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文學給歷史以鮮活的補充

文江玉婷

劉心武的寫作方式從來都是“與時俱進”的。最早是用筆，后來用電腦打字，再后來上電視講《紅樓夢》成為一時文化現(xiàn)象。這兩年，他又玩起了“聽書”，開了個人電臺。

過去，劉心武總覺得“80歲”是一件很遙遠的事，忽然，這天就來了。他伸直右臂，用平直的手心碰了碰不久前新出的散文集《人生沒有白讀的書》《世間沒有白走的路》，就像輕拍孩子的小腦瓜。他說，這兩本書是自己在80歲的時候，向讀者們、觀眾們、聽友們做的一個匯報。

錢糧胡同的合歡樹

昏黃的燈光下，還在上初中的劉心武趴在八仙桌上，筆尖劃在格子紙上發(fā)出聲響，到了白天，他把信塞進郵筒。

那時，他住在北京錢糧胡同，院里有一株很高的合歡樹。一到夏天，枝頭長出絨花。樹下，母親王永桃端鍋翻鏟，香味沿著窗縫沁進屋。小床上，男孩正在讀《福瑪·高捷耶夫》，手邊還有一本巴比塞的《火線》。

1942年6月，劉心武生于成都育嬰堂街的陋宅里。沒等大人拍屁股，自個兒哇哇大哭起來。“心”是輩分，“武”是父親定的。那時汪精衛(wèi)主張“和平路線”，劉天演支持武裝抗日，所以取“武”字。

王永桃寵溺老幺鄰里皆知。人們?nèi)鬟_室取信件，常常會看見劉家的報刊——頭幾年是《兒童時代》《少年文藝》《連環(huán)畫報》《新少年報》《中學生》，再過幾年就換成了《人民文學》《收獲》《讀書》《文藝報》《大眾電影》。鄰居大娘曾問：“怎舍得給幺兒花這么多錢？”穿著漿洗得發(fā)白的舊衣，王永桃平淡地說：“他喜歡，就盡著吧。”

隆福寺街挨著錢糧胡同，東段有三家電影院。上小學后，劉心武開始看譯制片。上了高中，從家走到學校，總要路過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那三年，劉心武幾乎看了北京人藝演出的所有劇目。

父親劉天演忙于工作，基本不過問劉心武的事，碰上班主任來家訪，他竟問對方，兒子現(xiàn)在在哪所學校上學。父親是修綆堂常客，會把買來的《增評補圖石頭記》、線裝《浮生六記》藏于枕下。趁他不在，劉心武取出翻閱。母親則一生保持著寫日記的習慣，每日閱讀大量書報，對《紅樓夢》里的人和事兒如數(shù)家珍。

看過書，劉心武就講給胡同里的玩伴聽。高中時，《北京晚報》副刊常刊發(fā)他的短詩和小小說。高考前幾個月，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出了廣播劇《咕咚》，劇本是他編的。劉心武的成績很好，走在學校的過道里，同學看向他，總帶著欣羨的目光。

畢業(yè)后，劉心武被分到北京十三中當老師。到學校報到，路過東官房南口的一個小院。那時，他還不知道，小院里住著自己未來的妻子呂曉歌。

因為備課認真、講課生動，劉心武的課堂上，學生總是很活躍。教師宿舍在西煤廠，院子深處有一排平房，兩人一間。房間不大，書桌挨著床，同住的物理老師一翻身，就能看見劉心武伏案書寫。1960年，劉心武如愿在《人民日報》副刊發(fā)表文章。文章發(fā)表了，劉心武從不提起，甚至為了不引起同事注意使用筆名，“劉瀏”是最常用的一個。

那時，冬天很冷。平房靠著什剎海，小窗外，后海冰面開裂，轟響不絕。躺在宿舍的平板床上，劉心武久久無法入睡。他只能奮筆疾書，挨過苦悶、冷清的冬夜。

步入文壇

1977年夏天，在家中十平方米的小屋里，劉心武偷偷鋪開稿紙寫《班主任》。前一年，他被正式調(diào)到北京出版社文藝編輯室當編輯，小說源于他的教學經(jīng)歷。

