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草
醒來時,列車正穿過山洞,窗外一片漆黑,嚴歌透過玻璃反光窺到自己的臉,像一個死去多年的人。她猛然憶起數日之前在墓地里看到的那張遺像——照片里的女人和她長得太像了,這讓她瞬間恍惚,以為那墳是她自己的。為了抵御死亡幻覺,她偏過頭,躲入車廂內小孩的笑鬧聲中,在這樣的嘈雜里,她有一種愉悅活著的感覺,好像她和那些小孩一樣年輕。列車鉆出隧道,重又返回刺眼的光亮中,她打了個呵欠,還想繼續睡一陣。這或許是多年差旅生活養下的惡習——在家中一米八的大床上睡不著,在火車上的窄位里卻睡得香。
小時候,人們總喚她“野伢”,說她喜歡在外頭野,不落家。長大了,嚴歌倒真成了一個“無法歸家的人”,幾乎每一份工作都需要長時間出差。比起家里的客廳、臥室,她更熟悉飛機場、火車站。這是難得的假期,她本該在家中休息的,但連日的失眠使她心慌。她背上行囊,重又踏上旅程,不過這次并非為了拜訪某位客戶,而是去尋一個相識多年的友人。說是朋友,其實她們根本沒在現實生活里見過面、聊過天。說是陌生人,但她們在網上早已是摯交好友。她無法界定這樣一種關系。有段時間,她想把網戒了,把沒有見過面的人全部刪除,有一陣,她又覺得從小就認識的那些人并不是什么至交,她們看起來介入過彼此的童年、少年時代,但在成人后踏上了完全不一樣的道路,彼此之間沒有任何精神溝通和交流理解。
凌帆去世的消息你應該知道了吧?之前我們總是說要去找你玩,但拖了這么久都沒有成行。現在凌帆去世了,我才覺得后悔,應該早點去找你聚一聚的。前幾天,我看到你住的附近在搞一個藝術活動,叫“降臨”,說是一個藝術家做了一個巨型的消波塊扔在海邊,我覺得挺有意思的,想去看看,順便找你玩。
消息已經發出去三天三夜了,“迷宮”并沒有回應。自凌帆去世后,“迷宮”也消失了。嚴歌打開她們三個人組的小群,把群名從“三個人一臺戲”改成了“一起去看消波塊”。嚴歌和凌帆住在同一座城市,早在線下見過面,但“迷宮”倒是和其名字一樣,神神秘秘的,連性別都成謎。“迷宮”從來不發照片,也不袒露自己的真實性別,更不說任何與其現實生活有關的內容,“迷宮”所有的聊天都停留在精神層面。每當嚴歌無法抵御現實海浪的猛烈侵襲時,她就躲進這樣一個避風港中傾訴煩惱。高考失利后,嚴歌進了一所三本院校,她感覺跟整個學校的氛圍格格不入,當別人都沉浸于談戀愛和玩樂時,她一頭扎進圖書館,開始研究榮格心理學、量子物理、小眾電影、拉美文學。宿舍里的女孩放著流行音樂,討論著愛慕的明星,她就一個人戴著大耳機,把自己關進重金屬的世界中。在校園里,她表現得像有社交恐懼癥,到了網上,她則性情大變,變得活潑開朗。當時正流行撰寫個人空間、部落格,她常在深夜游走于不同的部落格間。這種感覺很特別,像是走進一個又一個的房間之中,這些房間不是由實物造成的,亦沒有桌椅、板凳,里面只有墻壁,墻上全是各式各樣的文字。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她忽而迷上了一個名叫“浮玉”的人。她喜歡浮玉的文字,直抒胸臆,又帶著一點兒俠氣。可沒過多久,網上傳來了浮玉的死訊,說其在家里洗澡時,一氧化碳中毒身亡,她留下的最后一篇文章叫《下世紀再嬉戲》。
