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 張一民
2008年12月某日,我在華夏收藏網上,見到有收藏愛好者發布了一幅色澤古舊的牛郎織女《七夕相會圖》,縑幅左側上方有題詩,曰“牛郎織女隔絳河,又喜秋來一渡過。歲歲寄郎身上服,絲絲是妾手中梭。剪聲不覺和腸斷,線腳哪能抵淚多。長短自然合新樣,不知肥瘦但如何?”落款為:“雨堂外史華萼”,鈐有白文“華萼”和朱文“春樓”印兩方。從題詩的口吻和落款印章的稱謂,知作者是一位女性,這使我想起了《浮生六記》的作者沈三白(即沈復)的姬人,名字也叫“華萼”。
沈三白在前妻蕓娘于清嘉慶八年(1803年)三月三十日去世以后,即入四川巡撫石琢堂幕下。嘉慶十一年十月初,三白又悉其子逢森在故鄉病夭,悲愴萬分;石琢堂聞之,亦扼腕痛惜。為了使三白有嗣可繼,琢堂遂贈一妾與三白,使得沈三白“重入春夢”。
民國初年,藏書家陳乃乾收得沈三白藏印拓文及手跡,據他以筆名“乃公”發表在上?!缎∪請蟆?934年8月23日第2版上題為《沈三白遺跡》一文介紹,該印拓文有“曾經滄?!薄把┰陆坊ā钡乳e印,又有“華萼”“宛如”“宛如女史”等名號印。手跡是沈三白題跋,曰:“楚橋先生為余鐫,又為余姬人作小印三方,追漢摹秦,褒詞無措。余耽此已四十年,自謂深得南宗之秘,今則退之三舍矣。長洲三白沈復”。題跋下鈐“沈”“復”小章。陳乃乾曾將此件(印拓文及手跡)拿給文壇好友俞平伯先生鑒賞,俞為題七律一首,發表在《星報》1948年3月5日第二版署名平伯撰寫的《沈三白之印》文中,其詩云:
曾經滄海難為水,塵夢溫時不駐春。
故黛蕓香總消歇,新枝華萼可重芬。
翻征玉筋綢繆共,誰見青衫涕淚頻。
五柳園中一宵火,棲鴉無處吊斜曛。
沈復在跋中提到為其姬人治印的楚橋先生,姓黃名學屺,字孺子,號楚橋,江蘇如皋人,工詩文,精研六書篆隸之學。他治印古樸有致,疏朗瀟灑,白文工整,用刀沉著痛快,朱文線條雅正秀潤,其成就得到朱珪、梁章鉅、石琢堂等人的推崇。如皋冒鶴亭曾為其《印稿》作序,而沈三白晚年曾在如皋作幕,與冒鶴亭亦有交往。由此可見,這件文物中的手跡有可能為沈三白手書真跡,印章也確似沈三白請楚橋為其姬人所刻。但是有一點,陳乃乾先生對此認證沒有任何文字說明,俞平伯先生也語焉不詳,最終確認,還要有旁證資料來支撐。

俞平伯題詩手跡
時隔8年,也就是在2016年7月,筆者翻檢《清代詩文集匯編》第562冊,在康發祥《小海山房詩集》卷三中發現了《題沈三伯福攜姬歸去圖》絕句三首,證實了陳乃乾、俞平伯先生的認定,華萼確有其人。
康詩前有小序,曰:
三白佐使琉球,姬人華萼字宛如,善舞槍擊劍,出游必偕,特筑室于吳門,有終焉之志。友人攜圖征詩,余惜未謀面,走筆以應。
詩云:
天下奇人一再出,入扶馀與封疏勒。
爾挈紅顏海外歸,颶風釀出胭支色。
豐貂盛鬋姿容逞,槍舞梨花濕紅粉。
相君不愿畫凌煙,能如是乎汝偕隱。
秋風斜日鱸魚香,三高二俊疇短長。
珠厓園里菟裘筑,聞說高風老是鄉。
