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一部不爽的網文開啟了網文新潮流？
——評《詭秘之主》

南京師范大學 趙楊

《詭秘之主》是閱文集團白金作家愛潛水的烏賊在起點中文網連載的西方玄幻類小說，于2020年5月完結。連載期間，火速霸榜多個榜單，受到億萬讀者追捧，時至今日仍然熱度不減，高居暢銷榜前列。其英文版在起點國際平臺同樣深受海外讀者喜愛，評分一度接近滿分。《詭秘之主》的“現象級”爆款，開創了網絡文學創作新潮流，不止一位作家談及《詭秘之主》帶給他們的影響。

不過，知乎上就有“《詭秘之主》我為什么讀不下去？”的帖子?！氨慌醭缮褚粯拥脑幟?，我看了三四十章，完全讀不下去，可能是沒有什么代入感?！边@并不是提問者一個人的困惑?！对幟刂鳌凡皇恰靶“孜摹?，同時偏離了網絡文學種種營造爽感的要求。風格陰郁，線索隱晦，設定繁雜，升級艱難，敘事多細節，少情感線，雖有升級，但多游歷少開掛，雖有戰斗，但作者也經常做“反高潮”處理……上述種種都“回避”了爽的套路，提高了《詭秘之主》的“閱讀門檻”。那么，究竟是什么讓《詭秘之主》成為一個網絡文學風向的坐標？

一、陰郁凝重的風格：維多利亞+克蘇魯

《詭秘之主》以英國維多利亞時期為背景，描摹第一次工業革命時期的風土人情，同時勾連充滿著克蘇魯風格、SCP基金會元素以及蒸汽朋克情懷的異世界。

維多利亞時代，是一個工業革命促成的時代，有蒸汽機、機械制造、大航海，亦有工廠、貧民窟、流浪漢。它是狄更斯筆下那個“最壞的”也是“最好的”時代，是個體化興起、科學理性生成的時代，也是種種社會新問題滋生的時代。愛潛水的烏賊說，“最早是看福爾摩斯探案集接觸到，之后又看了《呼嘯山莊》《霧都孤兒》《雙城記》等這一時代的名著。這是人類歷史上標志性的一個時代，有醉人的風情，也有尖銳的社會矛盾和劇烈的變革?！?/p>

愛潛水的烏賊同時翻閱了諸多學者對維多利亞時期的研究，諸如《維多利亞時期英國中產階級婚姻家庭生活研究》《劍橋歐洲經濟史》《深淵居民：倫敦東區見聞》等。特別是杰克·倫敦的《深淵居民》，愛潛水的烏賊在接受揚子江網絡文學評論中心的訪談時提到，其中對貧民苦難的描寫讓他有很深的觸動。

作品開篇通過克萊恩身邊的一個人物，就管中窺豹式地呈現了維多利亞時代的時代特征?？巳R恩的妹妹梅麗莎與大部分女孩不同，從小喜歡齒輪、發條、軸承等事物，立志要做一名蒸汽機械師。但她和哥哥們生活在赤貧的環境下，“水快開之前，她打開櫥柜底層抽屜，寶貝般拿出一罐劣等茶葉，灑了十來片進壺里，假裝那是真正的茶水”。除此之外，由于工廠機器大量代替人力，社會最底層那些掙扎求生的貧苦百姓，為了不失去工作，為了活下去，“他們每天忙碌到極端疲憊，卻只能勉強填飽肚子，毫無積蓄，只要失業幾天，他們就將墜入難以自救的深淵。只要給予他們一點希望，他們甚至不會害怕死亡”。一面是原始資本主義積累時期的艱難時世，另一面是快速變革陣痛期隱約閃現的曙光。這就是維多利亞時代特有的風貌。

即使作品引入了克蘇魯神話體系，但《詭秘之主》讓克蘇魯神話和維多利亞時代風格緊密相連。讓人印象深刻的地方是，當異能“小丑”被殺死的瞬間，他張開嘴巴，在喉結不動的情況下，純粹用本身靈性共鳴了周圍的空氣，虛渺的、飄忽的、古怪的聲音隨之響起，吟誦起英國詩人克萊爾的《月草》：

她的花一夜開到天明

但待到白晝睜開了眼睛

被凝視羞得無處可躲

她便在暈眩中蔫萎凋落

文學的引用除了具有將現實和神話緊緊相扣的功能外，也使作品的意蘊更為豐富?，F實和超現實，歷史和神話，在文學作品能指和所指的特殊組合中，在隱喻層面得到了統一。除了當時的詩人克萊爾，《詭秘之主》還引用了丁尼生、盧梭、杰克·倫敦等人的文字，這顯然放緩了作品情節的速度，增加了作品的歷史抒情意味。而從既有網絡文學寫作的“套路”來看，這顯然要“勸退”讀者。

如果在陌生的維多利亞時代風俗畫中添加詭異晦澀的克蘇魯神話體系，那么作品的風格顯然更加陰郁壓抑。所謂克蘇魯神話是以霍華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所創作的《阿卡姆故事集》為基礎，由奧古斯特·威廉·德雷斯整理并完善，并由諸多作家共同創造的架空神話體系。一般來說，所謂克蘇魯風格，并不是要沿用克蘇魯整體神話體系，而是借用克蘇魯神話的基本構架，使用克蘇魯的元素和設定，營造一個神秘、未知、陰郁、恐怖的異世界。

