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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分條件

2023-01-21 15:49:19賀貞喜
山東文學(xué) 2022年12期
關(guān)鍵詞:宿舍

賀貞喜

這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重逢。她完全沒認出他來。這樣很好。

進會場時,他一眼就看見她了。她穿著印花襯衣和闊腿褲,披著一頭漆黑的長卷發(fā)。他腦子里蹦出一個詞“因緣際會”。那一瞬他手心冒了很多汗,導(dǎo)致后來拿話筒都打滑。

場下有學(xué)生提問:“宿舍你好,剛剛你說寫網(wǎng)文是個體力活兒,特別苦,好幾次想放棄。我想問的是,你為什么就沒有放棄?”宿舍答道:“因為有一天發(fā)現(xiàn)自己的賬戶余額有六百多萬。”全場發(fā)出“哇喔——”的驚嘆聲,隨即掌聲雷動。他握著汗津津的話筒憨笑,射燈打在他臉上,眼鏡片反著光。

他是“單身宿舍”,筆名,大家都叫他宿舍。他和傻白天真哥、左手指月三個網(wǎng)絡(luò)作家來S大參加交流活動。網(wǎng)絡(luò)作家這個組合名詞聽起來有點離經(jīng)叛道,其實最乖順了,從不作妖,只想搞錢。宿舍平常不出門,但是為出門準備的東西也有不少,一身行頭價值不菲。他們?nèi)⒓幼骷遗嘤?xùn)班,有老師開玩笑說,看穿著就能區(qū)分網(wǎng)絡(luò)作家和傳統(tǒng)作家了。學(xué)員問,是網(wǎng)絡(luò)作家穿得比較時尚嗎?老師說,不,是穿得比較有錢。

活動結(jié)束后,他們和主辦方老師一起在食堂用餐。她坐在了他的左手邊。又黑又長的卷發(fā),濃眉大眼,有點上世紀八十年代港星的樣子,下巴又圓又短。天真哥說如果她的下巴再長一點尖一點就是個絕世大美女。宿舍心想,那就糟糕了,像網(wǎng)紅臉。這樣就很好。

昨天下午她主動加上他的微信,第一句話說的是:宿舍老師,我是負責(zé)活動場地的邵芳年。他一夜沒睡著,猜測她不看網(wǎng)文,可能沒聽過他的名字,但也許會在網(wǎng)上查一查他的資料。

“單身宿舍”,當(dāng)紅網(wǎng)絡(luò)作家。因為日更一萬字,不間斷更新一千五百多天,刷新了某網(wǎng)文平臺的紀錄,上了網(wǎng)絡(luò)作家排行榜。隨之而來的是名譽地位,還有錢——很多很多的錢。

天真哥說,男人就兩種,有錢的和沒錢的;女人也就兩種,好看的和不好看的。宿舍覺得自己如今算是有錢的,才配得上他心里最好看的女人。

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宿舍拿紙巾抹了抹嘴,看向?qū)γ娴墓衽_。

兩根方形的灰柱子中間,擠著一條堆滿了碎冰的不銹鋼柜臺。白花花亮晶晶的碎冰當(dāng)中擺著許多飲料。是那種塑料杯封裝的手作飲料,奶茶、檸檬茶、水果茶等等,色彩誘人。一個穿工作服、戴帽子和口罩的男孩在柜臺后站著,目光呆滯。

你們喝奶茶嗎?宿舍問的是“你們”,卻只對著邵芳年。邵芳年在看手機,禮貌沖他一笑說,不喝,謝謝。宿舍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向了柜臺,問那男孩,不加珍珠的奶茶有嗎?男孩反應(yīng)了好幾秒種,緩緩搖頭。邵芳年聽見了,說外面有,我?guī)闳ベI。