該詩作者康發祥(1788—1865),字瑞伯,號伯山,江蘇泰州人,歲貢生,官太常博士,擅長詩古文,著有《伯山文集》《伯山詩鈔》等。詩題中稱沈三白為“沈三伯”,又將其名諱“復”誤寫成“?!?,而在詩序中則稱其字為“三白”,這可能是由于康發祥與沈三白素未謀面,對其姓名字號不甚了解而不確定以致誤寫。分析這三首詩,我們可了解到,“重入春夢”的沈三白對姬人華宛如關愛備至,“出游必偕”,甚至在佐助使臣前往琉球出席分封大典的航程中還帶上她。經歷了海上往返漂泊,在狂風巨浪的歷練下,華宛如越發顯得風姿綽約,芳容昳麗。她不僅是“美而韻者”,還會舞槍擊劍,英姿颯爽,與儒雅倜儻沈三白正好相配,天造地設。沈三白《浮生六記》中原有第五卷《中山記歷》一章,可惜已缺失。后有人聲稱發現佚文,然其所出示的記敘琉球經歷中從未提及華萼。按照沈三白的情性和行文風格,不應該出現這種情況,由此可見其作偽明顯。從琉球歸來后,華宛如尊重沈三白“不愿畫凌煙”的選擇,放棄使臣將委以重任的建議,效仿吳地歷史上的“三高”(指范蠡、張翰、陸龜蒙)和“二俊”(指陸機、陸云)等人物,相攜歸隱田園,老此終身,成為高風亮節之士??蛋l祥詩中所謂“珠厓園里菟裘筑”,交代他們的歸隱之地?!爸閰儭蓖ǔV改虾-傊荩耘R水靠山出產蚌珠而得名。這里用作借喻,“珠厓園”實際是指沈三白和華宛如于蘇州鄧尉山香雪海附近構筑的一處居所。每年春天,這里的梅花怒放如攢珠,形成花海一片,三白和宛如在此構筑的“菟裘”,不正是處在海之一隅嗎?取名“珠厓園”最貼切不過。況且,沈三白素有梅花情結,自號梅逸,取“梅妻鶴子”之意,又常以梅花作繪畫治印題材。嘉慶十年(1805年)乙丑孟春,43歲的沈三白與好友夏揖山及其家人游靈巖、鄧尉,由費家河進香雪海觀梅,繪《幞山風木圖》??赡茉谀菚r,三白已經萌生晚年歸隱的念頭。所以,在道光三年(1823年)沈三白60壽辰時,無錫人顧翰作《壽沈三白布衣》詩,詩中有“期君結屋相往來”“歲歲同看鄧尉梅”等句,即道出了沈三白的夙愿。

康發祥《小海山房詩集》之《題沈三伯福攜姬歸去圖》書影
康發祥《小海山房詩集》所收詩按干支編年排列,《題沈三伯福攜姬歸去圖》詩系于“癸未”,正是道光三年。此時有人為沈三白作畫,又邀康發祥題詩,可能也是為沈三白60壽辰而精心準備的一份賀禮。對沈三白來說,佐史琉球,是他一生得意的壯舉;攜姬而歸,也是他一段出彩的佳話。雖然發生在十四五年前,但繪畫者能想起這樣的題材,說明是動了心思的。其人與沈三白不止是一般地熟悉,而且是推心置腹的摯友,極有可能是“蕭爽樓”中畫友,諸如魯半舫、楊補凡、袁少迂、王星瀾等人中的一位。康發祥雖然未與沈三白謀面,但通過繪畫者多少了解沈三白的風流逸事。他在詩中稱三白為“天下奇人”,可見三白在社會上還是有一定影響的。這或許是因為《浮生六記》在此時已成雛形,且在一定范圍內流傳的緣故。
沈三白攜姬自琉球回蘇州還是布衣身份,為了維持生活,繼續入館作幕,在如皋又待了10年(1814—1823年)。他在香雪海構筑“珠厓園”,把華宛如安頓好,就開始了“如皋—蘇州”兩地奔波,和華宛如也有過陸陸續續的經年相思和小別重逢,所以才有其在《坎坷記愁》中所述的“擾擾攘攘,又不知夢醒何時耳”之一番感慨。他們真正的實現全身心歸隱和廝守“菟裘”,可能是在沈三白過了60壽辰之后。
再照應文章開頭所述的《七夕相會圖》,該圖題詩作者雨堂外史華萼是否就是沈三白姬人華萼?兩相比照,有相似之處。一、同名同姓;二、通曉書畫;三、夫婦曾有離別。當然,僅憑這幾點,我們還不能將她們劃上等號,畢竟還缺乏直接的證據;何況二人的號不同。(一號雨堂外史,一號宛如女史。)不過,歷史上一人取幾字多號的情況也是有的,但還要有待我們借助相關資料的出現和發掘來進行考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