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茜沄 劉 楨 胡定煜
1.中國人民警察大學研究生院,河北 廊坊 065000;2.中國人民警察大學救援指揮學院,河北 廊坊 065000;3.中國人民警察大學偵查學院,河北 廊坊 065000
2019年12月23日,中國長江白鱘宣布滅絕。“長江白鱘作為一種珍貴的水產資源,因其人工養殖不成功被長時間的被捕撈過度”是導致其滅絕的重要因素[1]。2020年1月,農業農村部發布《長江十年禁漁計劃》,共計退捕上岸漁船11.1萬艘,涉及漁民23.1萬人,但目前非法捕撈水產品犯罪仍然多發。自1979年提出“非法捕撈水產品罪”以來,業內學者從不同角度對長江流域非法捕撈水產品罪治理情況進行了探討。研究指出,在司法實踐中存在罪責不相適應、定罪輕量刑多、經濟處罰多、刑事責任追究少、緩刑率偏高、生態修復形式單一等困境[2-3]。
為進一步貫徹落實習近平生態文明思想,厘清長江流域非法捕撈水產品罪治理現狀,明晰當前存在的問題,本文對7605件(2016-2022年)長江流域非法捕撈水產品罪案例進行了統計,深入分析長江流域非法捕撈水產品罪的地域特點、時間分布以及緩刑適用率等情況,剖析司法實踐中遇到的難題,并進一步提出針對性建議和措施,助力長江流域生態保護與恢復。
本文以長江流域非法捕撈水產品罪為主題,對中國裁判文書網2016年1月至2022年3月長江流域非法捕撈水產品罪刑事一審判決書進行檢索,共檢索到7605份文書。分別對相關時空分布和刑罰措施等信息進行梳理及分析,剖析長江流域非法捕撈水產品罪治理現狀。
近年來,隨著我國的經濟不斷發展,人民消費水平不斷提高,市場對水產資源的要求也逐年增高,國內需求增長進一步刺激了捕魚行業非法捕撈行為的盛行。2016-2022年長江流域非法捕撈水產品罪案例數量與年份關系如圖1所示。

圖1 2016-2022年長江流域非法捕撈水產品罪案例數量統計
結果顯示,2016-2020年間,長江流域非法捕撈水產品罪案件數量呈現增長趨勢,公安機關對于打擊非法捕撈行為越來越重視,但同樣也反映出打擊力度不足且群眾對于環境保護意識不強。截至2022年3月31日,2022年犯罪數量為44例,且犯罪人員文化水平為“文盲”“小學”的案例占43%,與2020年占比65%對比,可以看出公安機關、漁業管理部門對于法律意識薄弱人群進行的普法教育取得顯著效果;2020-2022年間,非法捕撈水產品罪案件數量出現明顯降低趨勢,顯示出《長江十年禁漁計劃》得到落實,公安機關和漁業管理部門打擊長江流域非法捕撈水產品的行動取得了初步成果,群眾對于環境保護的意識得到明顯增強。
經2020年1~12月犯罪案件數量統計發現,6~12月的犯罪數量占2020年犯罪案件總數的83%,而前半年的非法捕撈犯罪案例總量只占據2020年犯罪案件總數的17%;2021年前半年犯罪案件總數占2021年全年比例為39.4%,后半年占比為60.6%,詳見表1。根據上述各類因素預測,2022年后三個季度,非法捕撈水產品罪案例數量將得到較好控制,全年案例總數應在300例以下。

表1 2020年及2021年1~12月非法捕撈水產品罪案件數量
1.區域性
非法捕撈水產品罪案件數量從長江下游至上游順序按省份排序,結果如圖2所示。

圖2 2016-2022年長江流域非法捕撈水產品罪地域案例數量統計
結果顯示,非法捕撈水產品罪的地域分布在長江流域有明顯波動。頻發地域有長江入??诘慕阋粠б约伴L江支流眾多的川渝地區,水域分布廣泛的安徽、湖南、廣東、廣西等省緊隨其后。數據顯示長江流域非法捕撈水產品罪的分布具有高發地域分散的特點。相關文書顯示,違法捕撈所獲物購銷范圍的空間跨度越來越大,涉及全國多個省區市,跨區域作案趨勢日漸明顯。
2.季節性
長江流域非法捕撈水產品罪數量隨季節變化統計結果如圖3所示。從每年5月開始,長江流域非法捕撈水產品罪的數量大幅度增長,在9月達到頂峰。