后來凌帆總說,她們三個人是因死亡結緣的。嚴歌覺得“死”字不吉利,反駁說,她們是因為欣賞同一種文風認識的。文學是不朽的,可以抵御死亡。作家會死,但文學不會。每次談到這里,“迷宮”總是哈哈大笑,說群里的氛圍實在是太嚴肅了,不如聊些輕快一點的東西吧。嚴歌其實比誰都清楚凌帆對死亡的恐懼與迷戀,當她們這些人還浸泡在青春期的各色煩惱中時,凌帆便已收到死神下的判決書——她得了一種無法治愈的先天性疾病,這導致她無法進行劇烈的體育活動,而且只要情緒激動便會喘不上氣。醫生說這種病治不好,患者通常只能活十年左右,要是好好調養、治療,或許能延長到二十年,但治愈的希望是渺茫的。當時韓劇流行各種絕癥、失憶等情節,凌帆的病不但沒有得到旁人的同情,還成了周圍人恥笑她的把柄,她們用各種語言和手段刺激凌帆,企圖逼對方承認自己裝病。凌帆將這些事轉述給嚴歌時,表情很平靜,似乎沒有任何的怨恨,但嚴歌卻覺得這樣的生活實在無法忍受。
“沒有什么是不可忍受的,每個人的命運都是隨機派發的。一開始可能接受不了這些事,時間長了就好了。不生氣了,也不想吵架,反而覺得很輕松快活,因為我可以游戲人間了。”
大學畢業后,凌帆因為身體原因,沒有去上班。她在家里接點自由撰稿的散活兒,然后用手頭僅有的錢買點基金,炒炒股。嚴歌羨慕這種自由的生活,但她知道自己做不到,父母也不允許她這樣。家中閑聊時,她常和父母談及凌帆的事,說著說著,母親就會一臉嚴肅地看著嚴歌道:“你怎么能跟她比呢?她有疾病啊,你又沒有,你是一個正常人。”
到目的地時已是傍晚,嚴歌停在半山腰,看著緋色的云霞,陷入一種浪漫主義情結之中,她相信這是一種好的預兆,暗示她能實現心中所想,畢竟昨日的天氣預報還寫著今日將落大雨,現在卻一片晴好。她循著手機上保留的地址,一個臺階一個臺階朝上走,走到平地,她望著坡道盡頭,深吸了一口氣。六年前,她心血來潮,瘋狂想知道“迷宮”的真實住所,為此,她下單了《博爾赫斯全集》,說要作為禮物贈送給“迷宮”,“迷宮”沒有猶豫,留下了自己的地址。那之后,嚴歌便覺得,她或許可以在某年某月某日來個突然襲擊,讓他們這段友誼由虛擬世界轉回現實之中。
沿街的房子都老舊不堪,還有一些已經無人居住,現下是旅游淡季,也沒看到什么游客。嚴歌看著門牌號,一個一個地數,像是在破解一道謎題。終于數到了心里那個數字,她抬眼一看,倒抽一口冷氣——這是一棟兩層樓高的房子,沒有門,里面也無人居住,門口有一個綠色的小郵箱,但早已銹跡斑斑。屋內亂糟糟的,有裸露出內膽的沙發與碎了的鏡子,再看看地上,有動物糞便與蠕動的蟲。嚴歌很快滅了手機上的電筒燈,退出屋子。這讓她想起古早恐怖片里的種種情節,譬如少女去拜訪通信多年的心儀之人,結果卻來到一座布滿了墳墓與白骨的城堡之中。這里之前有人居住過嗎?這里之前的確是“迷宮”的家嗎?
