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杰

2022年10月31日,美國最高法院開庭審理了學生公平錄取聯盟起訴哈佛大學和北卡羅來納大學歧視亞裔學生,偏袒非裔、拉丁裔、印第安人等少數族裔一案,并將于2023年3月后進行最終裁決。
2022年10月31日,美國最高法院開庭審理了學生公平錄取聯盟訴哈佛大學和北卡羅來納大學案。這場漫長的訴訟始于2014年,作為一個非營利組織,學生公平錄取聯盟起訴哈佛大學和北卡羅來納大學在招生過程中將種族因素作為重要參考標準,歧視亞裔學生,偏袒非裔、拉丁裔、印第安人等少數族裔,再次引發了關于美國大學錄取機制的激烈討論。
在1954年布朗訴托皮卡教育委員會案之后,美國社會逐漸廢除了“隔離但平等”的歧視性措施。盡管解決了有形的“隔離”,但“平等”的實現依然任重而道遠。以布朗案所關注的教育問題為例,如果說之前的不平等是黑人學生在入學上無法享受與白人同等的教育權,那么僅僅過了20年左右,形勢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越來越多的白人學生感到被逆向歧視,尤其是他們在申請大學時,經常發現綜合表現遠不如己的黑人學生被錄取,而自己卻名落孫山。不滿的白人學生拿起了法律的武器,起訴學校招生歧視,要求教育平權。在這些案件中,影響最為深遠、意義最為重大的當數加州大學董事會訴巴基案(Regents of the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v. Bakke)(以下簡稱巴基案)。
在不太漫長的建國史中,種族矛盾一直是美國社會的核心議題。經過20世紀50年代興起的美國民權運動持續不懈的斗爭,形成了一股強大的平權洪流。美國立法和行政分支也順應時勢,在消除種族歧視、推進種族平等方面制定了法律、出臺了政策。
1961年3月,肯尼迪總統簽署了10925號行政命令,要求政府合同承包商采取肯定性行動為少數族裔提供更多的工作機會,不得因種族、信仰、膚色、祖籍等存有歧視。這是“肯定性行動”(affirmative action)首次出現在法律文件中,它又被稱為積極平權措施或者平等權益措施,意在促進就業平等,提高少數族裔的經濟地位。1963年,肯尼迪總統遇刺后,林登·約翰遜入主白宮。他提出了“偉大社會”的施政綱領,其中包括推進種族平權,維護社會弱勢群體包括少數族裔的權利。同年通過的《民權法》擴張了肯定性行動的適用范圍,要求任何聯邦政府提供財政支持的項目都不得有歧視行為。1965年,約翰遜總統又簽署了11246號行政命令,再次強調政府合同承包商在雇傭時不得有歧視行為。