圖3 2016-2021年長江流域非法捕撈水產品罪季節案例數量統計
考慮到除少數固著性水生生物外,大多數長江流域水生生物具有很強流動性,隨季節的變換巡游產卵。在我國有“長江魚王”之稱的中華鱘,在夏秋兩季生活在長江口外淺海域,產卵期會洄游到達金沙江一帶產卵繁殖,待幼魚長大后又再次攜帶它們旅居大海。該特性給了流域周邊眾多不法分子可乘之機,使長江流域非法捕撈不僅呈現地域性變化,還出現季節特征。
在非法捕撈水產品罪中禁用的捕撈方式有電魚、毒魚、炸魚以及使用低于最小網目漁網。這些禁用的捕撈方式帶來的傷害往往很大。受到“電毒炸”傷害的水生生物即使逃過死亡,卻大概率會喪失繁殖能力,直接影響種群繁衍;此外,“電毒炸”會將一定水域面積內氧氣耗盡,造成水體真空,對水體產生的傷害使得魚蝦、藻類、浮游生物死亡,其最終結果是破壞水域生物鏈[4]。當對生態系統的破壞超過其自身恢復能力時,則會出現負反饋,最終導致愈演愈烈的生態破壞。而“絕戶網”就如其名字一樣,是一種對漁業破壞較大的非法捕撈方法。
在長江流域7605件非法捕撈水產品罪案例中,實施“電毒炸”行為犯罪案件共有3252件,占比43%;實施“絕戶網”行為犯罪案例共有2516件,占比33%。“電毒炸”和“絕戶網”這兩類低成本高收益的非法捕撈方式占全部案件的76%。非法捕撈犯罪成本與犯罪所得相比較低,這使得非法捕撈水產品罪高發且難以制止。
緩刑適用于部分犯罪性質、情節較輕,且判處較輕刑罰的犯罪行為,其目的是引導初犯、輕罪的被告,通過社區矯正等形式,改過自新,盡快回歸社會,成為正常的公民。非法捕撈水產品罪犯罪主體多為退休漁民,少有團伙作案,使得該罪在審判結果中緩刑適用率偏高。具體見表2。

表2 2016-2021年長江流域非法捕撈水產品罪緩刑適用率統計表
在長江流域7605件非法捕撈水產品罪案例中,三種最常見的處罰方式拘役、罰金、有期徒刑中,緩刑分別占據了84%、10%、78%。拘役和有期徒刑的緩刑率都在70%以上,罰金的緩刑率為10%,是因為罰金一般伴隨拘役和有期徒刑,單處罰金的緩刑情況出現較少。從數據分析上來看,刑法處罰普遍較輕、多判處拘役,少有判處有期徒刑。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因為非法捕撈水產品罪本身的法定刑就歸屬于3年以下的輕刑;另一方面,秉持謙抑性理念,緩刑已在近幾年發展成為主流趨勢。
我國緩刑實施中仍存在相應的問題,執行流于形式,未能充分發揮緩刑考驗作用。罪犯被判處緩刑生效時,在交付執行期間容易出現權力真空期[5],多數法院將緩刑執行通知書送到公安機關,即完成了緩刑的執行程序。公安機關在緩刑的執行中并未對罪犯實施有效的監督考察工作,有關單位和基層組織并不清楚自己有協助執行的義務。上述因素導致罪犯在判緩刑期間和無罪釋放享有相同的自由,失去應有的監督。一些緩刑犯在緩刑期間又犯新罪,而被撤銷緩刑,與相關規定相沖突。還有一些罪犯,在緩刑考驗期結束不久,又舊習重犯,繼續犯罪。
在長江流域7605例非法捕撈水產品罪案件中,共有1888例案件的處罰中包括生態修復處罰,占比為24.8%。2016-2022年判處生態修復處罰的數量占比隨年份變化如圖4所示。生態修復處罰方式數量統計如圖5。

