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群或故鄉（組詩）

孟國平

內 部

我聽見一滴雨在天井里降落

仿佛光線被放慢的腳步，一個叩門者

被簡約成詭譎的生存黑影

他的手指是一滴墨水。在春天

我聽見了時間開花的禱詞

而我一無所知

一種含混的表達：曖昧和暈眩

(一只燈蛾在窗外窺探的全部

其實是我的修辭在生于安樂中的囈語)

有如被擦亮的銅器：燭光的舊傷

無限度延長的生活凝結成

一條虛構的疤痕。我聽見門在兀自敲打

夢在扶搖直上，仿佛揭開黑夜的鑰匙

一只虛構的手指發出聒噪

仿佛鳥群棲落的盛景過河入林

仿佛夢的廣場上正豎起雨的雕塑

我聽見一千張舊紙幣從去年向我飛來

它們收買了今年我最初的沉默

馬 群

我看見秋風的酒旗在馬群后飄忽

故城的石壘，荒蕪的草地上一個孩子的眼睛

一朵童年的花，讓驛路的歌謠落在唇上

木柵欄隔住了經年的沙粒，在西北

我看見信天游的青天晃晃蕩蕩，與風去遠

土灰色的布袍把一生的眺望和據守緊緊裹住

而我回到江南，綿雨和緩動的浮云

連葉子飄落也是沉迷和黯郁的

季風聽不見沙暴內心的那種執著和寧靜

這散漫的煙塵，這絲竹管弦中的鳥語

這一路聚攏又一路消彌的四季旅程啊

這古寺的禪槌在生命短暫的枝條上敲遍。我看見紅葉，另一種生命的不熄的火

讓心靈在庸碌中帶著貞潔的護符

一生以良知做為背景，握緊稻香和詩歌

我看見秋風正挾持著黑夜和燈盞；我聽見

鐘正對歲月說：“傾訴吧，通過我的語言。”