食堂對面是一排奶茶店,各種連鎖品牌都有。邵芳年領(lǐng)著宿舍走向其中一家。她離他只有半米,身上散著一陣淡香。如果這香氣有畫面,應(yīng)該像被風(fēng)吹散的蒲公英那樣,輕盈又飽滿。他滿心歡喜,但是不舍得多看她一眼,怕看一眼就少一眼。

宿舍買了兩杯奶茶,一杯給邵芳年。她擺手說不要。他拿著兩大杯奶茶,看上去有點尷尬。有一位陪同的李老師熱情解圍,把多余的那杯認領(lǐng)了去。他喝了一口,勉強咽下去,這算什么奶茶,奶粉和茶粉加糖調(diào)出來的,難怪邵芳年不要。但李老師一邊夸好喝一邊感謝宿舍,也不知道是真好喝還是假客氣。反正李老師就是一個很捧場的人,時不時發(fā)出“咯咯咯”的笑聲。不管他們誰開啟的話題,末了李老師都要笑一陣。這種女人很可愛,讓男人覺得自己充滿幽默感。相較之下邵芳年有些冷漠,她微皺著眉,嘴噘起來,顯得下巴更短了。

宿舍回到家里。也算不上家,是租來的公寓,他在這寫出了一千多萬字。雖然已經(jīng)買了房,但是一直沒搬。小鷗正躺在沙發(fā)上刷抖音。他說,你走吧,以后別來了。她問為什么。他說我們已經(jīng)分手了。小鷗說,分手快一年了,我經(jīng)常來,你也沒趕我走,你怎么了?她說話時總是巴巴地望著他。臉很瘦,一點肉也掛不住,楚楚可憐的樣子。小鷗是很聽話的那種女朋友,他說喜歡短頭發(fā),她就剪了頭發(fā);他說不喜歡煙味,她就戒了煙;他說不會開車的都是廢人,她就去學(xué)了車。但是他們已經(jīng)分手了。他送她出門的時候說,找個正經(jīng)工作,這么年輕,不能天天躺在家玩手機。小鷗走的時候紅著眼睛。宿舍沒敢多看她,雖然他沒有什么對不起她的,但這種場面他非常不喜歡。

宿舍每天堅持四個小時坐在電腦面前寫作,為了免打擾會關(guān)掉手機。最近他都沒關(guān)機,要等邵芳年的消息。他天天找邵芳年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她回消息不及時,但每條都回。想來是出于禮貌,對他這人沒什么興趣。不過宿舍挺高興。心情就像——水手在一望無際的海上漂了許久,看見一座島,想上岸了。

宿舍請邵芳年吃日料,約了兩周才約出來。在一家酒店的最頂樓,他翻了下菜單,點了一個三千九百八的套餐。邵芳年睨著他說早知道你這樣請客,我是沒膽子來的。他笑呵呵地說那你要把膽子練肥一點了。邵芳年沒接話,一手托腮,臉朝著窗外。

河豚刺身、龍蝦刺身、海膽刺身、鵝肝、壽司、烤物一道道上來了,擺盤精致講究。他帶過一個小網(wǎng)紅來這吃飯,對方開著直播吃了三小時,粉絲量蹭蹭漲。他也帶過小鷗來,她逮著每道菜拍照發(fā)朋友圈,分了三次發(fā)。邵芳年只是吃東西,表情顯露出一絲絲愉悅。她好奇地打聽著網(wǎng)絡(luò)作家的那些事兒。

他說,最難的是頭一年。什么都不懂,靠全勤獎過活。日更一萬字,全勤獎每月一千二,VIP訂閱收入也就幾百,好的時候一千多,加起來不超過三千,還要交稅。那年冬天特別冷,他交不起取暖費。買了兩個小太陽一邊一個烤著,就這樣咬牙扛。從下雪那天開始宅在家里,悶頭寫了好多天。有天早晨發(fā)起了高燒,不得不出門去看個病,發(fā)現(xiàn)外面的樹都開花了。這一宅,居然是四個月。走在路上感覺在踩棉花,充滿了不真實感。那時候他想過放棄,可是責(zé)編不肯放過他,用各種名人事跡鞭策他。這些名人包括愛迪生、達芬奇、華羅庚、張海迪還有唐家三少。第二年,他就開始起飛了。責(zé)編真是個好人吶,拯救我于水火之中,我不能辜負她。

