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培
青島科技大學,山東 青島 266000
懲罰性賠償作為英美法系的經濟措施,理論界對于該制度的討論方興未艾,但司法實踐中已經大量采用該制度。于理論上,鑒于屬于普通法系的大多是判例法國家,對于成文法國家而言該制度仍存在需要改進以及完善的地方;于實踐上,各級司法部門對于知假買假的“消費”行為是否適用懲罰性保護措施認定不一,導致同案不同判的結果。因此本文從專業學術上分析法官釋法的邏輯與維度,來說明“知假買假”適用懲罰性賠償是否失當的問題。
1.法律規定的矛盾:《消保法》對于消費者的定義①《中華人民共和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2013年修正)第二條:“消費者為生活需要購買、使用商品或者接受服務其權益受本法保護;本法未作規定的,受其他有關法律、法規保護。”規定“消費者”消費的目的是“生活”。與《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實施條例(草案· 送審稿)》(以下簡稱《實施條例(草案)》相關規定內容②《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實施條例(草案· 送審稿)》第二條:“消費者為生活消費需要而購買、使用商品或者接受服務,其權益受本條例保護。但是自然人、法人和其他組織以牟利為目的而購買、使用商品或者接受服務的,不適用本條例。”本條例規定“消費者”不能為了“牟利”。存在出入之處,因此消費者是否“牟利”成為二者規定的區別之處,即《消保法》的保護范圍并不包含“知假買假”人士。
2.學界觀點的爭議:(1)生產經營說:①客觀轉手說,以王利明教授為代表的學者認為“消費”者的消費行為不能為了“二次”轉手,即交易行為,這里的消費者指“自然人”,不應包括“法人”和“非法人組織”;②主觀目的說,認為“消費者”應以“生活”為出發點,強調為“生產經營需要”,否則“其他目的”都不是消費者。(2)生活資料說:河山教授認為,只要購買的商品屬于生活消費品無論目的為何都屬于生活消費,購買者都是消費者[1]。楊立新教授在《商品欺詐懲罰性賠償責任適用范圍爭議之我見》一文中,認為知假買假者確實不是消費者,因為知假買假請求懲罰性賠償的職業打假人行為的主觀目的在于盈利,但是這并不否定該行為所發揮的客觀作用[2]。
法律條文的競合和矛盾是法律滯后性所必然的結果,這需要制定新的法律或者出臺權威的解釋去彌補。但是無論是何種學說,筆者認為都過于狹隘。生產經營說與生活資料說這兩種觀點均以購買的產品的用途作為劃分,那么“知假買假購買”人士本身的消費觀念就會被弱化甚至是忽略。以裁判文書網檢索的裁判文書為例:在“顏某馳、范某花買賣合同糾紛二審民事裁定”中,二審法院認定:“消費者的重要特征就是消費具有生活性,而并不具有牟利的目的。以通過購買商品獲取懲罰性賠償的購買者,具有牟利的目的,顯然并不符合上述特征。”③(2020)黔26民終3975號判決詞。
從立法目的上看,關于懲罰性賠償制度的設立,并非賦予消費者獲取超額收益的權利,而在于規制經營者的不當經營行為。對于知假買假者不能狹隘地認為其購買僅僅是為了獲得金錢上的賠償,這樣一方面會抑制打假人的積極性,是不公;另一方面更是助長非法經營者的非法行為,是不利。“知假買假”人士因主觀目的的不同所起的作用也是不同的,對于該類主體的歸屬問題不能盲目“一刀切”,刻板的劃分、界定使得該規定過于片面和牽強。由此可見,對于賠償性懲罰制度的適用應當更加貼近現實經濟生活,避免生搬硬套。