天已經完全暗了,嚴歌站在街上,不知所措,她確實定了一處海邊民宿,但完全不想去。理發店的三色燈亮了起來,嚴歌瞅了一眼,想起這玩意兒在城市里已經不多見了,小時候倒是看得多。她在書里看過,說古羅馬時期,理發師不僅給人理發,還提供一種特殊的“放血療法”,這種保健服務是被官方明令禁止的,所以他們用了這種標志性的三色螺旋招牌來暗示客戶。紅色代表動脈,藍色代表靜脈,白色代表的則是紗布。到了20世紀,這種謠言被攻破,相關的服務也消失了,三色燈的醒目感被保留,成為全球理發店的共同標志。
嚴歌摸了下自己枯草般的頭發,想著待會兒回民宿再洗一洗。已經好久沒理發了,但她也沒什么感覺。年輕時,愛時髦,兩個月就燙一次頭,還喜歡染發。現在呢,她快四十歲了,頭發越來越少,已經不那么愛折騰了。
“洗頭發嗎?”理發店的阿姨倒是熱情,跑出來問嚴歌有沒有興趣洗個頭,嚴歌本想拒絕,但又想起或許可以從這個本地人身上套出一點關于“迷宮”的消息。這么想著,她又點了點頭,步入了理發店中。墻壁上還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明星,海報顏色已經完全褪掉了,另一邊有一些《還珠格格》的海報。嚴歌之前聽過一種說法,說小地方的流行文化是落后于大城市的,看來的確如此。她一路走過來,仿佛走回童年的生活記憶之中。
“干洗還是水洗?”阿姨問。
“干洗吧。”
“手重了的話跟我說啊。”
嚴歌閉上眼,陷入回憶之中。阿姨的手不重,很溫柔,像是在按摩。她想起之前看的一個驚悚短片,叫《海馬洗頭》,說是有一個叫“海馬洗頭店”的地方,人到了那兒,可以選擇性地把快樂或悲傷的記憶洗刷干凈。嚴歌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一張憔悴的中年女人的臉,眼圈周圍黑黑的,眼袋也大,法令紋格外明顯。在她的頭頂,洗頭發的阿姨正在辛勤勞作,那些洗發水造出的泡沫越聚越高,像一團棉花。有時候阿姨動作大了,泡沫會飛濺入眼,嚴歌下意識地閃縮了一下,自己揉了揉眼,把洗發水給撇了出去。
“不好意思,我給你拿紙擦一下。”
“沒關系的。”
又干洗了一會兒,阿姨說時間差不多了,問嚴歌可以不可以沖水了,嚴歌點了點頭說:“好。”
“我給你貼個眼膜吧,你休息一下,看你的樣子,好像很累。”阿姨笑笑說,“沒關系的,眼膜不要錢。”
是那種隨著時間推移會逐漸升溫的蒸汽眼膜。過去出差時,這眼膜是嚴歌行李箱中的必備物品,好幾次,她抱著電腦寫方案寫得頭暈眼花,就撕下一片眼膜貼上。不過貼完后,她也不敢睡覺,而是立刻洗個臉,繼續寫。她厭惡這種疲于奔命的生活,但又假想不出另一種生活。每當精疲力竭時,她就在那個三人小群里大肆抱怨,好在凌帆與“迷宮”總能用各種方式接住她的話題,使她不至于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現在凌帆去世了,“迷宮”失蹤了,那個群成了個墓地,再無活人氣息。好幾次,嚴歌在里頭自言自語,發了一大段的話,但里面再也沒有其他人的回復了,像是朝水里擲了一塊激不起任何漣漪的石頭。
“阿姨,我想問下,你這個隔壁有住過人嗎?”
阿姨的手停在嚴歌的太陽穴上道:“好久沒住過人了哦,起碼有十年了吧。怎么,你是來找人的?”