“責(zé)編是個女孩嗎?”邵芳年問。

宿舍點頭:“嗯,是啊。連上帝都是女孩。全天下的好人都應(yīng)該是女孩。”

她笑了。因為喝了點清酒,她的臉蛋粉撲撲的,比之前更有溫度。

他不敢一直看她,說話的時候瞟一眼,又飛快看向別處。

“你的筆名是什么意思?”她好奇問。

他說,以前打工的時候住在一個集體宿舍里。三十平的房間,睡了十幾個人。層高只有二米五,沒空調(diào),只有一臺大風(fēng)扇。那黑乎乎的風(fēng)扇一轉(zhuǎn),逼仄的空間里都是腳臭味。他渴望自己能住上單身宿舍。有獨立的衛(wèi)浴,有空調(diào)和不難聞的空氣。還有,能帶喜歡的女孩回來。

說到喜歡的女孩子,他臉上彌漫著幸福的紅光。

兩根方形的灰柱子中間,擠著一條堆滿了碎冰的不銹鋼柜臺。白花花亮晶晶的碎冰當(dāng)中擺著許多飲料。徐建剛——那時候他還不叫“單身宿舍”——在柜臺后站著,按食堂要求穿戴整齊。他才十九歲,特別瘦,還沒近視,人生好像還沒開始。他工作的奶茶店在食堂對面。老板為了做生意,在食堂里找了這么個見縫插針的地方擺上攤。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搬運,把奶茶店里做好的飲料一趟趟地運到食堂里去。他一個人推著小車來回跑。滿頭滿臉都是汗,衣領(lǐng)濕了一大圈。回到柜臺前戴上帽子和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他就是在這樣一個煩躁的中午遇見了邵芳年。

她穿著白T恤和闊腿牛仔褲,上衣塞進褲子里,顯得腰很細。一頭又黑又長的卷發(fā)亂蓬蓬的,雙手抱著一個文件夾在胸前,朝他迎面走過來。她低頭在那堆飲料里找來找去,抬頭對他說:“我要沒有珍珠的奶茶。”

她的眉毛濃黑,眼睛很亮,乍看一眼有點像王祖賢。

他覺得更熱了,耳朵根發(fā)燙,低聲問:“要椰果和紅豆嗎?”

“不要,什么都不要放。我要純奶茶。”

“沒有。”他沒辦法,這些飲料都是做好了拿過來的。

邵芳年惋惜地嘆口氣,走了。她走路的時候時不時踮腳,連背影都很好看。

第二天,他帶來了里面什么都沒有的奶茶,是他親手是用鮮奶調(diào)的。可是邵芳年沒來。他就自己喝了。接著好多天,他都帶著她要的奶茶。老板問他,是真的有人要買這種奶茶,還是他自己想喝?他解釋不了。但就這樣練就了做奶茶的手藝。

有天晚上,他在食堂外面的公告欄上看見了邵芳年。先是看見的照片,然后知道了她的名字。她拿了一等獎學(xué)金,上了紅榜。他用手機搜她的名字,有她參加英語演講比賽的獲獎記錄,有她參加文藝匯報演出的照片,還有她在校慶典禮上作為學(xué)生代表發(fā)言的視頻。人生頭一回,徐建剛后悔自己沒好好念書。如果他也是個大學(xué)生,是不是可以離她更近一點。

再遇見邵芳年是深秋,她抱著一堆考研資料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過來。他從泡沫箱子里拿出一杯奶茶給邵芳年:“沒有珍珠的奶茶。”