《班主任》最終獲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首獎。1979年年初，茅盾為劉心武頒獎，滿眼都是慈愛與鼓勵。第二年春天，人民文學出版社舉辦長篇小說座談會，一兩百人與會。會上，茅盾提到，中青年作家應(yīng)該嘗試寫長篇小說了。忽然，他問：“劉心武來了嗎？”劉心武自覺起身。茅盾望著他，四目相對，青年熱血沸騰。接著，茅盾說：“好，劉心武也來了，你的《班主任》寫得不錯，可是你還應(yīng)該為我們的文學事業(yè)做出新的貢獻，要寫長篇。”

1981年3月，劉心武在杭州出差，在西湖的閱報欄上，看到了茅盾去世的消息。那天下著小雨，他悲痛難忍回到住所。他想不通，明明座談會上還好好的。他不知道的是，那天茅盾是坐著輪椅去的。

不久后，茅盾文學獎設(shè)立。劉心武決心寫長篇，上報了“北京城市居民生活題材”的創(chuàng)作計劃。他想去東四人民市場（原隆福寺百貨商場）取材，需要文聯(lián)開介紹信。那時，一位市文聯(lián)領(lǐng)導認為，劉心武當沖到工農(nóng)兵一線，而不是深入商場。王蒙在中國作家協(xié)會、北京市文聯(lián)任領(lǐng)導職務(wù)，他覺得城市生活也可以寫，在他支持下，開出了介紹信。

1984年，劉心武一整年都在寫《鐘鼓樓》。得知獲獎消息的那天，劉心武從書架上取下一張茅盾的照片，輕輕撫摸。“茅盾有一本書，現(xiàn)在很少有人看了，叫《夜讀偶記》，他寫了很多對現(xiàn)實主義的思考。”劉心武覺得自己始終是一名現(xiàn)實主義作家，這是受茅盾的影響。“歷史是骨架，往往血肉不足，文學給歷史以鮮活的補充。”

黃金時代

“電影《黃金時代》里有蕭軍、端木蕻良、駱賓基，以前都是一口鍋里吃飯的。”1980年，劉心武被調(diào)入北京市文聯(lián)，成為專業(yè)作家。從某種意義上說，那確實是一個黃金時代。老一輩有蕭軍、端木蕻良、駱賓基、阮章競、雷加；壯年的，有管樺、林斤瀾、杲向真、楊沫；歸隊的，有王蒙、從維熙、劉紹棠；新加入的，有張潔、諶容、理由……

1978年，劉心武參與《十月》雜志創(chuàng)刊。借了“編輯”身份，他得以潛入那個黃金時代，深切地穿行在作家間。為了約稿，他敲過劉紹棠家的門，到北池子招待所找王蒙，又打聽地址，騎自行車去南吉祥胡同找從維熙。

還有一回，劉心武隨同事章仲鍔到上海出差，拜訪巴金。他靦腆地坐在巴金對面，巴金答應(yīng)為《十月》供稿。看著劉心武，巴金說：“編輯工作雖然忙，你還是應(yīng)該把小說繼續(xù)寫下去。”他明確說，《上海文學》《收獲》復刊第一期要登劉心武的作品。

同年，丁玲回京，劉心武拜訪。她手頭只有一篇散文《杜晚香》。很快，該作安排編發(fā)。一天晚上，《人民文學》雜志時任副主編葛洛找到劉心武家，當晚要拿到《杜晚香》。劉心武很納悶，說稿件在編輯部。

幾個小時前，中央給中國作家協(xié)會來電，已經(jīng)決定給丁玲平反，她的作品必須由《人民文學》首發(fā)。兩人一到編輯部，發(fā)現(xiàn)人民文學出版社時任社長嚴文井也在，他們也要趕編丁玲的書。劉心武打開門，兩人拿到稿件如獲至寶。他把這一晚寫在《我與丁玲及〈杜晚香〉》中。