“沒有,沒有,就是隨便問一句。”
“我感覺你太累了啊,我慢慢給你洗,你可以稍微閉著眼睡一下。”
嚴歌緩緩閉上眼,感受溫熱的水流撫過自己的頭皮、發梢……在水的作用下,記憶也被沖刷了出來。她再度想起第一次見凌帆時的場景。那一年她二十四歲,本命年,在北京工作。十一假期的時候,她回到老家,約了凌帆見面,位置是新開的星巴克。她來得早些,凌帆則遲到了十分鐘,她把一只新買的芳香護手霜贈給了凌帆,說是在泰國旅游時買的。凌帆笑著收下了,說咖啡她來買單。她們那天聊了許多話題,從費爾南多·佩索阿的詩歌到費德里科·費里尼的電影。她笑著對凌帆說自己打算回家鄉了,但感覺能聊得上天的人不多,還好有你在。凌帆則說她一眼就從人群里認出了嚴歌,因為她打扮得和這座城市里大多數人不一樣。“是褒義的。”凌帆眨眨眼強調道,“你比很多人都有意思。”她們又繼續聊了一些生活上的瑣事,發現自己最初在這個城市里的居所其實只隔兩站路,更神奇的是,她們出生在同一家醫院,只是一個生在四月,一個生在八月。
墻上的鐘都銹了,但時針是準的。時間不早了,嚴歌打算離開這里去往民宿,那邊的老板已經打來好幾個電話了。
“準備在這邊玩幾天啊?”結賬時,阿姨熱情地問著。
“還沒想好。”嚴歌說,“好玩就多玩幾天,看情況吧。”
掃付款碼的時候,嚴歌突然瞥到了柜臺的桌腳,下面墊著一本書,她出于好奇,蹲下來看了一眼,發現是《博爾赫斯全集》里的一本,書的中央已經被桌子壓變形了,她立刻站起來沖著剛才給她洗頭的阿姨吼道:“你這書是哪里來的?”
“怎么了?這是我兒子不要的書,我看大小蠻合適的,就拿來墊桌子了。”
嚴歌推開窗,試圖灌一些海浪聲進來,但撞入眼眸的卻是明晃晃的黃色警戒線——這條線將大海與人隔絕開來。嚴歌下樓,在民宿大廳吃早餐,老板摸著頭走過來,露出抱歉的樣子說,夜里有兩個年輕人被浪卷走了,這里成了危險地帶。前幾天來這里的人也確實太多了,是不太安全。嚴歌叉了塊蘋果,打開微博,發現少年在海邊溺亡的新聞已經上了熱搜,里面交代了兩個男孩的背景,說他們都是高三畢業生,剛高考完,兩個人是網友,一起結伴來玩的。還有人傳送了出事畫面,嚴歌看著其中一個男孩本來已經掙扎著露出了腦袋,下個瞬間,浪又如海神的大手將他按進水中,兩個年輕的生命就這樣消失了。
在凌帆和嚴歌的老家有一處名為凌波門的地方,每年都有人在這溺水。這里毗鄰某知名學府,之前有一個露天泳池,后改為了棧橋,說是橋,其實只是兩條石灰色的路。一開始,這兒并不出名,只是偶有人在此戲水,后來因為這里看日出全無遮擋,有湖天一色之景,在網上被炒作了起來。現在更成為各地游客打卡清單中的必去之地。有一年夏天,嚴歌約著凌帆一起去了凌波門。嚴歌膽小,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腳挪到了細長窄的棧橋上,而凌帆則杵在起點,一動不動。
“你看這些橋像不像迷宮?”凌帆笑著說,“就是有一部分在湖面下,有一部分在湖面上。我們現在看到的只是湖面上的部分。”
“你聽誰說的?我怎么不知道。”
“我瞎說的。”
凌帆笑著,風吹起她的灰色裙裾,讓她看起來更加蒼白瘦弱,可她個子又是高的,整個人像是電線桿上裹了塊灰布。因為常年氣色不佳,凌帆很愛涂口紅,一眼望去像是舊瓷器上描了新顏色。
嚴歌不說話,但心里知道凌帆有點兒喜歡“迷宮”,她其實也喜歡,只是她不說。那時群里的氛圍頗為曖昧,像是兩個女孩互相掩藏著心思,而男孩卻對此一無所知。嚴歌有時也會開玩笑說,你們都沒見過面,你怎么能確認“迷宮”是一個男人?而這時凌帆總是胸有成竹地說,不用見,她就是知道。
吃完早餐,回到房間,嚴歌盤腿坐到白色床單上,開始拼前一天沒有弄完的拼圖。這圖是凌帆送的,之前一直來不及拼,被放在衣柜的最上頭,現在取了下來,才知道終稿是愛德華·霍珀的《航行》。這幅畫的色彩與畫面都很簡單——巨大的帆船占據了視覺主體,乍一看,整幅畫里似乎空無一人,但再仔細瞧下去,會發現有兩個男人正低著頭在駕駛著船,白色的帆像巨石,壓在二人頭頂。有一年,凌帆生日,吹蠟燭時,嚴歌躲到其耳邊,悄悄問:“你許的什么愿?是不是找對象的?”凌帆說:“不是的,我這種人找對象是禍害別人,萬一哪天我死了,那另一個人怎么辦呢?”嚴歌又問:“那你到底想要什么呢?”凌帆說:“我想要的太簡單了,就是一個人獨自出海。”
凌帆想做水手,但身體素質不允許,她把自己所有的夢想都埋了起來,又給自己畫了一個“游戲人間”的外殼,好多次,嚴歌覺得受不了了,因工作或失戀哭得稀里嘩啦,而凌帆卻對每一件事都表現得漫不經心。嚴歌想說羨慕凌帆,羨慕她不用上班,羨慕她的父母那么開明豁達,羨慕她的情緒總是那么穩定。可轉念細思,這樣的生活要用一副病體去換,自己真的愿意嗎?