邵芳年毫不猶疑接過來,沖他笑著道謝。他補充道:“是鮮奶的,更健康一些。”邵芳年答了聲“好的”,掃碼付款,拿上奶茶。

他終于賣出了這杯為她準備的奶茶,目送她走出食堂,通過食堂寬敞的窗戶看見她上了一輛豪車,車牌尾號3333。開車的是個白凈斯文的男人,看著三十出頭,頭發(fā)梳得整齊。她很自然地坐在副駕駛,但是他們之間話不多。

早就聽說這里的女生常常被豪車接走。她們會去陪人吃飯、喝酒、跳舞,或者其他。但是這種傳聞,聽說是一回事,看見是另一回事。發(fā)生在別人身上是一回事,發(fā)生在邵芳年身上是另一回事。他依然每天都帶著什么都不放的奶茶。他怕邵芳年失望。她應(yīng)該沒有失望過吧,她失望的時候會噘著嘴。

后來他碰到過幾次邵芳年和那個男人在食堂里吃飯。男人會點幾個小炒,自己不怎么吃,就看著邵芳年吃。邵芳年一個人哪里吃得完,那些菜就浪費了。男人愛抽煙,戴著腕表的手從兜里掏出煙來,有時候是中華,有時候是黃鶴樓。有一回,他們經(jīng)過了他的柜臺。邵芳年停下腳步想買奶茶,男人說不要吃“垃圾食品”。邵芳年很聽話地跟男人走了。徐建剛慶幸自己始終戴著口罩,這樣誰也看不見他的臉色。

有天邵芳年和一個女同學(xué)一起過來買飲料。邵芳年拿到她的奶茶時,女同學(xué)突然拉著她低頭說話,像做賊心虛的樣子。

“喂,那個誰又在看你。”

“誰啊?”

“那個計算機系的呀!”

徐建剛抬頭,視線越過邵芳年的肩膀看見了她身后不遠處的男生。那個男生的確在看邵芳年,神情緊張,眼睛卻在發(fā)光。

女同學(xué)裝模作樣在柜臺上挑選飲料,不斷拿起又放下,“他是不是在追你?”

“算是吧。”邵芳年看上去反而淡定得多。

“你到底要找什么樣的男朋友呀?學(xué)霸嘛你嫌人家嘴笨,話多的你說人家油膩,藝術(shù)系那個太飄了,體育生又沒文化。難不成……你想找個有錢的?”

邵芳年的目光始終向下垂著,慢悠悠地說:“有錢,也算是個充分條件吧。”

邵芳年本是一朵飄遠的白云。他哪里知道她畢業(yè)后去了哪里,做什么工作。沒想到她考研留校了。還能和她在S大重逢,老天這個女孩對他真是太好了。

晚餐的氣氛還算融洽,她在聽他講網(wǎng)絡(luò)作家的故事,不反感。于是他提議吃完飯再去看個電影,但邵芳年想也沒想就拒絕了。她說晚上還有其他事情。

現(xiàn)在快九點了,她還能有什么事情?宿舍打量邵芳年戴的耳環(huán)、項鏈和手鐲,都是奢侈品。她只是一個大學(xué)老師而已,是那個男人送的嗎?她喜歡的話,他也可以送給她。想到這,他沒胃口了,覺得什么味道都不對勁,都很酸。

回去后,宿舍找天真哥幫忙打聽邵芳年是不是單身。過了幾天,天真哥回他兩個字“單身”。

“確定嗎?問的誰?”宿舍半信半疑。

“那個李老師,記得吧,她是邵老師的室友。”

宿舍舒了口氣,連日來的惶惶不安終于消散了。誰還沒點過去呢,他心想,重要的是將來。他那點心思被天真哥知道后,整個群都知道了,大家紛紛表示要助他一臂之力。

周末,天真哥把S大那幾個負責(zé)活動的老師都約上了,在湖邊的草地里支起了兩頂白色的遮陽篷。秋風(fēng)是爽利的,一陣一陣地吹,力度剛剛好。讓人心情愉快,但不會吹亂頭發(fā)。有人負責(zé)燒烤,有人負責(zé)切水果,還有人在外面玩飛盤。這是一項熱門運動,邵芳年不會玩,坐在篷里看玩手機。宿舍也不會,就坐在她對面玩手機。李老師端著一盤紅彤彤的車厘子過來,瞄了一眼邵芳年的手機,說,蘇博士找你干嘛。邵芳年登時眼珠一鼓,把手機翻面蓋在桌上,回頭教育李老師,麻煩你改改這個偷看的臭毛病。宿舍問,蘇博士是誰?