尼克松政府時期的勞工部部長喬治·舒爾茨創立了種族定額制度。
1969年,尼克松成為第37任美國總統,作為一個具有自由主義思想的保守主義者,尼克松在“肯定性行動”上走得更遠,政策重心開始從形式平等轉向實質平等,優先照顧少數族裔的權益。其中最為標志性的舉措就是時任勞工部部長喬治·舒爾茨創立的種族定額制度,該制度涵蓋廣泛,比如在政府部門必須有一定比例的少數族裔,接受政府資助的私營企業也要制定肯定性行動計劃,以提高少數族裔員工的比例。而在教育領域,則是公立大學實行“特別招生方案”,必須要招收一定比例的少數族裔學生。
需要說明的是,在當時的美國社會,“特別招生方案”還是有比較廣泛的民意基礎,這種基礎主要來源于三個方面:
其一是補償理論。由于黑人長期受到壓迫,選舉權和教育權等至關重要的基本權利無法申張,導致了貧窮與落后的代際循環。在很多人看來,這種局面是白人有意壓制形成的,也是白人的歷史負債,因而需要進行道德重建,補償對黑人造成的巨大歷史傷害。教育是改變命運的重要途徑,因此在教育領域就應有所照顧,降低黑人學生的入學門檻,提高他們的數量和比例。
其二是矯正正義。有些人認為,黑人在資源稟賦上處于劣勢地位,即使黑人學生與白人學生同步起跑,也競爭不過后者,難以實現實質的公平,因此政府需要采取積極干預措施,讓教育資源更多地傾斜于黑人,矯正黑人“先天不足”導致的不公狀態。這在約翰遜總統的一次演講中被清楚表達:“你不能把一個常年帶著鎖鏈步履蹣跚的人僅僅從鎖鏈中解放出來后,把他帶到比賽的起跑線上說,‘你可以自由地與所有其他人競爭,而且你還理所當然地相信,你取勝是完全公平的。”
其三是種族多元化。美國是個移民國家,是多個民族的大熔爐,大學又是自由主義的大本營。經歷民權運動的洗禮后,越來越多的大學在招生時會刻意追求種族多元,降低少數族裔錄取門檻以輸入更多的新鮮血液。
大學招生是個零和游戲,若是偏袒少數族裔,就會減少白人被錄取的人數。盡管特別招生方案在風起云涌的民權運動中是個“政治正確”的政策,但對白人學生造成了逆向歧視,埋下了沖突的種子。隨著黑人學生在校園中的比例逐步提高,白人學生的比例相應減少,這一矛盾終于還是不可避免地爆發了,引爆點是一個叫做艾倫·P.巴基(Allan Paul Bakke)的白人。
1941年,巴基出生于佛羅里達州一個普通工薪家庭,父親在郵局工作,母親是位小學教師。他的學習成績一直很突出,在高中時還進入了全美中學生榮譽獎學金競賽的決賽。高中畢業后,巴基進入了明尼蘇達大學學習機械工程專業,在校成績依然優秀。
在大學就讀時,巴基就加入了海軍預備役軍官訓練團,并且承諾畢業后進入部隊服役以支付大學學費。畢業后他履行承諾,進入海軍陸戰隊。在入伍4年期間,巴基參加了越南戰爭并擔任防空部隊指揮官。由于表現優異,他于1967年被晉升為上尉,之后光榮退役。退役后的巴基在美國航空航天局(NASA)的一個高級研究中心擔任工程師,工作地點位于加州斯坦福大學附近,在此時期,他獲得NASA資助進入斯坦福大學繼續深造,并順利取得機械工程碩士學位。
然而,巴基心中一直都有一個醫學夢。他在越南時便已萌生這個想法:面對戰爭造成的人員傷亡,只有醫學才能救死扶傷。他在NASA的工作經歷也向他表明,太空飛行必然會對人體產生影響,醫學在其中發揮了不可或缺的作用。
堅定了自己的人生目標后,巴基完成了醫學院預科課程,并積極準備入學考試。他于1973年向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醫學院提出申請。在醫學院入學考試中,巴基表現突出,。面試官也認為巴基在學術能力、個人表現等方面均十分優秀,被錄取的概率很高。然而很不幸的是,信心滿滿的巴基再次被潑了一盆冷水,他的入學申請被拒。巴基了解到,醫學院雖然招錄100人,但專門把16個名額留給了少數族裔學生,而且這16個少數族裔學生的成績基本上與自己相差甚遠。于是,他給醫學院副院長和招生委員會寫信,表達了對特別招生方案的不滿。盡管如此,巴基在第二年還是繼續申請了戴維斯醫學院。然而,遺憾的是,他又一次落選了。
這一次,巴基不再沉默,他向加州高等法院起訴了加州大學董事會,后者正是加州大學旗下10所公立大學的管理者。巴基一方的訴由是加州大學董事會違反了憲法第14修正案中的平等保護條款(在州管轄范圍內,不得拒絕給予任何人以平等法律保護)和1964年《民權法》。加州大學董事會則聲稱,特別招生方案意在保持醫學生和醫學從業人員的多樣性,并為那些弱勢的少數族裔群體提供更好的教育機會。
經過審理后,法院宣布特別招生方案違憲,但并未裁決讓戴維斯醫學院錄取巴基。雙方對判決結果均感不滿,都選擇了上訴。二審后,加州最高法院不僅判決特別招生方案違憲,還下令醫學院錄取巴基。于是,加州大學董事會繼續上訴,將官司打到了美國最高法院。最高法院深知此案是個燙手山芋,稍有不慎可能會加劇民眾分裂,引發社會動蕩。其實,巴基案并不是最高法院第一次遇到的逆向歧視案件,此前已有德夫尼斯訴奧迪加德案。
馬可·德夫尼斯連續2年申請華盛頓大學法學院均告失敗,但他發現自己的入學考試成績比大多數被錄取的少數族裔學生都要高,于是起訴校方,案件最終到了最高法院。由于校方在之前的判決中敗訴,德夫尼斯已經入學就讀,因此最高法院宣布德夫尼斯即將畢業,此案也就成了毫無意義的模擬案件(moot case),做出了駁回上訴的決定。明眼人都可以看出最高法院的“逃避”戰術。案件事關重大,最高法院也左右為難,正好以德夫尼斯案的特殊情況為由借坡下驢。但僅僅過了3年時間,巴基案就找上門來,最高法院這次必須要對特別招生方案表明態度了。
1977年2月,最高法院正式受理巴基案。圍繞“特別招生方案”,大法官們形成了涇渭分明的兩派陣營:一邊是以首席大法官伯格為首的保守派陣營,另有倫奎斯特、斯圖爾特、史蒂文斯3位大法官,不贊成特別招生方案;另一邊則是自由派陣營,有布倫南、馬歇爾、布萊克門、懷特4位大法官。