“咚咚咚。”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她趿拉著拖鞋,打開門一看,是老板。老板笑瞇瞇地說,樓下有個人找她。她站在二樓的走廊上朝下張望,恰好可以看到來者的頭頂——那是一個頭發焗了油的女人,身材有些胖,還背著一個蛇皮袋子。
是理發店的老板,那個為她洗過頭發的女人。那天夜晚,她們聊了很多事,關于女人的丈夫、女人的兒子、女人的生活。嚴歌話少,說得不多,女人話多,但很多事不過腦子。嚴歌本想追問女人的兒子是不是就是她認識的“迷宮”,但女人拿著電吹風,望著上端有些開裂的鏡子,陷入了沉思之中。女人說,關于她的兒子,其實她知之甚少,那是一個古怪的孩子,內向,不活潑,喜歡看書。從少年時代起就獨來獨往。他最愛去的地方是鎮上的圖書館,雖然那里破舊、潮濕,一整個室內都是咸腥的海風味,藏書也不多,但少年甘之如飴。那后來呢?嚴歌追問了好幾句,想搞清楚這個少年的下落。女人停了電吹風,挽起電線,屋子里充斥一股焦煳味。
“后來,后來他就去海上了,跟他爸一樣。”女人嘆了口氣道,“不過呢,他還是聽話的,也蠻孝順,經常跟我聯系。只是不發視頻,他說他不喜歡視頻,而且海上信號不好。”
“嘩啦”一下,信全部掉了出來。女人說:“你是不是就是跟他寫過很長時間信的那個人?七年前吧,七年前,我看到他帶過一個跟你長得很像的女生回來。瘦瘦的,下巴尖尖的。我那個時候高興啊,我以為他會結婚,然后生個孩子,我就幫他帶孩子,結果呢,他還是去當海員了,好幾年都不回來。”
嚴歌拾起桌上的信,看了眼字跡,心跳加速。信一來一回,明顯是兩個人,其中一個人的字她認識,是凌帆的,而另一個人的字,她很陌生,是第一次見。她心中的疑惑在這個瞬間有了答案,原來凌帆和“迷宮”早就認識了,早已是筆友,而她是后來加進來的。她不知道為何凌帆隱瞞了這件事。現在,她也沒法去問她了。
“您兒子有多久沒回來了啊?”嚴歌顫抖著問。
“大概三年吧。”女人眼角含淚道,“也可能是不愿意見我。”
“不愿見您是什么意思?”