那也是劉心武的黃金時代——踏上文壇不久，屬于作家的道路，緩緩鋪開。劉心武家有一個紙盒，里面保存著12封冰心的來信。其中一封上寫著：“《如意》收到，感謝之至！那三篇小說我都在刊物上看過，最好的是《立體交叉橋》，既深刻又細膩。”她用一天時間讀完了《鐘鼓樓》，評價“不錯！”有外國記者采訪冰心，問她中國青年作家里誰最有發(fā)展前途。冰心答：劉心武。

來自前輩的肯定，長久地激勵著他。

盛名之下

改革開放后，國門大開，西方文化涌進國內(nèi)。劉心武也愛讀，但因不懂外語，總要依靠譯本。于是，他開始研究《紅樓夢》《金瓶梅》等古典名著，決心從母語文學經(jīng)典中汲取養(yǎng)分。

時間來到2004年，自稱“退休金領(lǐng)取者”的劉心武著手寫回憶錄。夏末，電話鈴響起，打斷了這一切。電話那頭是傅光明，邀他到現(xiàn)代文學館講《紅樓夢》。過了些時日，中央電視臺《百家講壇》播了一組《紅樓六家談》，他講的也在其中。

節(jié)目播完后，節(jié)目組找了上來。編導輪番上陣，沒能說服劉心武繼續(xù)錄節(jié)目。會面接近尾聲，一名編導無意提起，臺里實行“末位淘汰制”，若欄目取消，只能各謀出路。劉心武心一軟，同意了。《劉心武揭秘〈紅樓夢〉》系列節(jié)目播出后，收視率飆升。采訪紛至沓來，劉心武只得拔掉家中的電話線。

不久后，他在北京王府井新華書店簽售。一個小姑娘背上貼了標語：“劉心武骨灰級粉絲。”看到“骨灰”二字，劉心武嚇了一跳，直到聽完編輯解釋，才松了一口氣。

2006年，劉心武應(yīng)邀參加香港書展。就餐時，劉心武的座位在金庸對面。金庸說：“劉心武，我同意你對秦可卿的分析。”劉心武一時不知說什么好，金庸以為他沒聽清，又說了一遍。逛書展時，跑來一個人，一把抱住劉心武，說：“《紅樓夢》我從小就讀，只覺得秦可卿古怪，就沒想到你那個思路上去！你的揭秘太好了，我完全信服！”來人是倪匡。

“我有很多作為被其他的作為淹沒了。”劉心武感到困擾。《班主任》被視為“傷痕文學”的發(fā)軔之作，遮蔽了《立體交叉橋》。《鐘鼓樓》獲茅獎，遮蔽了長篇《四牌樓》。《劉心武揭秘〈紅樓夢〉》的暢銷，遮蔽了建筑評論、散文和隨筆。

2021年，《當代文壇》發(fā)表了一篇題為《劉心武在法國的接受與闡釋》的文章，作者分析，劉心武對底層人民的關(guān)懷，契合了“自由、平等、博愛”的法式價值。“我不是放下身段俯視小人物，我自己就是一個小人物。”劉心武當過中學教師，平時接觸的家長有建筑工人、三輪車夫、電車售票員，還有以撿廢紙為生的老人。在學校掃地的工友、冬天燒鍋爐的臨時工身上，劉心武發(fā)現(xiàn)了“令人驚愕的世態(tài)人心”，以及“強烈而持久的美”。

劉心武說，所有的藝術(shù)，最后都直指人心。作家最深厚的工作，就是探索人性。現(xiàn)在的劉心武常常一覺睡到中午12點，沒有計劃，“我一個80歲老頭，不需要有計劃。我的本職工作就是頤養(yǎng)天年，別給家人添麻煩，最好像英國女王一樣，一下就睡過去。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