邵老師眾多追求者中的一個唄!李老師咧著嘴笑,走前拍了拍宿舍的肩膀說,那你加油哦。邵芳年對著李老師一臉驕橫的神情,倒也讓人看得出來兩人關(guān)系極好才不避諱。宿舍喜歡看邵芳年這生動的模樣,笑著和她說,我覺得蘇博士沒戲。她盯著他問,怎么看出來的?

你和他聊天的時候一直皺著眉頭。宿舍做了一個皺眉的表情,眉頭往上豎起,眉尾和眼角都往下耷拉,完全模仿邵芳年。他覺得她的臉做什么表情都好看。

邵芳年臉撇向一邊去看人家玩飛盤。沉默了好幾分鐘,她突然問他:“一個小說寫一千多萬字,有必要嗎?”

“也許沒必要,但是有錢啊。”他挺開心的,說明她看過他的小說。

“寫了好幾年也不想休息一下?”

“不能休息,休息就是虧錢啊。”責(zé)編苦心將他帶出來,可不是為了讓他休息的。責(zé)編舉了好多反面例子,那些前浪們一停下來休息,就被后浪拍死了。當(dāng)然還舉了正面例子,柯南,連載了二十多年還沒完。一個作品紅了就讓它一直紅下去,別想完結(jié)的事。

“所以你寫作是為了賺錢?”

“對。有錢是個充分條件。”他語氣里充滿了自信。

后來宿舍被天真哥強行拉出去玩飛盤,因為頻頻去看邵芳年,玩得也不認真,一個不小心把膝蓋給扭傷了。他四仰八叉躺在地上,額頭冒著汗,心想太丟臉了。

天真哥說,你半月板的舊傷吧,得去醫(yī)院看看啊。但是誰陪他去呢?那幫家伙各個雞賊,找各種推脫的借口,最后這任務(wù)落到了邵芳年頭上。

邵芳年瞪大眼睛:“我?”她的潛臺詞大約是,我跟你很熟嗎?但她的表情又很快緩下來,“那好吧。”

宿舍猜想這也不是因為關(guān)心他,而是這里太無聊了。邵芳年不會開車,就叫了代駕,陪他去醫(yī)院,再送他回家。宿舍收到天真哥的消息“塞翁失馬”,頓時心情大好。可一到家又尷尬了,有點亂。他進門就開始收拾一些雜物,許是為了掩飾緊張。她要他別收了,反正她馬上就走。他不能讓她就這么走了,急中生智說,等等,我想請你喝奶茶!

邵芳年的腳尖轉(zhuǎn)了回來,疑惑地看著他。他說,我親手做,賞個臉吧。她短短的下巴揚起又落下。

茶葉在沸水里翻滾,咕嘟咕嘟響。他后悔留她了,傻得要命。這屋子才一室一廳三十幾平,一覽無余。她看見洗漱臺上有一些護膚品,還有一瓶隱形眼鏡護理液。他有點蒙,一瘸一拐地過來說,這些東西放了很久,我也沒想著扔。她橫了他一眼,得了吧,隱形眼鏡護理液都還沒過期。他拿起那瓶東西看,很不好意思地說,其實都分手一年了,但是她還經(jīng)常來找我。

“那你們睡覺嗎?”邵芳年斜眼看他,面無表情。

他出了一身冷汗,緊張到嗓子癢,干笑著說:“我不能騙你。”

“這算什么?”