“覺得我給他丟臉了吧。”
這時窗外巨大的充氣消波塊被海風吹得鼓脹,隱約有一種要被吹跑的跡象。幾名工作人員趕緊跑了過去,將捆扎充氣消波塊的繩索加固。或許是出于對人類的厭倦,嚴歌自小就有一種奇異的戀物癥,她喜歡的東西也怪,不是洋娃娃布偶,不是首飾,更不是包包。她喜歡畫室內白色的石膏,半截身體的歐式人像,還有透明玻璃櫥窗里那些裸身的沒有生命特征的人偶模特。這愛好太奇怪了,她不敢公之于眾,她只和兩個人說過這件事,一個是凌帆,一個是“迷宮”。凌帆說,她自己更古怪,有一種巨物迷戀癥。按理說,人對過于巨大的物體會產生恐懼,她卻覺得很震撼,一種很刺激的感覺,那些巨大的雕塑讓人望而生畏,但又有一種穿越時空的氣質,人類在那些巨物之前顯得無比渺小。
“當我意識到自己的渺小時,我對有些事就釋然了。”
那時嚴歌不理解凌帆這句話的意思,而現在,那巨大的消波塊填滿了整個窗戶,而她坐在這小小的方形民宿之中,感覺就像有艘外星飛船停在那兒,要接什么人回家似的。難怪這個海邊的裝置藝術作品要叫作《降臨》,這和那部同名電影的感覺太相似了。一瞬間,嚴歌覺得凌帆就是電影里的女主角——雖然她并未習得外星人的語言,可她早已看穿自己的命運。她是先知,是提前一步蘇醒的人,她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樣。
“這是我兒子的照片。我一直留著這一張。他平時都不愛笑,這是唯一一張笑了的。”女人將照片推到嚴歌面前,嚴歌接過來,她看見照片里的男孩穿著海員的衣服,笑容燦爛,身后是晴空與大海。原來“迷宮”就長這個樣子,如此的清晰、明亮,像一條一眼就可以望見盡頭的道路。他和他的網名一點也不像。又或者,這名字其實是凌帆起的,只是男人懶得改,沿用至今。
渴,極度地渴,舌頭舔到上嘴唇,有血的腥味。嚴歌摁開房間的燈,想取一瓶礦泉水喝,才發現之前放在冰箱里的水已經被她全部喝完了。再取的話倒也不是很麻煩,走到民宿一樓就可以,那里有一個水吧還有一個雙開門冰箱,想喝什么,直接去拿就好。
嚴歌揉著眼睛,趿拉著拖鞋,走了下去。銀白的月光透過窗打在木質地板上,微風揚起白色的窗簾,墻壁上懸掛著船舵與沖浪板。一切看起來如此靜謐。走到樓梯中間時,嚴歌嗅到了一股若有似無的腥味,像是某種水生生物的味道。她舅媽年輕時曾在動物園工作過,有一陣,園里建了一個兩棲動物館,她常去那里玩耍。就是那種味道,是蛇,或者蜥蜴,又或者壁虎。嚴歌停住了腳步,扶住墻壁,開始小心翼翼地張望。沒過多久,她發現在一樓旋梯的角落處似乎有一個正在滑行的生物,它的皮是花色的,身形似蟒。
“啊——”
嚴歌的尖叫聲劃破夜空,驚醒了民宿里所有人。一瞬間,燈光大亮,老板率先沖了出來,問發生了什么事。這一回,倒換嚴歌尷尬了,因為她分明看清了那花蟒的真身,只是一個玩具罷了。老板沒有說話,開始罵自己的兒子,說要他不買這種玩具,非要買,又不收拾好,現在嚇到人了吧。被訓斥的小孩也不認錯,用手扒拉眼皮,朝嚴歌做了個鬼臉,罵道:“膽小鬼。”
“要不要我們陪你一下?”老板和老板娘觀望著嚴歌說,“反正我們夜晚也有事,可以在客廳里多陪你一下。”
嚴歌點了點頭,坐回了早晨和發廊老板交談時坐的長椅上。其余的客人繼續回去睡覺了,民宿老板和他夫人則抱著一個筆記本電腦坐了下來。
“這么晚了,你們還玩電腦啊?看電視劇嗎?”嚴歌沒話找話地說著。
“不是的,我們在搞點別的事情,在參與一個朋友的葬禮。”老板意識到這種說法很詭異,讓人摸不著頭腦,馬上坐直身體補充道,“是游戲里認識的一個朋友,同一個幫會的。我跟我老婆也是因為游戲認識的。”