圖4 2016-2022年判處生態修復案例數量占全年比例

圖5 生態修復處罰方式數量統計
從2016至2022年,生態修復處罰數量呈現先升高后降低的趨勢,在判處生態修復案例數量最多的2020年,其全年占比也只有35.5%。案例中生態修復處罰分為生態修復金和增殖放流方案兩種方式,盡管非法捕撈水產品罪的處罰方式相比于以前展現出多樣化,但這些輔助處罰方式沒有得到很好的應用。尤其是非法捕撈水產品罪最終“受害者”是生態環境,而在處罰中對于修復生態的處罰行為卻沒有受到重視。
違法捕撈所使用的工具具有高獲得性且捕撈方式簡單易上手,基本不需要投入太多的成本就能夠捕撈到經濟價值高的漁產資源。再加上處罰力度輕,最終導致再犯概率高。在實際案件審理中,非法捕撈水產品大多數屬于行政違法行為。對于該類違法行為,一般由漁業行政主管部門或漁政監督機構給予相應的違法行為行政處罰,大多不涉及刑事責任。對于極少數情節嚴重構成犯罪的,才會根據國家規定的相關法律法規對行為人進行刑事處罰。非法捕撈水產品罪在我國《刑法》規定中,最高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歸屬于輕刑。
非法捕撈水產品罪首次在《刑法》中出現是在1979年,但是存在環境資源犯罪概念不明確且被分散地放在《刑法》的幾個章節里的問題。1997年《刑法》對非法捕撈水產品罪進行了修改,將該罪放入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中的破壞環境資源保護罪中,并將最高兩年的有期徒刑提升為三年以及增加了單位犯罪概念。盡管1997年《刑法》對非法捕撈水產品罪進行了大量完善,但仍舊存在不夠完善方面。首先是訴訟主體缺失。作為“被害人”的水生生物、水體生態來說,其不具有自我追責能力。其次是罪犯大多選取在夜晚以及偏僻的地方實施非法捕撈作業,具有隱蔽性,犯罪行為發生后難以被發現且取證困難。最后是犯罪行為對于生態系統的傷害需要長時間累積才得以顯現,并且我國《刑法》中對追訴有明確規定“法定最高刑為不滿五年有期徒刑的,追訴時效的期限為五年”,導致案件追蹤不全面、懲罰存在漏網之魚。
非法捕撈行為會造成水產資源損失,水域生態環境破壞,嚴重的還危害水生生物的多樣性,進而影響到整個生態系統的健康與完整,其社會危害性不容小覷。社會的發展導致生態環境資源保護越來越重要,為了符合生態保護、綠色發展的理念,《刑法》在處罰方式中設置了豐富的輔助處罰方式,其中生態修復處罰在本文統計資料中使用率只有24.8%。以違法手段實施非法捕撈水產品的行為帶來的生態環境不可逆損害后果嚴重,僅僅處罰拘役、罰金或有期徒刑對于水域生態系統的恢復毫無幫助。非法行為造成的生態損害巨大,相應的生態修復處罰較少。
我國從1955年制定首個《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有關渤海、黃海及東海機輪拖網漁業禁漁區的命令》到2020年制定的《長江保護法》,歷經65年共制定8部相關的法律法規,以不斷滿足新形勢下對漁業、資源保護的新要求。但行政法與刑法之間的聯系存在“行刑銜接”問題,重復、遺漏、入罪尺度不一的情況多有發生,對非法捕撈水產品罪的判定處罰產生一定的影響。首先在行政法中達到情節嚴重仍屬于行政違法,而在刑法中達到情節嚴重可上升為犯罪,這就導致了部分案件不會移交至司法機關,而僅進行行政處罰。犯罪處罰與行政違法失序,漁業資源保護難以推行。其次行政執法與刑事打擊行為由不同部門進行,存在信息共享平臺不健全、行政違法遞交的文件不規范等問題。
