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策蘭詩選

□巖 子 譯

保羅·策蘭（Paul Celan，1920—1970）是二戰以來影響最大的德語詩人。他出生于切爾諾維茨一個“家里只說標準德語”的猶太家庭。父母二戰期間死于納粹集中營，他本人歷盡磨難，輾轉多地，后于1948年定居巴黎。1952年，策蘭以《死亡賦格》一詩震動戰后的德語詩壇，之后又出版多部詩集，并于1960年獲德國文學界最富盛名的畢希納獎，成為繼里爾克之后最有影響的德語詩人。他本人一直背負著歷史和記憶的重壓，最終于1970年4月的一個深夜在巴黎投水自盡。

用一把變換的鑰匙

用一把變換的鑰匙

你打開房屋，屋內

雪花默然飛舞。

隨著汩涌而出的鮮血

從你的眼睛，嘴巴或耳朵，

變換著你的鑰匙。

你的鑰匙在變換，語言在變換，

且與雪花肆意共舞。

隨著欲把你吹走的風，

雪花將語言凝握成拳。

科隆，阿姆霍夫街

心的時刻，夢

為子夜零時

而佇立。

有的與寂靜對語，有的緘默，

有的在行自己的路。

放逐的和失迷的

宅居家中。

大教堂啊。

看不見的大教堂，

聽不見的河流，

深入我們的時鐘。

回 家

飛雪，愈來愈密集，

鴿白，宛若昨天，

飛雪，恍似你此刻依然睡著。

鋪天蓋地的白，

皚皚，無邊，

雪橇蹤滅。

皚皚之下，隱隱，

有東西躍然而上，

灼得眼睛生疼，

山連著山，

影絕。

每一個，

被接回今天的歸客，

立著一個失語的我：

僵硬，一截木樁。

那里：某種情感，

由凜冽寒風吹來，

將他鴿白的雪

白的旗布定格。

數數杏仁（又名：無題）

數數杏仁，

數數那些讓你夜不成寐的苦杏仁，

把我也數進去吧：

我尋覓著你的眼睛，

那雙你睜開時卻無人理睬的眼睛，

織紡著那根秘密的線，

線上綴著你心思的露珠，

露珠滑落進陶罐，

陶罐里藏隱著一句無人會意的箴言。

在那兒你才完全走進名字，你的名字。

你邁著扎實的步履走向自己，

鐘錘在你沉默的鐘樓里自由舞擺，

無聲的轟鳴撞你而去，

死神也把你摟進臂彎，

渾然一體你們仨漫行在黑夜。

把我變苦吧。

把我數成杏仁吧。

那一汪藍

那一汪藍，還在尋著它的眼睛，我是最先的飲者。

我從你的足跡啜飲且看到：

你在我的指間滾動，珍珠，啊，你愈來愈多！

你愈來愈多，一如所有被忘卻了的。

你滾著：黑色而抑郁的冰雹

落入一塊告別的手帕，揮成蒼白。

花 冠

秋啃噬著我手里它的葉子：我們是朋友。

我們自堅果剝出時間并教它行走：

時間返歸果殼里。

禮拜日在鏡中，

酣睡在夢鄉，

口吐真相。

我的眼睛落向情人的私處：

我們凝眸而視，

交流黑暗，

我們愛著，仿佛罌粟和記憶，

我們睡著，猶如酒于蚌蠣里，

宛若海，浸淫在月的血光中。

我們在窗里纏綿，街上有人注視著我們，

是時候了，要他們知道！

是時候了，讓石頭抖擻開花，

心不安分的跳動，

是時候了，該是時候了。

是時候了。

視線由烏鶇而起

視線由烏鶇而起，向晚

穿過沒有鐵欄，團團

圍著我的窗，

我企望武器。

視線由武器向——雙手

由雙手向——早已

由扁平而鋒利的

鵝卵石寫成的詩行。

——啊，海浪，你

攜石子而來，給它以磨礪，

你獻舍。不可

丟失的，彌久，

岸沙，收下，

收下吧，