一片草葉已經把大地的思想全部說出

鐘 聲

與廣大的宇宙相比，我是那個最渺小的人

我聽著鐘聲讓時光流逝的心復又破碎了

湍急的生命只成叢林中一條河柔曼的支流

我們從大自然中所領悟的啟發，梟鳥的叫聲

遠遠高于這生活表面最初的平靜

我癡迷于黑暗也看到過燭火，感覺著沉寂的力量

風暴的喘息，和作為一個人的疾動與靜止

我在歲月的轉盤上安歇，我們之上的萬物

自然的生機，無視時光黃金的軸在滯澀

在隔阻。我們不得不為修表匠的手添加機油

為思想注入鮮活的液體。為一種事物的外表

用虛構的兀鷹高懸，增加它的深度

生命已經隱去許多苦痛，流沙若飛馳的箭矢

我曾是穴居者，遠遠矚望漸漸遠去的星球

握住這根傾斜了的軸芯，一切源自黑暗

那時候我是部族的酋長

我默許著無邊的夜讓大地孕育生命

但死亡尚未誕生，魚群已向陸地越走越近……

眾 生

時間在子夜發出的叫聲，

消失于宮殿的拱頂

狂飚正從歲月深處升起，旋轉

化著一場千秋大夢向眾生的頭頂拍下

雕梁后的琉璃風鈴，牽動靈魂深處的罪孽在暴走

奔突，即使點亮所有的祭幡也不敢蘇醒

遼闊版圖落滿荒蕪的灰塵

愛和花朵喊破了它們的嗓子

去一首舊歌的骸骨上哀悼親人

憤怒的青銅的光焰劈開陰影

而雪花總在歲末轉動燦爛的花梗

在冬天所有的鋒利都已被北風貯藏

我們不得不等待，一滴春雨能照徹歲月

在飄過山頂的極光中能躲過長夜的劫難

讓愛情淳樸，真理掛滿俗世的笑容

為著這個緣由我把自己關在語言的天堂里

從時鐘的長針上滑下，至短針上棲息

最后沿著良心走回靈魂的家中

愛 情

我不知道這過去的每一天，曾為自己許下

一些怎樣熾熱的允諾，在時光的柴米油鹽中

我們一直在退卻，把相互的傷害嵌入

物質的羅盤。而激蕩人心的愛情從來都是

賭局，生活有許多準則，在徹悟之前

宿命總是用它的慣性來戲謔我們。我們堅守

而后我們離開。留下時鐘蒼白的表盤作為

奠基。我們在子夜聽見的哭泣和呼喊

其實是在窗簾背后對陽光最薄涼的驚懼

石頭最終還原為地火。我們的生命之燭在涼風中

倒臥。向上仰望。目光穿過無邊的黯然

成為塵世的燈塔……最終被水泥和鋼筋消磨

被黃金和市聲消磨，這窒息著夢想的庸常

森林深處的篝火，霜跡之上的人跡

最終成為淚水塞進婚姻的錢包。聽啊

鮮花的允諾蘸滿梅雨的氣息，為愛傷感

在被我們叫著生活的流水賬上

多少偶然落下的花瓣最終變成悲傷的皺紋

故 鄉

鷹注定在一片云上漂泊，我注定只能

在眺望中漂泊。或者變成一片云，在另一片云上

漂泊。故鄉已遠，它注定是我深愛著的不幸

我看見暮秋的老屋在風中消失，簡陋貧瘠的

童年在消失，父親的咳嗽在汗水里消失

清明插柳，端午舉艾，一片雪花讓游子手足無措

月光爬上黑發，我注定是為不幸奔波的人

秋風恍惚飄成一匹烈馬，朝向不可知的方向

我眷顧的故鄉在心里，注定是一生最無力的背叛

我沉迷的夢想，貧瘠土地上的無源之水

來自內心最小的觸覺，手掌攤開

經年的勞作養活多少不知美為何物的人

我注定隔著一張紙向故鄉眺望，鷹從一朵云

變成另一朵云，天空被風推開，露出銹跡斑駁的

鳥籠，我幡然而悟：勞作本就是生命常態

美是一把鑰匙，讓你打開在黃昏關閉的門

漫長的告別指向所有歸途，初冬的故鄉

在心里亮了，它將萬物包容，甚至一片艾葉

瞬 間

在一根草莖上傾聽驚蟄的聲音

桃花還沒有來得及從枝條上打開自己

萌發有隱忍的痛，是誰刺穿春天的肌膚

時間讓自己如雁陣排列，一行

一行的錦繡江山，飛翔牽引著大地上升

抵達陽光的高度，豐盈或空茫都是答卷

南風一年一年牽引歲月，它不僅

會沿著綠意爬上桃樹的梢頭，也會

順著陽光走進凍土的心里

那些青苔已熬過一個冬天，正在

相互致意，半壺春風把明前茶的陶醉

筑成翠綠的夢境，仿佛回到時間的原點

這美好的倦怠，就等一兩只蜜蜂

從油菜花的沉睡中蘇醒，它們小小的身軀

即將斟滿香甜的陽光，釀造美和發現

這寧靜的瞬間懸浮在鐘聲和流水上

像一個人攜帶著秘密在遺忘中行走

他沉默寡言，又昭示了關于春天的一切

渦 漩

我們孤獨地站在這喧囂的塵世邊緣

語言的流水，一遍一遍，把過往的經驗淘洗

從心靈旁繞過，湮滅，留下不可克服的

空白。在午夜的燭火下仰望燦爛星空

另一條河流被時光扭曲。摔打。被風暴覆蓋

纏繞，窒息這片曾經被夢想耕耘的土地

一切泡沫也是舟楫，承載魚鱗與渦漩

唱歌的人就在對岸，一個漢字就在頭頂

黎明時，洗凈眾生的臉龐也未能讀出

生命律動如常，當淚水奪眶而出

多少打動，多少脆弱，多少世道人心

無法說出的沉默，回歸大地的豐盈和遼闊

我正用流水將生命的寓言為你復述

憂傷的網。憔悴的愛情的小小浮子

一尾擱淺的魚，干涸的渴望，沉重的呼吸

冬天讓流水保持短暫的抑郁和恍惚，而

我創造了這漫無休止的漩渦，一個泡沫就是

一首歌，唱它的人已被大地背叛，沉回水底

夢 境

秋天邁出一步，我的睡眠便后退一步

大醉之中多少夢想被拉扯成屋頂喑啞的夜鶯

夢里嘶喊，心靈比文字更易受傷害

我敘述過一次夢里的歷險，帶著懷舊走向一個人

一條銀環蛇，一道愛情的眩目光線

剖開酒杯口窄小的天空，吐出顫動的信子

我驚悸，在一首詩的標題后藏匿，物質不滅

永恒的不是華美的詩句而是紙頁，回到紙漿

循環往復，手指在酒精的舞蹈中彈叩文字

長發如夜色一樣飛起，每一次拂動都是智慧

而一大把夢境的銀須，在日子的下巴上晃來蕩去

一把命中注定的衰草和一朵亮麗的花

多么漫長的距離。十月已逝，面對西風的不是我

只是往事的背影。那舉燈尋路的也不是我啊

只是我無法更改的命運。長夜如訴

昨天只是一種我不肯屈服的真實。我疼痛看著另一個人在夢見我，把我的憂傷砸成一堆瓷片

在另一盞孤燈下，一片一片，用心彌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