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期間,一則“拒絕加班”的傳聞掀起軒然大波,沖上熱搜的微信聊天截圖顯示,一名中電科員工因清明節被強制安排加班怒懟上司,同事們紛紛力挺并提出辭職。一時間,輿論場上激起了幾乎一邊倒的共情和支持,不少人甚至將其視為維權英雄。然而僅僅數日過后,警方就查明這只是一場騙局,其真相是涉案者因求職未果,偽造聊天記錄實施報復。
貌似仗義執言的維權壯舉,卻反轉成愚弄大眾的黑色鬧劇,令人五味雜陳。玷污大眾情感的禍首必須受到懲處,無辜受傷的企業理應還其清譽,群情激蕩的公眾也須學會謹慎。但更需深思的是,謊言為何能迅速點燃輿論聲浪、引發集體共鳴?不合法不合理的強制、過勞、無償加班,就個案雖是虛假的故事,于現實卻是普遍的真相,觸中了無數人的不堪經歷和情緒痛點。幾年前,盛行于互聯網行業的996工作制就曾成為眾矢之的,直至引發全國兩會的關注,此次不過是以荒誕的方式,重啟了嚴肅的話題。
守護勞動者的權益和尊嚴,決不能托付制造謊言的非正義手段,也不能指望徒具怨氣的非理性吐槽,而是必須回歸問題本身。包括此次風波在內的諸多勞動權益熱點事件中,從普通民眾到大小媒體紛紛發聲的公共討論,其價值不僅在于正視權益的困境,也在于挖掘深層的癥結,更在于催動法治的進步。歸根結底,公平、和諧的勞資關系,取決于企業合規、勞工維權、工會盡職、執法監管、司法救濟等多維努力,其實質均源于法治的約束或支持,依托于法治的完善和落實。
比如在執法監管層面,勞動監察的功能在于以政府的公權力,介入力量不對等的勞資關系,及時干預各種侵權行為。然而,由于有限的執法力量難以匹配龐大的勞動市場、“重資本輕勞動”的地方保護主義干擾等因素,勞動保障監察部門普遍遭遇能力不足、有法難依等困境。以加班問題為例,逾越法律紅線的用人單位不在少數,卻罕有查處的案例,足見執法乏力、監管缺位。同樣,對于不簽勞動合同、欠薪、欠繳社保費用等高發的勞動侵權現象,不能僅僅仰仗五一勞動節、歲末年初等時段的突擊督查,而是應當充實執法力量、加大執法頻率,塑造更具主動性、常態化的監管機制,以實現執法模式由事后“救火”變為源頭控制的根本轉型。
更應看到,當下勞動執法的諸多困局,很大程度源自勞動立法的不盡完善。仍以勞動監察為例,其主要執法依據《勞動保障監察條例》的立法位級僅為行政法規。執法手段則局限在偏軟的檢查、調查,并未獲得剛性的強制措施。對于侵權行為的處罰,也止步于警告、責令限期改正、罰款,過低的違法成本直接拖累了執法效力。再以工時制度為例,盡管勞動法等立法已有所規定,但基于傳統工廠模式的標準工時,已難以適應新興行業差異化的工作節奏,特殊、彈性工時制度的缺失,常常導致加班合法性的甄別進退失據,成為執法難的一大緣由。
這種滯后與盲區并存的局面,正是當下勞動立法的困窘所在。一方面,自1992年工會法、1994年勞動法誕生以來,盡管我國勞動立法取得了巨大進展,但一些重要的勞動法律或仍屬空白、或經年未修,大量勞動議題只能依賴低位級的部門規章、地方立法甚至紅頭文件,這就難免體系混亂、權威不足、內部沖突、制度碎片等弊端。另一方面,勞動關系的日趨復雜和變動,進一步放大了勞動立法的欠缺。比如,隨著平臺用工等新就業形態的興起,共享用工、遠程辦公等新工作模式的涌現,以傳統勞動關系和工作模型為基礎的勞動立法已難以應對,制度供應不足的矛盾極為突出;再比如,就業市場供大于求的現實,不僅加劇了勞資雙方的強弱失衡,也掣肘了高標準保護勞動權益的立法理想,勞動合同法等法律屢屢面臨調整壓力。
然而這樣的現實挑戰,也是倒逼立法變革的動力。這就要求未來的勞動立法立足中國國情,回應時代變遷,堅守價值立場,平衡利益沖突,加速更新升級的進程。除了對勞動法、勞動合同法、工會法等法律及時作出修改,還需創制新法、填補短板,其優先立法項目包括:制定基本勞動標準法,設定勞動者的權益底線;制定職工民主管理法、集體合同法,提升勞動者的話語權和議價能力;制定勞動監察法,強化勞動執法的力度,等等。在修立并舉的基礎上,最終完成勞動法典的編纂,構建起穩定、成熟的勞動立法體系。
沸沸揚揚的“中電科加班風波”,不應止于澄清真相,而是應當跟進更為深入的反思。每一次勞資沖突激起的爭議,也不應止于輿情的喧嘩,而是應當成為促進勞動法治的契機。因為唯有法治的力量,才能為勞動維權提供可靠的底氣,也才能為勞資共贏培植公正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