艾倫·P.巴基。

反對巴基案裁決的海報。

1978年6月30日,支持平權行動的人們在紐約聯邦法院大樓前游行,對巴基勝訴表示抗議。
關于特別招生方案的合憲性,不僅關涉到社會現實層面的考量,比如種族政治、經濟水平、文化教育等因素,還有更深層次的法理基礎和哲學意涵。不同的政治立場、法律理念和和思想觀念從一開始就決定了大法官們對巴基案的基本預判。
在保守派大法官們看來,如果按照憲法第14修正案和1964年《民權法》的字面意思,嚴格遵循文理解釋,憲法平等保護每個人,也不得歧視任何人,而種族定額政策對少數族裔給予特別照顧,顯然違反了憲法文義。無論黑種、白種、黃種或者混血人種,都應在大學錄取過程中公平競爭,歧視或者逆向歧視都是對平等精神的悖反。此外,保守派大法官們認為特別招生方案是一種資源錯配,人為扭曲了教育資源的配置,不利于教育的發展和人才的培養。在一些并不少見的例外情形中,則更凸顯其不合理性,比如美國法學教授克里斯托弗·埃德利就提出了一個十分現實的“白人礦工兒子的難題”——假如在申請入學的兩個候選人中,一個是阿巴拉契亞山脈窮困的白人礦工的兒子,另一個則是匹茲堡黑人神經外科醫生的兒子。如果遵循照顧弱勢群體的原則,那白人礦工的兒子應該優先錄取;如果按照補償理論,白人祖先犯下的罪惡,憑什么讓無辜的后人去承擔惡果呢?
不同于保守派大法官們的文理解釋,自由派大法官采用了歷史解釋方法,充分探究了立法者的原旨。第14修正案的制定目的,就是通過對黑人的特別保護以維護他們的基本權利,促進平等的實現。肯定性行動和特別招生方案可以被視為第14修正案的具體延伸措施,是把特別保護分解為一個個具體的方案。

