,都必須遵循誠信義務,不得濫用控制權實施有損公司及其債權人利益的不正當行為。衡平居次原則正是以誠實信用原則為法理基礎,在破產債權清償中將違反誠信義務的關聯債權劣后受償,以彌補其他利益相關者所受損失。
我國學術研究和司法實踐一直在為引進衡平居次原則進行不斷嘗試。早在2002 年就有學者主張引進“次級債權”的理論和實踐[1]。衡平居次原則在最高人民法院2003 年公布的《關于審理公司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一)(征求意見稿)》中也有所體現,其中第五十二條規定:“控制公司濫用從屬公司人格的,控制公司對從屬公司的債權不享有抵銷權;從屬公司破產清算時,控制公司不享有別除權或優先權,其債權分配順序次于從屬公司的其他債權人。”遺憾的是,在2005 年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與2006年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破產法》及相關司法解釋中均未對衡平居次原則作出規定。2006年召開的“第一屆中國破產法論壇”中提出應當推進關聯公司破產問題的研究,其中就包括關聯債權的清償順位問題和進一步探析引入衡平居次原則之必要性及引入后的具體適用問題。[2]
最高人民法院2015 年發布的典型案例“某港公司訴某天公司執行分配方案異議案”中,爭議焦點之一為某天公司對某城公司享有的債權能否就其因出資不實而被法院扣劃的執行款與某港公司同順位受償。法官基于衡平居次原則的精神和理念,認為某天公司作為出資不實之問題股東,若允許其債權與外部普通債權同等受償,將對外部普通債權人不公平,同時也有悖于法律對股東出資不實所課以的法律責任,最終判決某天公司的債權劣后于某港公司債權受償。該判決體現出最高人民法院充分肯定了衡平居次原則對同類案件處理的借鑒意義。
最高人民法院2018 年3 月印發的《全國法院破產審判工作會議紀要》(以下簡稱《會議紀要》)中第三十九條,對關聯企業成員之間不當利用關聯關系形成的債權的清償問題作出了規定,這是衡平居次原則在國內發展中的一次重大突破,法院開始運用衡平居次原則的精神和理念進行審判。盡管我國立法尚未明確規定,但基于“公平”“誠信”的民法原則,在我國破產案件處理中,衡平居次原則具有更好的適用條件和可操作性。筆者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上通過關鍵詞“破產”“劣后”“關聯企業”檢索到案件64 件,其中2018 年至2022 年案件數量分別為3 件、10 件、14 件、18 件和19 件,衡平居次原則在司法實踐中的運用呈現逐年遞增的趨勢。具體到個案中,訴訟當事人積極運用衡平居次原則維權,法院也認可衡平居次原則在破產債權清償順位確定中所發揮的積極作用。
《會議紀要》第三十九條作為適用衡平居次原則的主要依據,由于其自身規定不夠明確,法律效力層級模糊,加之司法實踐中對衡平居次原則的理解存有誤區,導致衡平居次原則的司法適用出現諸多亟需解決的問題。
1.《會議紀要》并非法律法規或司法解釋,僅是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會議紀要,將其作為法院裁判依據的合法性在實踐中存有爭議。例如,在“郭某方、寧波某豐食品有限公司與南通某港儲開發有限公司破產債權確認糾紛案”中,上訴人(原審被告)認為另一上訴人(原審原告)在訴訟中所依據的《會議紀要》并非法律規定或司法解釋,不能作為裁判依據。
2.《會議紀要》第三十九條的適用范圍存在爭議。例如,只有當關聯企業均破產時方可適用,抑或僅部分關聯企業破產即可適用。在“某盛典(珠海)文化發展有限公司、某山水文化產業(招遠)有限公司等普通破產債權確認糾紛案”中,一審法院認為《會議紀要》第三十九條是對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審理的規定,本案中破產債務人的關聯企業某湖公司尚未進入破產程序,該規定不適用于本案;在“西安某順裝備制造有限責任公司、某北化工研究院有限公司普通破產債權確認糾紛案”中,一審法院主張僅部分關聯企業破產時也可適用《會議紀要》第三十九條之規定,同案二審法院則認為該條規定于《會議紀要》第六部分“關聯企業破產”框架之下,應適用于關聯企業均破產的情形。
再如,對自然人債權能否適用存在爭議。在“王某軍、深圳市某達通訊發展有限公司管理人破產債權確認糾紛案”中,原告王某軍認為第三十九條位于《會議紀要》第六部分,該部分規定關聯企業破產,而本案原告作為自然人不應適用關聯企業破產的相關規定。[3]
