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冰輪
每個城市都有屬于它自己的靈魂,而一個城市的靈魂塑造,離不開文化。昆明作為云南的省會,它的文化的主要構成并非像云南其他城市那樣是絢麗多姿的民族文化。我始終存有一個直覺,昆明這座城市的大度、從容、開放與包容,并不是本土性的,而是外來文化滲透的結果。
對于這座城市,我是一名外來者,卻又是一個久居者。我對這座城市的前世今生總懷有一種好奇,希望通過自己的發現去探尋它的文脈,同時亦感受它源遠流長的文化心跳。
說來湊巧,一個喜歡研究地方文化的朋友忽然提出要帶我去位于昆明北郊的龍頭街轉轉,我興致并不很高,因為龍頭街這名字在我印象中實在太過平凡普通,從未引起我關注。但為了不駁朋友面子,我勉強應允前往。
這一去,我大吃一驚。
這里,竟藏著一個文化富礦!那些破敗的建筑,瀕臨倒塌的小屋,竟曾是一群國家棟梁的庇護所。一幢小宅就與一名或幾名大師有關聯,我腦海里掠過這些如雷貫耳的名字:朱自清、聞一多、金岳霖、馮友蘭、陳夢家、趙蘿蕤、林徽因、梁思成……我被活生生拽入那段崢嶸的歷史歲月中。
時間穿越回1938年,這群落難書生南渡至此,篳路藍縷創辦了西南聯大。白天,他們在日軍瘋狂轟炸的間隙中為學生上課,夜晚,他們從主城區回到龍頭街的簡陋住所,或在煤油燈下著書立說,或串門訪友高談闊論。他們在這里與村民過著幾乎同樣的世俗生活,每天為柴米油鹽煞費苦心。但是,他們用精神、學問、身體力行,將先進文化的基因植入了這片貧瘠樸實的土地,最終成就了影響昆明未來性格的深厚文脈。
緩緩行走在龍頭街,我發現它呈現出的是一種低調內斂的獨特姿態。我不知道它的這種獨特氣質,是受了大師們的影響,還是渾然天成。但我深深知道,這種氣質屬于那個充滿哲思、文萃、思辨、情懷的精彩時代。
在龍頭街,我與這些時代精英們相逢!
1
梁思成林徽因故居赫然立于眼前。
它像一個歷經劫波,穿越凡塵,浸淫風雨,洞穿世事的老人,在風風雨雨中度過了七十余年。我默默看著它,視線所及之處磚墻斑駁,梁柱蕭瑟,一派滄桑。屋子所在的龍頭村桂家花園,已被周遭開發商別出心裁的碉樓式樓房包圍,且還在步步逼近。當年那個桂家花園已然有園而無花,尷尬的不僅是這幢故居,更是我們這些活著的人。一圈短墻像一隊蒼老到固執的衛兵,顫顫巍巍守護著這幢有故事的老宅,仿佛只要再有啥風吹草動,它們就集體殉情。
梁林故居矗立于短墻后面,靜靜沉湎于當年的雅靜,兩位大師的腳步聲喘息聲悄然在耳。老宅攬緊自己,以人間四月天的恬淡美麗,以一生氤氳的傳奇故事,頑強推開墻外的喧囂與浮躁,將一份情懷撒播在城市的飛塵里。
朋友很動情地說:二位不可世出的世界級建筑大師,雖然親手設計了流芳千古的國徽、人民英雄紀念碑,但一生中唯一為自己設計建造的建筑,僅僅只有龍頭街這幢民國小宅。這里的一磚一瓦均經二人親手操持,它是梁思成林徽因才華與愛情的結晶。
河堤上成排的松樹,在林徽因詩文中“如古畫中一般高大筆直”,此刻正用婆娑的枝條擦拭著湛藍的天空。天空依然,云朵依然,一切都仿佛當年,一切又早已不是當年。