“算——”他的嘴瓢了一下,那倆字沒說出口。水壺發(fā)出滴滴的報警聲,平常他聽到這聲覺得煩,希望它靜音,這會覺得悅耳動聽。“我去做奶茶。”

他從邵芳年灼人的目光中逃走了,背上一片冰涼。但這事也沒法逃避。他做好奶茶送到她面前,看她端起杯子那一刻,時空好像停滯了。他產(chǎn)生了幻覺,整個人都是輕飄飄的,逐漸透明,四周的一切也都虛化了、溶解了,全世界只剩一個邵芳年。她喝了一口,又喝一口,表情變了又變。

“很好喝,你在哪學(xué)的?”她提了個好問題。

他想過要在合適的時候告訴她,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但告訴她了似乎也沒什么益處。他只說以前在奶茶店打工學(xué)的,其他一概不提。然后態(tài)度誠懇交待了小鷗的事情。

小鷗是他在街上撿回來的,疫情暴發(fā)那時候她失業(yè)了,被房東趕出來,守著大大小小的行李箱在路邊哭,看著很可憐就帶回家了。沒想到就這樣被關(guān)在一起幾個月,然后順理成章成了男女朋友。不知小鷗遇到他是走運還是倒霉。他幫她解決了很多問題,也導(dǎo)致她喪失了獨立生活的能力。

“但是我保證,她以后不會來了。”

“哦,你和我說這個干嘛。”她的嘴又噘了起來,表示不屑一顧。

他嘆口氣,覺得自己又多做了一樁蠢事。

城市的夜空是混沌不安的,揉進了太多燈光而失去了原本的顏色。天已經(jīng)不會黑了。人也不必非在晚上睡覺。

現(xiàn)在是宿舍的工作時間,他打開寫作軟件,默默鞭策自己,最近這段時間都沒辦法集中精神。心里癢癢的,撓又撓不到。不知道邵芳年有沒有睡,要不要說句晚安?他拿起手機又放下,反復(fù)幾次,終于發(fā)了一條“睡了嗎?”剛發(fā)出去,微信即時彈出一條消息:開門。

是小鷗發(fā)來的。宿舍驚慌地盯著門看,不能開,他向邵芳年保證過不讓小鷗來了。于是他回道:不開。小鷗用各種罵人的表情包刷屏,宿舍不理。他認為她喝多了,如果她大喊大叫砸門怎么辦,鄰居會投訴吧,甚至?xí)缶瘑幔克紒y想了一陣子,小鷗突然發(fā)了一張邵芳年的照片過來——她戴著太陽鏡坐在白色的遮陽篷底下吃車厘子,氣定神閑。

他很惱火,馬上問她哪來的照片。小鷗不說,但他猜到了,玩飛盤那天的朋友小鷗認識好幾個。

小鷗:你不喜歡長頭發(fā)。

宿舍:我就喜歡長頭發(fā)。

小鷗:她不會開車,不會開車的都是廢人。

宿舍:我會就行了。

小鷗:她是研究生,你大學(xué)都沒上過,別做夢了!

宿舍:你要多少錢分手費,開個價。

宿舍被激怒了,小鷗那句話戳到他的痛處了,他手指在發(fā)抖,使勁盯著門看,想著要不要出去把小鷗拎進來訓(xùn)一頓。他以前經(jīng)常訓(xùn)她,關(guān)于她日常的懶惰習(xí)性和偶爾的愚蠢行為。但是他不能,誰知道她進來會發(fā)生什么。他絞盡腦汁想怎么說才能勸她走,小鷗卻安靜了。門外也沒有任何動靜。宿舍突然想到,這么晚了樓下有門禁,小鷗是進不來的。她根本沒在門外。

邵芳年回了消息說她沒睡,在看電影。他問看什么電影。她說《了不起的蓋茨比》。宿舍說,是個老片子,在哪看。她說,我朋友搞的一個電影沙龍,每周放部老片。他心里在想邵芳年是和誰一起看電影呢,那個搞電影沙龍的朋友是男的還是女的。