衡平居次原則作為破產案件中普通債權平等清償制度的例外,其適用應有嚴格的標準。很多案件中,債權人沒能正確認識到關聯債權劣后受償之前提,應為該關聯債權系關聯企業成員間不當利用關聯關系形成,且該債權與普通債權同順位清償將侵害普通債權人或少數股東合法權益,混淆衡平居次和自動居次的區別,從而濫用該原則,主張所有的關聯債權均應劣后受償。值得欣慰的是,法院在關聯債權應否劣后受償的裁量上始終站在平衡各方利益、追求實質公平的立場。例如,在上述的“某盛典(珠海)文化發展有限公司、某山水文化產業(招遠)有限公司等普通破產債權確認糾紛案”中,二審法院認為:關聯企業間不當利用關聯關系或濫用公司獨立法人地位所形成的債權,在清償順位上應當居次于其他普通債權,指出各主體應結合股東主觀上濫用的惡意程度、客觀上濫用行為的持續性及濫用所造成的后果等因素綜合認定關聯債權是否為劣后債權。
在“葉某榮、江蘇某圓單縣地產有限公司等破產債權確認糾紛案”,以及“安徽某隆中成科技有限公司與貴州某盟磷業有限公司普通破產債權確認糾紛案”等案中,法院均將關聯債權應否認定為關聯企業之間不當利用關聯關系形成的債權的舉證責任按“誰主張,誰舉證”的原則分配給外部普通債權人。基于關聯交易自身的控制性和隱秘性,讓外部普通債權人承擔上述舉證責任顯然不利于普通債權人利益保護,客觀上也不當抬高了該原則的適用門檻。
《會議紀要》的印發,使法院得以援引其中第三十九條處理基于不正當關聯關系形成的關聯債權劣后受償問題,但《會議紀要》畢竟不是法律或司法解釋,將其作為法院裁判依據確有亟待改進之處,當務之急是積極展開衡平居次原則的理論研究和司法適用總結,盡快通過立法明確該原則的適用效力。
關于衡平居次原則適用于關聯企業均破產還是僅部分關聯企業破產的情形,筆者認為兩者并非不可兼容。《會議紀要》第三十九條中規定的協調審理系相對于實質合并審理而言,是在關聯企業均破產且由不同法院受理的情況下,將該多個破產案件集中由一個法院管轄的程序上的合并,此時各關聯企業仍具有獨立法人人格,各企業債權人仍以該企業財產為限獲得清償,關聯企業之間的債權債務繼續存續。在關聯各方均破產的情況下,適用衡平居次原則將基于不當利用關聯關系形成的關聯債權清償順位作劣后處理,有其必要性和合理性。同時,衡平居次原則旨在將不當關聯債權之受償順位劣后于普通債權,進而實現破產債權分配中的實質公平目標。也就是說,適用衡平居次原則的重點在于對關聯債權的正當性判斷,而非關聯各方是否均進入破產程序,關聯企業均破產或者部分破產并不影響衡平居次原則的適用。而且,基于衡平居次原則的實質內涵,關聯債權的關聯方不應僅限于企業,當自然人基于不正當關系享有破產債權時也可以適用衡平居次原則認定破產債權清償順位。
關聯企業實施關聯交易追求經濟利益并由此產生關聯債權本身無可厚非,真正需要法律加以矯正的是關聯債權形成過程中的“不當利用之行為”亦可稱“不正當行為”。早在1939 年美國法院審理“派博訴利頓案”時就明確了存在不正當行為是將關聯債權劣后清償的必要條件。經過理論研究和司法實踐的不斷總結和完善,“不正當行為”主要包括控制公司濫用控制權、控制公司無視從屬公司獨立人格、從屬公司資本顯著不足、關聯企業間資產混同或利益不當流動等行為。由于不正當行為無法窮盡,在相關立法或司法中應著重考慮關聯債權產生和形成過程中的行為,是否不當減損了破產債務人的責任財產,是否存在主觀故意以及“濫用”權利,進而導致將該關聯債權同普通債權同順位清償有違公平。當然,在保障普通債權得到合理清償的同時也要兼顧關聯債權人的利益,將且僅將關聯企業成員間基于不正當行為產生的關聯債權劣后于普通債權受償。[4]
鑒于關聯交易的控制性和隱蔽性,由外部普通債權人證明關聯債權之不正當性成本極高、難度極大,甚至根本無法舉證,這將導致衡平居次原則的適用空間和適用效果大打折扣。基于破產債權公平清償的價值目標,筆者認為衡平居次原則的適用應采用舉證責任倒置原則,由關聯企業對關聯債權的正當性承擔舉證責任,這將使衡平居次原則更具實際操作性,進一步提升衡平居次原則適用效率。同時也能督促關聯企業在關聯交易中更注重對相關交易行為和交易程序的規范,充分發揮衡平居次原則的制度價值。
由于關聯交易自身的控制性和隱蔽性,關聯債權在產生、被確認和獲得清償等方面具有相較于普通債權的天然優勢。充分權衡關聯債權人和普通債權人之債權利益、正確處理關聯債權和普通債權在破產債權清償中的順位問題必要且緊迫。《會議紀要》第三十九條規定了衡平居次原則,該條款在司法實踐中已被諸多援引,但本文討論的問題仍需進一步積極研究解決,以便更好地發揮衡平居次原則的制度價值、保障各破產債權人在破產債權清償中程序及實質上的公平、完善我國破產債權清償的法律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