長江流域非法捕撈水產品罪具有地域性、季節性,且因犯罪成本較低導致犯罪行為高發。首先,對于不同水域相同時間,可以相互聯系共享信息。對于多地團伙作案,與兩省交界處作案的犯罪分子可以實施有效的抓捕,使非法捕撈罪的刑事偵查工作變得簡單高效。其次,非法捕撈使用的漁具具有價格低廉、收獲巨大的特點,導致犯罪高發。因此通過適度提高犯罪成本,讓違法者有所敬畏,在嚴格的法律責任面前不敢犯法,能夠從根本上遏制非法捕撈行為,真正實現刑法懲罰與預防犯罪的功能。
從對樣本的分析來看,人民法院在對非法捕撈水產品罪案件進行審判時,非監禁刑的適用率高,少數判處有期徒刑,多數判處拘役、管制或者罰金,同時判處緩刑的適用率也高。緩刑制度有利于促使罪犯改惡從善。緩刑沒有對罪犯實施關押,有利于罪犯再社會化,不至于經過幾年的有期徒刑后難以適應社會。但同時緩刑也導致對非法捕撈水產品犯罪行為的處罰力度不夠,犯罪成本低,當不法分子認為有可觀收益后,仍愿意鋌而走險觸犯法律。如果對不法分子的懲罰達不到補償損失、以儆效尤的效果,不僅削弱了刑法的打擊力度,降低了刑法的威懾力,更難以實現刑法懲治與預防犯罪的目的。因此,對于該罪中緩刑的使用,要嚴格把控條件及考量因素。緩刑制度出發點是為了幫助罪犯更好地自新,但緩刑的結果仍需要審判機構繼續跟進并進行效果評析;否則我們所實施的緩刑是不完整的,目的也是很難達到的。
秉承“專業化審判+恢復性司法”理念,針對不同地域生態環境特點、不同捕撈方式對長江生態造成的破壞以及責任人的不同行為能力,積極探索實施增殖放流、替代性修復、第三方治理等多樣化的責任承擔方式,達到生態修復和懲罰犯罪的和諧統一[6]。同時,實現從司法強制行為人修復水生態或者交納水生態修復替代金到行為人定罪后主動承擔修復水生態或者交納水生態修復替代金的引導[7]。
設置配套適用的刑罰輔助措施是作為對刑法的補充存在。綜合運用多種刑罰輔助措施,更好地對將犯罪行為人的處罰同環境修復、資源保護相結合。通過及時修復被破壞的水產資源,最大程度上使非法捕撈行為對水域生態環境造成的損失得以有效彌補。這是傳統刑罰措施所無法達到的效果。
通過對2016-2022年長江流域7605例非法捕撈水產品罪案例剖析,發現長江流域非法捕撈水產品罪多發于江浙、川渝一帶,并隨著水生生物的繁殖時間特點呈現先增后減趨勢。2020年之前犯罪數量逐年遞增并在2020年達到最高峰2329件,之后案件數量呈現顯著下降趨勢;犯罪使用工具以“電毒炸”和“絕戶網”為主,其中實施“電毒炸”“絕戶網”行為犯罪案件分別為3252件和2516件,分別占比43%和33%;刑罰處罰緩刑適用率偏高,判處有期徒刑、拘役、罰金分別為837、4250、2449件,緩刑適用率分別為78%、84%、10%;生態修復處罰形式單一且比例較低,僅有生態修復金和增殖放流方案兩種方式,1888例案件處罰中包含生態修復處罰,占比為24.8%。在非法捕撈水產品罪治理司法實踐中,存在違法成本低、緩刑適用率高、刑罰體系不完善、缺少后續監督、生態修復方式單一等問題。基于此,本文提出加大懲罰力度、完善刑法體系、規范緩刑使用以及提倡使用生態修復處罰手段等建議,希望對于我國漁業健康發展帶來一定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