“剛開始,你來嗎?”她竟發(fā)出了邀約。

宿舍到了那個地方,在一條深巷里。車開不進去,只能停在大馬路邊上。沿著巷子走到底有一家門臉普通的咖啡店。里面坐了十幾個人,都在全神貫注看電影。他進來的時候門口的風(fēng)鈴響了,沒有人關(guān)心。他就隨便找個沙發(fā)坐下。沙發(fā)特別舒服,將臀部和后背包裹,像個懷抱。他坐下后開始尋找邵芳年,通過投影的光確認她的位置,然后給她發(fā)微信“我到了”。她回復(fù)“隨便坐”,導(dǎo)致他手機響了,數(shù)道目光齊刷刷地看過來。她也看了過來,眉頭皺起,嘴角往下垂。他趕緊把手機關(guān)了,額頭冒汗,心臟怦怦跳。他沒有心思看電影,一直想東想西。等會要和邵芳年的朋友認識,她會怎么介紹自己?他不擅于社交,要和人家聊什么?

是他多慮了,邵芳年并沒有介紹他。電影結(jié)束后,大家輪流發(fā)表了一些看法和感受,吃了點茶和點心,然后各回各家。邵芳年說,這里來去自由,大家就是點頭之交,彼此都不知道底細,沒有社交壓力。他們從巷子里慢慢走出來,沿路都是金銀花的香氣。邵芳年的腳步聲叩叩響。他說我送你回去吧。她說,謝謝,不過我的車已經(jīng)到了。

他們走出了巷子,路邊停著一輛尾號3333的車。她和宿舍說拜拜,拉開副駕駛的車門。那一刻車里的燈亮了,他看見那個男人的樣子和從前沒什么變化。衣著講究,干凈整潔,手腕上的表似乎換了新款。男人也看見宿舍了,眼神冷漠,充滿了男性之間才能意會的警惕和敵意。

不說她單身嗎?看來是他誤會了單身的意思。“不要吃垃圾食品”——那句話回到了耳邊。

宿舍回去之后一直在寫小說。他不敢停下來,一停下來就胡思亂想,百爪撓心。甚至連手機沒開都不知道——看電影的時候關(guān)機的。寫到天光了累到極點,倒頭就呼呼大睡。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他被敲門聲喚醒。一直沒吃東西,四肢發(fā)麻,他像僵尸一樣走去開了門。小鷗在門外瞪著他。他還沒緩過來,問她怎么又來了。小鷗說,天真哥說你失聯(lián)二十四小時了,我來看看。宿舍揉著眼睛說,可能手機沒電了。小鷗將一個大的蛇皮袋子甩在宿舍面前,說,還給你。宿舍沒戴眼鏡,只看見小鷗模糊的輪廓,她好像哭了,又好像在笑。反正她走了,估計以后也不會再來。宿舍打開蛇皮袋一看,里面都是鞋包化妝品和首飾,他曾經(jīng)送她的禮物。還給他,他能有什么用?愚蠢的行為。袋子就這樣扔在門外不管了,他回屋找手機。開機一看,天真哥果然發(fā)了很多消息,約他打游戲。還有邵芳年發(fā)的一條消息:你喜歡這部電影嗎?

當(dāng)然喜歡。不但喜歡這部電影,也喜歡這本書。《了不起的蓋茨比》是他讀過為數(shù)不多的文學(xué)名著中最喜歡的一本。

他約了邵芳年出來。

這是一套400多平的大平層,當(dāng)?shù)刈罡邩藴实木b房。全套智能家居,進門后,玄關(guān)、客廳、陽臺依次亮起柔和的燈光。他說隨便參觀。她脫了尖頭鞋,光著腳踩在木地板上,走到窗邊,自動窗簾徐徐打開。對面有一座莊園式的豪華酒店,璀璨燈光點綴著酒店門外巨大的音樂噴泉。邵芳年有些出神地說,好像電影里的場景啊。宿舍說,嗯,買這房子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對面的夜景。

