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凱洋
青島大學,山東 青島 266071
被遺忘權是互聯網時代語境下產生的一種個人信息權屬性權利,2015年“任某玉訴B公司案”讓被遺忘權走進公眾視野,但我國在立法規范上尚未對被遺忘權進行確立,故并未實現在司法層面對被遺忘權的確立與保護。隨著信息技術的發展,互聯網語境下我國被遺忘權的保護的必要性與可行性逐漸凸顯,只有從法律規范層面對我國被遺忘權實現保護,“任某玉”的類案才能得到司法的妥善解決。
互聯網語境下我國被遺忘權保護十分必要。首先,從互聯網技術發展上來看,互聯網信息技術加強了社會個體的交流,客觀上促進了經濟與社會的繁榮,但每一個社會個體的個人信息也在這種網絡交流中留下痕跡,雖然從理論上這種痕跡并非是絕對永久的,但是囿于互聯網本身的特殊性,社會個體的個人信息將長期保留在公共環境,又由于互聯網賦予在網絡中個體的匿名性,使得互聯網用戶的信息極易成為人肉搜索的素材,極大地增強了網絡暴力的破壞性,如果對公民的被遺忘權進行法律保護,將極大地減少網絡暴力與人肉搜索事件的發生。
其次,從“任某玉案”就可看出端倪,公民對于被遺忘的需要并非理論上的,而是現實的,迫切的。每一個在互聯網留下信息痕跡的人,如果無法對其留下的痕跡進行刪除,那么前述的網絡暴力與人肉搜索都將像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時刻高懸于每一個參與互聯網的公民頭頂,公民就將被危險與緊張的情緒所影響,妨礙其參與正常的社會活動。
再次,即便一個人在互聯網發布了不恰當言論,但只要其言論沒有違反法律與社會秩序,應當給予其悔改的機會,而沒有被遺忘權的保護,其從法律上就喪失了救濟的機會。刑法的苛責性要求遠高于民法規范,刑法尚能在懲治犯罪的同時積極教育改造罪犯,在互聯網因部分不當言論而可能遭受人肉搜索與網絡暴力的這種行為,更應當獲得悔改的機會。
最后,從當前的法律規范來看,立法并非否定被遺忘權的價值,部分法律中的一些條款仍體現了被遺忘權的保護精神,如《民法典》第一千零三十七條與第一千一百九十五條對公民的個人信息權進行了規定,賦予了公民對其部分法定或約定的個人信息享有刪除權,并同時對網絡服務提供者侵權補救措施與責任承擔進行了規定。即便法律規范中并沒明確“刪除權”概念,但上述兩條規范實質上是刪除權的體現,也是被遺忘權價值的體現。但這種刪除權的規定并未完全體現被遺忘權的功能,其只能選擇違法或約定的情形下行使,不利于公民個人信息權的充分保護。
互聯網語境下我國被遺忘權保護是必要的,同時也是十分可行的。從法律規范的角度,立法者對于個人信息權的探索早已有之,較早的是《網絡安全法》第四十三條與《電子商務法》第二十四條,其對自然人信息更正與刪除等權利進行了規定,這種更正與刪除的權利本質上就屬于被遺忘權,其法理基礎是對公民個人信息的合理保護。《個人信息保護法》第四十七條與《民法典》第一千零三十七條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明確了公民享有的有邊界限制的刪除權,但也有學者認為兩者存在差異,“《民法典》第一千零三十七條是對個人信息刪除權的細化規定,但其并未對刪除權的兜底條款進行規定,《個人信息保護法》第四十七條中則對兜底條款進行了明確”。[1]即便如此,刪除權的規范也并不能實現同公民被遺忘權同等法律效果的保護,《個人信息保護法》第四十七條中的兜底條款“法律、行政法規規定的其他情形”本質上仍屬于法律禁止的情形,而法律本身固有的滯后性就會導致刪除權保護存在漏洞,仍有公民個人信息權無法被規范保護的法律之外的情形存在。但不得不承認,雖然無法實現對個人信息權的完全保護,但立法中的這種被遺忘權理念體現出被遺忘權的法律保護是具有可行性的,至少不存在理論上的障礙。實踐中,“任某玉案”僅僅是因為當時法律規范不承認被遺忘權,而非任某玉的訴求缺失法理與情理,囿于我國法律體系并不同于判例法國家,法官只能在現行的法律規范體系內審判,故無法實現如“歐盟岡某訴G公司案”[2]般通過判例法明確被遺忘權,因此互聯網語境下我國被遺忘權保護在實踐中若存在相應規范,必定具有實踐可行性。