二、繁復冗長的設定和細節

《詭秘之主》中的進階不是簡單的數字和力量的堆疊，作者不惜筆墨設置了一種新奇的力量體系，22條序列10個等級，對應220種魔藥配方和220種與之相關的職業。升級序列繁復，升級方式也十分復雜，晉升需要通過“魔藥消化”以及“扮演法”來實現，即角色通過服用魔藥，扮演對應職業來消化魔藥，才能進行升級。各序列有不同的特點和異能，同時亦有“副作用”。各序列魔藥都有不同的配方。如序列8，讀心者需要非凡材料：成年七彩蜥龍的完整腦垂體，法爾斯曼兔的脊髓液10毫升。輔助材料：栗樹芽孢5克，龍牙草粉末8克，純白精靈花3瓣，100毫升純水。而“扮演法”則更加復雜，必須根據晉升序列的特征演繹相應的角色，進入該角色的社交圈，經歷角色的命運。

這個扮演法所發揮的作用，與其說是為主角增加異能，不如說是讓主角“經歷”，以“親歷”或“觀摩”的角度展現各地區風土人情和社會角色。如克萊恩扮演的小丑、魔術師、無面人等就是在尋找自我的成長道路上前行，在現實社會中承擔著不同的責任、扮演著許多社會角色，從而接觸到社會的各階層。比如克萊恩詐死脫身后，以偵探夏洛克的身份租住在中產階級社區，接觸到了房東太太的“體面”和“優越”。當主角偽裝成冒險暴發戶唐泰斯再次進入貝克蘭德大都市，以貴族身份租賃別墅、籌辦舞會等一系列活動也為讀者打開了上流社會生活的一角……

同時，作者還不厭其煩地插敘維多利亞時期的生活“細節”。比如作者創造了一套二十進制貨幣體系——1金鎊等于20蘇勒，1蘇勒等于12銅便士，1銅便士為3至4元人民幣。克萊恩在貝克蘭德的第一餐是不超過3便士的廉價茶水及夾著劣等黃油的兩片吐司；小餐館消費超過1蘇勒可以獲得含黃油的贈品面包；廷根大學實習期的講師周薪為2金鎊；公共馬車1公里1便士，城內最高限額4便士；等等。

所以，克萊恩升級的速度非常慢，吉云飛曾指出，“近450萬字的規模容納了主角的10次‘升級’，每次‘升級’要間隔大概40萬字”。緩慢的“升級”背后是克萊恩自我成長缺少自覺性?？巳R恩最重要的覺悟“切膚之痛”是隊長鄧恩·史密斯的犧牲，直接促使克萊恩轉變了待人行事的風格，并邁上歷練之路。而這時第一部分213章已經結束了。

接下來，克萊恩經歷了從個體復仇到宏大理想的轉變。第五卷的第145章里，在貝克蘭德大霧霾事件中，主角克萊恩目睹了像秸稈一樣風一吹就倒下的普通人的悲慘命運。出于人性的憐憫以及人類的勇氣，克萊恩最后喊出了“不，我不接受”，選擇和半神們作斗爭。持續的鋪墊和大量的細節讓克萊恩的“成長”較之其他網絡文學男主的成長更加“自然”，但也大大縮減了“爽感”。

三、限制性敘事的嘗試

《詭秘之主》使用了懸疑的手法，但不能不說各條潛在線索十分繁雜，在第一部分，維多利亞世界觀的呈現、神話序列的勾勒、塔羅會、特殊事務行動部、惡靈和紀元穿越等都以“限制敘事”的方式展開。所謂“限制敘事”就是作者不以全知的語氣將整體架構和盤托出，而是通過人物的視角來觀察世界，通過人物的經歷呈現原委。

雖然《詭秘之主》也會暫時離開克萊恩的時空，跳躍到別的時空來敘事，但這種敘事淺嘗輒止，不會超出整體作品設定的由克萊恩自己逐步揭開真相的邏輯。并且不同于一般穿越小說用現代知識來獲得“全知”的能力，克萊恩所處的世界雖然有著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的影子，但世界觀架構和現代世界有很大不同，是一個真正的“異世界”。

限制性敘事比全知敘事的寫作難度更大，對讀者的耐心要求也很高。這給《詭秘之主》帶來了一般網絡文學所沒有的節制、含蓄的特征，也增加了作品“詭秘”的風格。許多讀者對《詭秘之主》諸多配角的塑造不夠滿意，認為他們過于單面，似乎都是克萊恩的工具人。殊不知，《詭秘之主》采取的限制敘事的特征，決定著這些人物都是在克萊恩視角之中，而非之外展開的，所以人物被投射克萊恩的理解，或是只展現出與克萊恩交織的側面。

以上種種只是《詭秘之主》打破“爽文”套路的幾個方面。《詭秘之主》在敘事表意方面不墨守成規，不為所謂網絡文學套路所絆，而是執拗并執著地在架構世界觀、人物成長和故事講述方面力求邏輯嚴密，細節豐富，鋪墊充足。以逼真感取代代入感，即使有“爽感”也做節制性處理，加之《詭秘之主》中關于歷史的發展和“終結”，對“人性”和“神性”的辯證思考，《詭秘之主》以陰郁凝重的色調成就了史詩意義上的幻想世界的創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