他沒想到這么快就帶她來,其實不在計劃內(nèi)。這是一種冒險,而冒險是某種形式的浪漫。他說,接下來的計劃是找個女主人。說這話的時候,他都不好意思看她,故意看著別處。邵芳年說,你說話的時候眼睛不看人,沒禮貌。他只好看著她了。

她的每一個眼神,說話的語氣,撥弄頭發(fā)的手指,都是慢動作。她好像會發(fā)射一種無線波,離得越近,信號越強,他能感受到那種波動,令他的呼吸吐納如同潮漲潮退一樣聲勢浩大。

他說,我會對你很好的;我要給你買最貴的包、最高級的護膚品;我要送你一輛車,只要我買得起你隨便挑。她笑他浮淺。他說,我只是不能全天陪你,財務(wù)自由就意味著時間不自由,我不能停更,不能走下坡路。她問,你到底喜歡我什么?其實你對我一無所知。他說,就喜歡你好看行不行?她無奈嘆氣,簡單粗暴,但也不是不行。

他親吻了她,她沒有反對。他們決定做愛。但他的膝蓋受傷了不方便,讓他很懊惱。她說,那我在上面。

夜空混沌,時而紅時而紫時而藍,窗對面的豪華酒店美輪美奐。噴泉隨著《天鵝湖序曲》的節(jié)奏旋轉(zhuǎn)跳躍。他們癱在沙發(fā)上,四肢仍然交纏在一起。

“你知道嗎,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他想,現(xiàn)在時機恰好。

“嗯。我知道。”她答道。

“不,你不會知道我喜歡你多久了,我真的是拼了才走到這一步,你不會知道的。”他都快要哭了,把自己感動得不行。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眼睛:“我知道了。”

他說:“那你能不能別再和他來往了?”

她愣住了:“你說誰?”

“那輛尾號3333的車。”

她瞪著碩大的眼睛,半晌沒言語。

“我知道你跟他有幾年了,這種男人我見得多了,玩玩而已,不會認真的。”

“他能給你什么,我也可以。”

“你能不能別再和他來往了?”

邵芳年目光沉靜下來,音樂聲也停了。她起來穿衣服,低著頭說:“我們只是睡了一次而已,還輪不到你管我。”她頭也不回地走了,就這樣離開了他的生活。

他當(dāng)時根本意識不到發(fā)生了什么,失魂落魄回到公寓,門口那個蛇皮袋還在。他有些生氣,都是昂貴的禮物,小鷗怎么可以用蛇皮袋來裝。他把蛇皮袋往屋子里拖,結(jié)果袋子底部不知道被什么劃了個大口子,零零碎碎的東西漏了一路。他覺得可笑,又覺得可悲,時間好像停止了,一切都毫無意義。

三年后,宿舍和李嫻雅準備結(jié)婚了。李嫻雅就是那個很會笑的李老師。宿舍追邵老師失敗了,是李老師安慰了他受挫的心靈。沒多久,李老師就搬進了那套大平層。

他們?nèi)ヒ患覍Yu店挑選結(jié)婚用的床上用品,遇到了那個男人。許多零碎的回憶像缺氧的小魚兒出水面一樣冒了出來。宿舍與他對視不到一秒就挪開了視線。李嫻雅卻熱情地喊了聲“叔叔”,還閑聊了幾句。

宿舍拉著李嫻雅問,那是誰?李嫻雅說,是邵芳年她爸爸呀,這家店的老板。他嚅囁著,她爸爸這么年輕?李嫻雅說,十八歲就有了她,能不年輕嘛。李嫻雅得意地挽著他的手,看來你沒騙我啊,果然跟她不熟。

他的臉色又變回了蒼白,踉踉蹌蹌地往后退去。退到自卑里去,退到恐懼里去,退到無邊的寂寞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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