互聯網語境下我國被遺忘權保護具有必要性與可行性,但其保護的具體實現還存在以下幾個方面的問題:
被遺忘權的概念界定尚不清晰,國外在學理上對于被遺忘權的性質存在三種觀點的爭論,第一種觀點是“刪除權說”,該說認為,被遺忘權的本質是刪除權;[3]第二種觀點是“兩層含義說”,該說認為,被遺忘權可劃分為“擦除權”與“被遺忘權”兩層含義,“擦除權”主要針對權利主體未公開的信息,“被遺忘權”主要針對權利主體已經公開的信息;[4]第三種觀點是“三層含義說”,該說認為,被遺忘權分為三層含義,第一層次是權利主體可以要求數據控制者刪除其個人數據的請求權,第二層次是權利主體可以主張“清白歷史”的權利,第三層次是權利主體可以不受限制表達自我的權利。[5]而在國內,對于被遺忘權的定義也存在爭議,陳昶屹認為:“被遺忘權是權利主體根據有關規定請求刪除搜索引擎中涉及其個人信息的權利。”[6]楊立新則對刪除何種信息上進一步增加外延:“可以刪除可能降低權利主體社會評價的個人信息。”[7]薛麗則更進一步擴大被遺忘權的外延,認為:“除非存在法定保留信息的事由,否則權利主體可以刪除其想要刪除的一切信息。”[8]如果被遺忘權的概念都無法明晰,那么從法律規范層面對被遺忘進行保護就會失去根基,成為空談。
被遺忘權缺乏立法層面確立是被遺忘權難以得到保護的根本原因,已如前述,我國雖然并未在立法層面實現對被遺忘權的保護,但是從多個法律對個人信息權的刪除權角度進行了規制,體現了被遺忘權的理念,但是這樣的立法現狀仍然不能掩蓋被遺忘權立法空缺的事實。被遺忘權在性質上具有“三層含義”,如果僅僅以刪除權作為個人信息保護的工具,而放棄被遺忘權這一途徑,是難以實現對個人信息的全面保護的。其直接導致在實踐中,如果公民以被遺忘權作為權利主張實現其個人信息的保護,司法裁判并不能從當前的法律規范中對權利受損的當事人實現救濟,鑒于刪除權與被遺忘權在性質上相去甚遠,而法官也不能為了個案的正義而進行不合理的擴張解釋,因此可以斷定缺乏立法層面保護的被遺忘權不可能在司法中得到真正的救濟。
被遺忘權的行使存在與其他權益沖突的可能,如果對被遺忘權的行使不加以限制,其不僅無法實現權利保護的目的,反而可能會傷害權利主體的其他權利行使。被遺忘權的行使有可能會與其他私權利、公共利益、國家利益發生沖突。被遺忘權與私權利沖突的場景可能是言論自由,設想當某一涉及多個主體的信息上傳至網絡時,其中有某一主體提出被遺忘權要求其他主體刪除相關信息,雖然保護了一方主體的被遺忘權,但是其代價可能是侵害了多方的言論自由。被遺忘權也有與公共利益、國家利益相沖突的可能。原則上,公共利益與國家利益的保護順序優先于個人的信息利益,但是當個人的信息利益讓步于公共利益與國家利益的同時,也應當考慮對個人利益的補償,個人的信息本就容易因互聯網的特性而易遭受侵害,如果只考慮個人讓步公益的情形,就可能會讓個人利益遭受無法挽回的侵害,因此在被遺忘權與其他權益發生沖突時,就需要對其中的利益衡量問題進行考量,這是被遺忘權確立后,司法實踐實現被遺忘權保護的主要困難。
針對互聯網語境下我國被遺忘權保護存在的上述問題,應當從以下幾個方面予以解決:
明確被遺忘權的概念是對被遺忘權保護的基礎,在三種對于被遺忘權性質的學說中,“刪除權說”雖然指明了被遺忘權的部分權屬,但是錯誤地將被遺忘權的權能僅僅限制在“刪除權”的概念范圍中,忽視了刪除權只是被遺忘權實現的一種形式,被遺忘權可以通過刪除權得以實現,但是被遺忘權本身還可以宣明權利主體可以自由控制其個人信息。“兩層含義說”從權利主體的個人信息是否公開性進行分層,本質上并沒有對被遺忘權的性質進行解釋,一般認為被遺忘權可以“遺忘”權利主體希望的個人信息,而不論其是否公開。“三層含義說”從被遺忘權的實現方式、權利主體的宣明權利、權利主體的自我意志三個層次較好地概括了被遺忘權的性質,是三種學說中最貼合被遺忘權性質的學說。
而在被遺忘權的幾種爭議定義中,陳昶屹的觀點將被遺忘權限制在搜索引擎的載體中,不當地限縮了被遺忘權的范圍,故不應當認為是被遺忘權的定義。楊立新的觀點雖然從個人信息的角度適當擴大了被遺忘權的外延,但這種觀點同薛麗的觀點相比仍有不足。薛麗的觀點兼顧了權利主體的意志利益與法律法規的限制,應當以薛麗的觀點作為被遺忘權的概念定義進行明確。
被遺忘權雖然在立法上并未得到真正確立,綜上所述應當從法律上實現對其的確立與保護,鑒于我國法律中已經對個人信息權與刪除權等權利進行了保護,具有被遺忘權的立法保護基礎,可以在已有的個人信息保護法律中改造,以現有的《個人信息保護法》為對象,在其中明確被遺忘權的性質與范圍。在理解被遺忘權三層次性質的基礎上,對被遺忘權的具體定義進行規范層面的明確。首先,是對被遺忘權的權利主體的界定上,被遺忘權充分體現了對個人人格尊嚴的保護,法人或其他組織并沒有人格權,故其被遺忘權的權利主體只能是自然人,且不論自然人是否具有民事行為能力,其都應當享有被遺忘權;其次,是被遺忘權的義務主體,互聯網語境下被遺忘權的義務主體可以是網絡平臺及其控制者,也可以是對權利主體個人信息進行轉載的自然人;再次,是被遺忘權的權利義務內容,明確權利主體享有請求義務主體刪除其所控制的可能降低權利主體社會評價的信息;最后,是被遺忘權的權利客體,在對現存法律遵守的基礎上,應當限定刪除可能對權利主體產生不良名譽損失的個人信息,同時需要明確權利主體的個人信息應當是合法的,如果是非法信息則無需動用被遺忘權的權利進行保障。
被遺忘權與其他權益的沖突場景主要發生在司法實踐中,故應當以司法實踐作為解決該問題的中心,法官在審理被遺忘權與其他權益沖突的案件時,應當根據不同的利益沖突進行個案判斷,在司法實踐中摸索出針對不同利益沖突的不同評判標準。被遺忘權與個人的言論自由權利之間的沖突并非是不可調和的,具體應當以是否會降低主張被遺忘權的權利主體的社會評價為標準進行判斷,如果他人的言論自由可能會不正當的影響其他主體的社會評價,那么就應當禁止其行使言論自由的權利。被遺忘權與公共利益相沖突可能的情形是,被遺忘權與公眾知情權產生了沖突,這兩者之間的矛盾同被遺忘權與言論自由之間的矛盾相同,都可以以一種標準進行判斷解決。原則上個人的利益在公共利益前需要讓步,即便主張被遺忘權的權利主體認為引起沖突的信息可能會降低其社會評價,囿于個人讓步與社會的價值遵循,公共知情權可以優先于被遺忘權,但不得侵害主張被遺忘權權利主體的隱私,以此作為界限。而被遺忘權如果與國家利益相沖突,則優先保障國家利益的實現,但如果為了國家利益的實現而違反了程序正義,即便最終國家利益的實現具有結果的正當性,也不應當允許其對義務主體被遺忘權的優先。
互聯網語境下的被遺忘權具有保護的必要性,其對于公民個人人格的尊嚴保護十分重要,上述的三點問題是互聯網語境下我國被遺忘權保護的主要難題,需要嚴肅考慮,以期實現被遺忘權的最大法律價值與社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