這所1939年開工,1940年春建成的宅子,呈現的是一個極平凡的外表,但細看卻發現處處滲透著歷練深沉的元素。它既與當地鄉村毫無違和地交相融合,又特立獨行透出一派清雅、明凈與大方。土坯墻、瓦頂、木地板、花格窗營造出一共八間房舍,三間正房坐西朝東,兩間廂房及附屬房坐東朝西,中間隔著一條通道,自然流暢地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庭院。這樣一座座建筑簡單、樸素,卻又超凡脫俗,毫不張揚地將內在精致發揮到了極致,體現出令人贊嘆的美學修養和文化品位。
房屋建造在青石鋪就的臺基上,土坯墻和臺基之間再壘砌一層堅固的石塊,石塊間的縫隙以灰漿勾填,生動的線條遠看像唐代的卷草,其余各處皆青瓦白墻。屋面的前后兩坡采用民居建筑中少用的懸山式,作為建筑師,二位大師運用這種木構架巧妙手法做到了透風防腐。瓦面下鋪設了排水管,雨水順流而下滴落在臺基四周特別開鑿的“散水”中。地面被林徽因精心鋪上了鵝卵石,房屋前后的庭院,以精心打磨的石塊鋪墁,色澤不一的石塊組合出自然天成的圖案,簡樸而美麗。
窗欞是耐看的菱形以方形相交叉,看似普通的小房內藏乾坤。墻基是自下而上逐步變窄的梯形墻體,這樣的結構能夠很好地抗震和承重。門檻是清一色的青石,所有的門檻都用了不方正的斜石,這樣,所有的門都是斜開。所有的門框都使用了斜柱,再巧妙的用斜門框配合找平。這樣做極有講究,又蘊含大智慧。榫卯結構的木構架,規矩的天方地平,容易在外力作用下拉斜,而本身找斜的榫卯,著力點受力不均,相反不容易變形。門采取的是斜向穿透式排列,沒有相對的門,關閉時各成天地,打開時卻一目了然。
在80平方米的正屋,有一間頗大的、砌有西式壁爐的客廳。客廳右邊是母親房間,而后是夫婦二人主人房,客廳的窗子有臥室窗子的四倍之大,為的是讓昆明溫暖和煦的陽光毫無障礙地灑入房間,讓窗外的山色云影盡收眼底。清風花香輕松地從窗欞間抵達屋內,低矮狹小的壁爐設計蘊含著梁思成林徽因的一大發明,爐膛小省了燃料,科學的風道設計則避免了煙塵的倒灌。壁口呈馬蹄形,以青磚壘砌,給這土坯房增添出西洋氣息,形式與格調是當時一個絕美的驚嘆號,延至今日也令人眼前一亮。
客廳左邊角落開了一扇小門,牽連出一道曠世情緣,直接通往加蓋出來的偏房,那里居住著天下第一情圣——金岳霖。建筑師用一個微小細節彰顯一個不易覺察的區別:主房三間用了菱形窗格,金岳霖住房使用了方形窗格。
他們安居于此,拂去喧囂紛擾的國難,隱忍窘迫嗆人的世味,全心全意面對他們心儀的中國古建,清心寡欲地鉆研體味先賢智慧。對梁思成而言,他窮盡一生之力去探尋的,絕不僅僅是那些失落在荒郊野嶺之間的古代建筑遺跡。他甘付生命代價來尋覓和記錄的,是埋藏在這些遺構之中偉大的文化傳承和精神力量,是這個國家最寶貴的財富。他領導的營造學社對昆明和滇西北的古建筑進行了有史以來的第一次調查,率隊對四川、西康古建筑進行了野外調查。半年之間跑了35個縣,調查了古建、崖墓、摩崖、石刻、漢闕等730余處。直到今天,他們這次調查的成果仍然是古建筑研究和保護的重要依據。