喜沙草，飄曳

把你的也投入吧——

詩行啊，詩行，

我們緊擁著你泅游，

千年兩渡，

所有那指間的詠唱

因連了我們而生動，

妙不可言的

洪水也無從相信。

我聽見，斧頭開花了

我聽見，斧頭開花了，

我聽見，一個叫不出名字的地方，

我聽見，盯著他看的面包，

正在療養那個吊死的男人，

那個面包，是妻為他而烤，

我聽見，他們把生活稱之為

獨一無二的歸宿。

托特瑙貝格

山金車，小米草

一掬可口的星子井

清泉，

在

小木屋，

那本留言簿里

——是誰的名字

在我之前？——

那行寫進

留言簿里的

希望，今天，

期待著

一位思想家

心中的

話語，

林間草野，坑洼不平，

蘭花棵棵，各自一隅，

粗魯，后來，在途中，

顯露，

為我們開車的，那個人，

也聽見了，

走了

一半的高沼地

木排路，

很潮，

很濕。

花

石頭。

空中的石頭，我曾經追隨過它。

你的眼睛，盲目得一如石頭。

我們曾經是

手，

掏空了黑暗，發現了

那個吐艷夏天的詞匯：

花。

花——一個盲字。

你的眼睛和我的眼睛：

它們為水

而操勞。

生長。

心墻圍著心墻

花影婆娑。

還有一個詞，類似于，榔錘

揮蕩在野外。

發生了什么？

發生了什么？石頭離山出走。

誰醒了？我和你。

語言，語言。內星斗。外星球。

貧困。未卜。似鄉梓。

去了哪兒？去了亙古不滅。

與石頭同行，與你和我。

心與心。太過沉重。

愈是沉重。愈要放松。

你盡可放心地

你盡可放心地

以雪來款待我:

每當我肩并著肩

與桑樹一道穿越夏天時

那最小的幼葉總是在

嚷叫

憶法蘭西

同我一道回顧吧：巴黎的天空，大秋水仙

在賣花姑娘那兒我們買的心：

它們是藍色的，開放在水中。

我們的小屋開始下雨，

鄰居萊松先生來了，一個瘦小的男人。

我們打撲克，我輸掉了瞳孔。

你借給我的頭發，也被我輸掉了，他擊敗了我們。

拔腳出了門，雨也隨了他去。

我們死了卻還有呼吸。

遠 頌

在你的眼泉里，

棲居著漁夫的網線。

在你的眼泉里，

大海恪守著它的諾言。

我在這里拋下

勾留于人間的一顆心，

我身上的衣物以及誓言的光環。

黑上加黑，我愈發赤裸。

背叛的我才是忠貞的我。

我是你，當我是我時。

在你的眼泉里，

我一面泅游，一面夢想打劫。

一根線網住了另一根——

你與我一邊糾纏，一邊離分。

在你的眼泉里，

一個被絞殺的人勒死了絞索。

眼 睛

眼睛：

亮晶晶的大雨，瓢潑而下，

當上帝命令我飲吞的時候。

眼睛：

黃金，黑夜邊數邊放進我的手心，

當我采擷蕁麻

將箴言的陰影連根拔除的時候。

眼睛：

傍晚，于我上方閃爍，當我敞開大門的時候，

在我鬢角熬了一冬的冰凌，

疾速穿過永恒的村落。

水 晶

莫要在我的唇上尋覓你的嘴，

莫要在大門口尋覓陌生人，

莫要在眼睛里尋覓淚水。

七個夜晚愈走愈高由紅向紅，

七顆心靈愈跳愈深手叩大門，

七朵玫瑰愈開愈遲清泉淙淙。

我依然看得見你

我依然看得見你：回聲，

長著觸角的情感

詞語，在分袂的

山脊。

你面露怯色，

當陡然間

我的心底變得燈一般

明亮，那一刻，

人們疼痛不已地說出了“永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