當今,學術多元化已成為不可逆轉的趨勢。

1985年,根據加州大學實施的平權行動政策,被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錄取的學生。
在社會學史和教育史上著名的、被公認為20世紀最重要的社會問題研究報告《科爾曼報告》也為特別招生方案提供了思想資源。這份《關于教育機會平等性的報告》,于1966年由美國社會學家詹姆斯·科爾曼向美國國會提交。經過廣泛的數據調查和深入的分析研究,該報告肯定了教育平等和社會經濟平等的強互動關系,肯定性行動所推動的社會經濟平等能夠促進黑人和白人之間的教育平等,而特別招生方案也能夠提升黑人的社會經濟狀況。
從哲學角度來看,美國政治哲學家羅爾斯曾根據“無知之幕”的思想實驗提出了正義的兩個原則:一是平等的自由原則,二是機會的公正平等原則與差別原則。也即,我們人類首先追求的是原初狀態下完全的平等,其基本特點就是平等地分配自由和權利。然而這種狀態只存在于空想的天國,社會的常態是不均,為了調節政治權利和經濟利益的失衡,就需要運用公正平等原則與差別原則。前者是指每個人都在同樣的規則體系中展開公平的競爭,但由于主客觀因素,即使如此還是無法實現平等的結果。差異原則就是要對弱勢群體進行幫扶,改善他們的不利處境。特別招生方案就是差異原則的體現,正如布萊克門大法官在巴基案判決中的精辟論述,“為了平等對待人們,我們不得不差異對待他們。”
此外,自由派大法官們還認為,法院與大學分處不同的場域,適用不同的思維方式和行為邏輯。法院依法判案,遵循的是法律規則下的司法判斷,大學則是在高校自治的制度框架下有其自成體系的學術倫理和專業判斷。若前者僭越后者的職權,無異于外行指導內行,反而不利于大學教育的發展和繁榮。
在8位大法官勢均力敵、僵持不下之時,第九位大法官劉易斯·鮑威爾的意見就成了此案最關鍵的一票。鮑威爾深知巴基案判決的示范效應,十分“狡猾”地采取了兩邊不得罪的騎墻策略。
于是,最高法院做出了美國法律史上十分罕見的雙重判決(double decision),也就是說,鮑威爾對不同陣營的大法官們的意見都部分贊同,形成了2個5:4的判決。按照最高法院的慣例,判決書由鮑威爾來撰寫。
1978年6月28日,判決一方面宣布特別招生方案違憲,命令加州大學董事會錄取巴基,另一方面又以多元化為由,允許大學招生時將種族因素作為參考標準。判決書的說理主要分為兩個部分,深入討論了案件涉及的法律爭議,并對判決結果做出了詳細的論證。
第一,判決書采用了簡單明了的文理解釋,否定了特別招生方案的合憲性。鮑威爾說道,第14修正案明確無誤地為所有人提供平等的法律保護,“平等保護的保障不可能是當它適用于這個人時是這個意思,當它適用于另一膚色的人時是另一個意思。如果兩個人不適用同樣的保護,那么就不是平等保護。”進而指出特別招生方案的致命缺陷就在于漠視了第14修正案所保障的個人權利,“當某個州的利益分配或是負擔分配以一個人的血統或是膚色為根據時,該人就有權要求州政府證明受到質疑的分類對于州的某種實質利益是必須的。上訴人不能履行這個證明責任。”
第二,判決書從憲法第一修正案中的言論自由發展出了學術自由,進一步又推導出了學術多元化理論。鮑威爾指出,“‘思辨、實驗和創造的氛圍對高等教育的質量是如此的重要,普遍認為學生的多元化可以增進這種氛圍。”特別招生方案如果只是把種族作為一種附加性因素而非決定性因素,則有助于多招錄一些少數族裔學生,從而促進學術多元化的發展。
可以看出,鮑威爾用多元化理論置換了補償理論和矯正正義理論,因為隨著時代的發展,黑人學生的比例已大大提高,政治地位和經濟狀況也顯著改善,達到了能夠自我維持、自我發展的群聚效應,補償理論和矯正正義理論愈發缺乏說服力,而多元化理論依然具有生命力,并且至今仍是特別招生方案的主要根據。
美國哲學家悉尼·胡克曾說過,“生命里大部分時間的困難抉擇并非對錯間的沖突,而是兩個都對的選擇。”當我們面對多個目標追求時,面面俱到的選項是不存在的,二極管思維往往又是危險的,這時只能根據個案進行價值衡量,或許沒有最正確的選項,但至少可以做出最少錯誤的抉擇。最高法院被譽為“最小危險部門”,在巴基案的判決中充分展現了大法官的智慧。面對絕對平等與相對平等、形式公平與實質公平的兩難困境,鮑威爾并沒有做出非此即彼的判決,而是運用平衡之術,使得特別招生方案的支持者和反對者各取所需、各得其所,可謂是發揮司法能動以維護社會穩定的經典判例。
但從長遠來看,巴基案又很難說是一次成功的實踐。這次判決只是暫時的妥協,沒有緩解特別招生方案與第14修正案和1964年《民權法》之間的緊張關系,不僅沒有樹立一個可供明確遵循的先例,還制造了模糊的中間地帶。這也是為何巴基案之后仍不斷有類似案件涌向最高法院的原因,如著名的霍普伍德訴得克薩斯州案、格魯特訴波林格案、格拉茨訴波林格案、費舍爾訴德克薩斯大學案等。
當然,每個案件自有其歷史語境,大法官也有其時代局限,我們不能苛求他們做出跨越時代的判決,從而一勞永逸地解決所有問題。時間滾滾向前,現實情況也不斷變化,就像本案中的加州大學,在認為肯定性行動已經完成其歷史使命的時候,于1997年成為美國第一個公開宣布廢除特別招生方案的公立大學。而25年后的學生公平錄取聯盟訴哈佛大學和北卡羅來納大學案,令最高法院又再度處于1978年時的艱難時刻。只是此一時彼一時,如今最高法院9位大法官中盡管包含4名女性、2名非裔、1名拉丁裔,無疑是歷史上組成結構最多元化的一屆,但保守派相比自由派擁有6:3的比例優勢,恐怕就像羅伊案被推翻一樣,巴基案所確立的基本規則可能也將迎來全新洗牌。
(責編:劉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