在經濟法領域,欺詐行為即經營者故意而為的經營行為,使消費者做出錯誤的消費或者接受服務的意思表示。提及欺詐問題,公眾很容易將此與民法中的“欺詐”行為等同。實際上,民法所保護民事主體的財產關系與經濟法所保護消費者與經營者的財產關系有所競合,但也有區別,民法上構成“欺詐”的要素是被欺詐者“不知”,解決的是平等主體基于民事關系所產生的物權、債權關系,而《消保法》是國家參與、宏觀調控社會經濟的法律規范,所保護的是不同于民事關系的一種社會關系。從保護的對象看,民法調整平等主體,而《消保法》保護的是處于弱者一方的利益。因此從主體而言就決定兩者對于主體的行為性質不能等同而語。
那么究竟何為經濟法上的“欺詐”行為?在立法層面,《消保法》第五十五條規定,構成“欺詐”因素有二:1.存在“欺詐”行為;2.經營者明知“欺詐”,《食品安全法》第一百四十八條第二款則區分了生產者和經營者:對生產者不要求“明知”,而對經營者要求“明知”。在司法層面,不少法院對于“欺詐”行為如此認定:“故意告知消費者虛假情況或者故意隱瞞真實情況”即根據《消保法》規定的二要件。例如“陳某偉、深圳市A蛋業貿易有限公司、廣州B超級市場有限公司深圳C分店、廣州B超級市場有限公司買賣合同糾紛民事判決”一案①(2014)深福法民一初字第1738、1739、1749-175、1754、1755號。,法院認為被告A公司在涉案商品重量不達標的情況下未標注等級的行為本身并不存在故意告知虛假情況或者隱瞞真實情況,而是消極的不作為,因此不構成對消費者的欺詐。
筆者認為懲罰性賠償制度的設立以保護消費者權益為出發點,無論何種情況商家的欺詐行為都是客觀存在的事實,該種欺詐行為不以消費者明知為前提,也不應把經營者消極的不告知或者隱瞞情況排除在外。知假買假者的存在有其積極的意義:打假的同時降低了監督管理機關排查的工作量,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執法行為的進展,尤其是食品藥品領域,更是對于該類主體給予法律上的認可。
根據新修《消保法》規定:請求懲罰性賠償需要存在“死亡”或“健康嚴重損害”的危害結果。《食品安全法》規定銷售食品只要“不符合食品安全標準”或“明知是不符合食品安全標準”即可。因此,《食品安全法》的規定為知假買假索賠提供了法律上的可行性和根據性。在食品藥品安全事件頻發并引發社會公眾心理恐慌背景下,2013年發布的《食品藥品案件審理規定》比其更進一步:在食品領域明確承認知假買假人為該制度的主體而適用于此規定,但也因此導致該類知假買假的索賠訴訟案件大增。之后最高人民法院也未發布新的司法解釋或指導性案例來進一步遏制職業打假人的牟利性打假行為,這從一個側面反映國家立法機關和最高人民法院在抑制知假買假行為上的慎重態度以及矛盾的做法。
在筆者看來,法律規定的矛盾會使得在法律適用上出現差異,消費者的維權行為不應該受到各種要件的束縛,是否出現危害結果不是認定是否獲得賠償的構成要件。對于賠償制度的苛刻要求是在為經營者“洗白”,進而損害消費者的權益。因此在司法適用過程中,一味地否定該懲罰性賠償,加之市場的逐利性與普通消費者維權的消極性,不僅會使消費者越來越喪失維權意識,也會使誠信經營者被逐漸淘汰出市場,社會市場秩序將會混亂。
由于懲罰性賠償并非源自成文法國家,因此我國學者對于該制度的功能進行探究也存在爭議:1.賠償功能、制裁和遏制功能[3];2.威懾功能和懲罰功能[4];3.賠償功能、制裁功能、預防功能和鼓勵受害人指責不法行為的功能[5];4.激勵、報償功能為主,懲罰功能為輔[6]。知假買假基本不會出現人身或其他財產損失,本節通過我國法律對于價款倍數以及該制度適用規定,闡述其相關功能從而進一步論證知假買假適用該制度并非失當。