我的目光和思緒被一群飛鴿引向藍天和白云,故居飛檐翹角的屋頂,懸山式古典木構架,青瓦白墻,鵝卵石地面,這些建筑元素執意詮釋著梁思成這位雖然受西方建筑教育熏陶多年,卻終身守護著中國民族建筑風格的大師的建筑理想,就像他著作里那些一絲不茍的、精美的建筑繪畫。院子里有一棵百年滇樹,是當年林徽因坐在樹下讀書的那一棵;院落里有著黃色泥土的菜園,昔時的他們曾在這里種花植菜,收獲喜悅。更多時候,梁思成林徽因會回到那間著名的“太太的客廳”里接待訪客,討論政治、文學、建筑。
林徽因很愛這個家,她在這里和自己的愛人、家人,還有愛她的人無憂無慮生活著。這里的時光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從她留下的詩句可以看見飽滿的鄉野情趣,滿心的怡然自得。
2
朋友說,最早把龍泉鎮稱為文化中心的人,是著名哲學家和教育家馮友蘭。
馮友蘭在龍頭街的住所是一處寬敞的院子,里面有彌陀寺、東岳宮、東廂房、西廂房等古建筑,他的起居之所是東岳宮,著名的《貞元六書》就在此完成。認為上戰場殺敵或在校讀書做學問都是神圣職責的馮友蘭,通過《貞元六書》創立了新理學思想體系。
那是1937年,馮友蘭西遷昆明到西南聯大任文學院院長、哲學系教授兼清華文科研究所所長。在那戰火紛飛的年月,顛沛流離并沒有妨礙他寫作,民族興亡與歷史變化給予他許多啟示和激發。沒有這些啟示和激發,《貞元六書》或許寫不出來,即使寫出來也不是這個樣子。《貞元六書》除《新理學》外,很大一部分都寫作于龍頭街的油燈下,龍頭街是他的哲學世界,他在這里思考的是民族復興的重大命題。
朋友固執地認為,是馮友蘭的存在,把龍頭街進化為一個名副其實的文化中心。中央歷史語言研究所在他居住的院落存放過100多噸的珍貴文物和文獻資料,這筆精神財富,將這座院落打造成一座豐盈的精神殿堂。此時此刻,那棵歷經百年風雨的大樹依然矗立在歲月的磚墻下。
那個階段,龍頭街人經常看見這樣一幅景象:一位身材壯實面龐寬厚的長衫先生匆匆行走在青石板路上,行走在金汁河橋頭。一副圓圓的眼鏡,兩綹黑髯,步履間信心滿滿。這就是社會活動頗多的馮友蘭。他除了堅持每天寫作,一周有幾天都要步行三個多小時進城到西南聯大上課,或到北門街飯館喝酒吃飯,或去翠湖參加詩會雅集,那充沛的活力與永恒的裝扮,給龍頭街的人留下了最最深刻的印象。
黑格爾說:一個國家沒有哲學,就像一座雄偉的廟堂沒有神像一樣,空空蕩蕩,徒有其表,因為他沒有可信仰的東西,可尊敬的東西。今天,緩緩步入馮友蘭居住工作過的東岳宮“七號倉”,仿佛看見偉大的哲學思想縈繞在每一根柱子,每一道房梁,我們就像走進一座豐盈的精神殿堂。
1938年5月,“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的傅斯年、李濟、李方桂、梁思永、董作賓、丁聲樹等著名學者,帶著總計1132箱、重約100多噸的大批珍貴文物和文獻資料來到了龍頭街,租用龍頭街彌陀寺和棕皮營響云寺等寺廟進行工作,并居住于此,繼續他們具有世界歷史價值的學術研究。
同時期,梁思成率領的中國營造學社,也搬遷到了龍頭村附近的麥地村。此時此刻,已變成興國禪寺的院內,蘭草花木蔥蘢繁茂,水渠里流淌著清澈的泉水,刻著“中國營造學社舊址”幾個大字的石碑安然挺立。
3
龍頭街的清晨是溫潤的,既有微風的清涼,又攜著青草的淡香。朋友深情地說:這里的空氣是甜的。