賠償功能包括精神損害賠償、補償訴訟支出以及賠償難以證明的損失。精神損害賠償與公民人格權利有關,因此在經濟法領域精神損害的賠償并不包含在其中。補償訴訟支出一般由敗訴方承擔,在涉及經濟法的案件中,提起訴訟時還要負擔商品檢驗費用、律師費、誤工費、交通費等支出。消費者對于訴訟成本、難以證明的損失是無法得到補償的,懲罰性賠償也因此成為一種變相彌補消費者損失的賠償方式,降低在消費過程中的訴訟以及證明損失。
綜上,雖然有學者認為,懲罰性賠償的目的并非賠償,而是具有懲罰和遏制有害于市場公平交易的行為的作用,但在司法實踐過程中,對于訴訟成本的補償則是該項制度的重要功能,賠償功能也起到一定附帶作用。
制裁功能是由立法目的決定的,即對于非法銷售行為強有力的打擊和抑制。由于倍數沒有上限要求且可以根據個案情況分別認定,法官在面對不同的案件事實時可以做到自由裁量,根據消費者真實消費情況以及可能產生的危害后果等綜合因素,去作出利于消費者的判決,真正做到制裁生產經營者從而達到真正制裁惡意銷售行為。然而由于部分商品價款較低,即便是商品價款的3倍、10倍對于經營者而言不足以懲罰其行為,尤其是在維權意識不強的社會環境下消費者很容易就向“欺詐”行為妥協而自認倒霉,生活中“訴訟”也被消費者認為是維權的麻煩事。再加上銷售者在利益的驅逐下,雖然承擔了賠償費用,也可以通過“包裝”商品、制造營銷噱頭以提高商品銷售價格將成本轉嫁給消費者,從而使得消費者權益受到二次侵害。因此如果認為賠償性懲罰是失當保護,那么消費者的權益不僅在數額上得不到彌補,在制度上亦得不到保障。
激勵指對于消費者受到損失時,積極提起訴訟的情況給予獎勵,是驅使消費者維權的重要功能。經濟法中的激勵功能就是對于受到權利侵害的消費者給予金錢上的賠償從而達到一個維護市場交易動態平衡的狀態。就普通消費者而言,當被告做出惡意欺詐行為時,為懲治違法者并起到示范教育作用而給予實際損失之外的賠償時,激勵作用才能得以實現。法律不是萬能的,并非任何事情都必須通過法律途徑去解決,但是“厭訴”亦會使得法律形同虛設,法律的好壞不在于制定的完美,而在于實施的有效。消費者放棄維權的行為,于經濟社會不利于市場發展的穩定,于國家治理不利于法治社會的建設。
面對假冒偽劣泛濫、市場喪失誠信秩序、商家與消費者地位略失平衡、政府監管信息財力有限等因素的制約,懲罰性賠償制度適用于知假買假,可減少政府管理機構工作量、降低人力資源損耗、構建良好經濟社會。經濟法維護社會公共利益的價值、注重經濟生活的和諧穩定,懲罰性賠償的激勵功能是對公平市場秩序的維護,二者不謀而合。
《消保法》以懲罰不良商家非法經營行為為目的,保護的是消費者的權益和公平、穩定的市場秩序,而不是消費者“自陷風險”的行為。就目前尚存的理論存在一定局限:在適用該制度時要么忽略“知假買假”的認定直接討論適用懲罰性賠償的問題,要么認定“知假買假”者不屬于消費者。即便是在承認“知假買假”者是消費者身份的情形下,也會因為對于經營者是否存在“故意欺詐”行為從而使得消費者的維權之路新增坎坷。我國的懲罰性賠償數額是以消費金額為基數,如若懲罰性賠償制度將知假買假排除在外,那么在數額較小的商品、服務交易過程中消費者又有多少維權的主動性?又有多少消費者面對麻煩而自認倒霉?此時討論“知假買假”是否適用賠償性懲罰制度,亦是無稽之談。對于該制度的適用,筆者認為不應該研究該制度是否失當的問題,而應研究如何認定、如何適用從而使其作用最大化的問題。因此為了經濟市場穩定長久的發展,立法機關或者司法機關對于賠償性懲罰制度的適用應采用寬容的態度,以為消費者提供法律保護這一堅實而可靠的后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