比我這位朋友更早感受到空氣中這絲甜意的,是一位戴著眼鏡留著胡須的先生。
那是1941年9月的一天,這位先生穿著一件藍布長衫,匆匆穿過田間小路,正向龍頭街走來。他,就是聞一多先生。他是來找住在龍頭街的馮友蘭的,清茶徐徐的會晤之后,二人商量好將清華大學文科研究所所址,確定在麥地村的司家營17號。1941年10月初,清華大學文科研究所在龍頭街正式成立,著名哲學家、聯大文學院院長馮友蘭任所長,聞一多先生任中國文學部主任,并將全家搬遷至此。
清華大學文科研究所的恢復成立,教授、學者們的到來,讓作為百年前兵營的小小司家營17號,瞬間脫胎換骨變成一個著名的“文化基地”。這間昆明一顆印式兩層土木結構小院,樓下為研究所的廚房和食堂,樓上正廳是辦公室,樓上進門左首的南廂及門樓上,住著聞一多一家,右首北廂,住著朱自清、浦江清兩位單身教授和三個研究生。
夜晚時分,每間房子透出的煤油燈光,搖曳著教授們孜孜不倦的身影。龍頭街這片戰亂時期的世外桃源,給予了大師們充分放松的心情,溫煦安全的棲息,讓他們在昆明溫暖宜人的氣候里,繼續那些深奧偉大的專業研究。
中國現代新文學史和愛國民主運動史上,朱自清先生和聞一多先生經常被人們相提并論。二人個性風格相差很大,“一多宏大,佩弦精細。一多開闊,佩弦謹嚴。一多近乎狂,佩弦近乎狷。”(馮友蘭先生語)但他們之間確實有著密切關系及許多相同之處:同為新文學運動的代表人物,同為清華大學中文系及西南聯大中文系教授,同為由文學創作轉向學術研究的著名學者,同為愛國民主運動的參與者。聞一多先生殉難后,朱自清先生擔負起整理聞一多先生遺著的重任,兩年后,朱自清先生也由于辛勞貧疾而去世……相同的道路,相似的經歷,相同的事業,相似的人格,折射出一個時代里追求民主進步的兩位愛國知識分子的人生道路和心路歷程。
對于龍頭街來說,將他倆相提并論的主要理由,是他們共同居住在司家營17號。
4
西南邊陲昆明,有幸在那段短暫的時間里得到大批中國文化精英的潤澤,既是歷史給予的機會,亦是天意的安排。
那段艱難困苦的歲月,昆明成為西南聯大大師們的第二故鄉,龍頭街成為了抗戰時期的文化中心。聯大精英們隱在龍頭街筆耕不輟鉆研不止,那段崢嶸歲月最終在此地留下底蘊深厚、故事傳揚的二十四幢建筑遺址,從此龍頭街成為了昆明市保存最為完整的古鎮,也成為全國罕見的現存規模最大、文化內涵最豐厚的古鎮,被譽為名揚中外的“學術重地”和“文化重鎮”。
龍頭街庇護了一群落草的鳳凰,鳳凰們,成就了永遠的龍頭街。
行走在青石板路上,仿佛仍能看見那些駐足凝思的大師們。街上飄蕩著的,是詩文的吟誦聲,沙沙的行路聲,談古論今的辯論聲,正在縷縷不絕地叩問著一個時代。
文脈是在日月星辰籠罩之中,在風雨雷電歷練之后,歷歷顯影的。龍頭街曾是一片心靈磁鐵般的地域,偉大的真理、深奧的學術依傍著古老根須的山脈綿延而上,一直觸碰到彩云之南。西南聯大留下的人文精神、文化力量,在這片土地上慢慢滲透,深深滋養著這座城市與這塊土地。
我站在這里,心中升騰起一股浩然博大之氣。我與龍頭街的文脈,連接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