已經二十一世紀了,通過虛擬網絡建立友誼乃至結婚已經是十分正常的事,嚴歌單手托腮,望著窗外的夜色,回想起二十年前,她和凌帆、“迷宮”共同參加的那場網絡追悼會,當時論壇里很多人都浮了出來,大家以十分原始的發帖接龍方式度過了那個肅穆、悲傷的夜晚。嚴歌第一次感到,她可以距離一群人這么近又那么遠。他們來自不同的城市,身處完全不同的地理位置,有些人甚至生活在大洋彼岸,但在那個夜晚,他們的心連在一塊兒,為了同一個人的逝去而惋惜、憂傷。
“來,來,來,快來!”老板把老板娘攬了過去,嚴歌也好奇地繞到了二人旁邊,只見電腦畫面中,一群身著仙俠服飾的人正圍聚在一片池塘前,在他們身后是亭臺樓閣與高懸的月亮。下一秒,煙花綻放,他們都坐了下來,在屏幕上刷著那位逝者的游戲名。
如果“迷宮”沒有失蹤,嚴歌大概也會提議在游戲里為凌帆舉辦一場葬禮。他們三個人雖性格各異,但有一個共同點,全是游戲菜鳥。當其他人在那種武俠游戲里,圓自己御劍飛行之夢時,他們三個人找了一款特別童稚的生活類游戲一起玩。那個游戲叫動物森友會,里面玩家角色都是人形,而其他的NPC(非玩家角色)則全是動物。玩家每天要做的就是種種花,釣釣魚,打扮自己的房子,又或者在廣場中央和小伙伴們一起合影,聽一個小動物開的演唱會。好幾次,嚴歌一邊玩,一邊笑著對凌帆說,等我們老了,我們三個人就一起租個院子,然后就像這個游戲里一樣生活,一起養老。凌帆每次聽到這里,都會淡然一笑道:“我不用養老的,因為根本就不可能活到老。”
遺像里,凌帆的臉那樣年輕、明媚,像個二十多歲的小姑娘。那張照片是她替凌帆拍的,當時她們兩個人結伴到海邊游玩。走到一片消波塊邊,凌帆站了上去,然后指著那些混凝土的幾何體道:“你知道這些東西是干什么的嗎?”嚴歌以為是建筑廢料,搖了搖頭。凌帆接著解釋說:“這個東西叫消波塊,是專門放在海邊的,用來吸收海浪或者大水拍打的沖擊。這玩意兒一開始是法國人發明出來的,后來普及到了全世界。”
“這個東西真的有用嗎?長得跟玩具一樣,要是它們有用,是不是海嘯就不會威脅到城市了?我看,這些東西就像是多余的裝飾品,只有心理安慰價值,沒什么實際作用。”
“應該有用吧,只是我們看不到。”凌帆笑著,海風拂起她的長發。她把帽子摘了,任由風穿過她的發絲。沒過一會兒,風突然息了。嚴歌拿起單反,抓拍了好幾張相片。
“說不定,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消波塊,復活島人像也是。”
翌日清晨,嚴歌發現海邊的巨型消波塊不見了,黃色的警戒線也撤了,海邊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只剩下一片片水泥色的消波塊和孤零零的游客。她問老板,消波塊呢?老板說,不是在那兒嗎?嚴歌搖搖頭說,我指的是那個大的,特別大的,像電影里的道具一樣的那個。
“哦,被風吹跑了,昨天后半夜,風特別大。”
夜里,嚴歌醞釀著退房走人。就在這時,她嗅到了燒紙的味道。窗外,海呈現靜謐的藍色,在海邊,許多人在陸地上用粉筆畫了一個圓,將紙錢扔在中央。嚴歌看了一眼房間里的日歷,果然快到七月半了。過去她聽人說過,若是在七月半時遇蛇,說明逝去的親人回來了,不需要害怕,她蜷在白色床單上,又想起那只栩栩如生的玩具花蟒。
為了避免灰塵進來,嚴歌將房門和窗戶緊閉,坐了一會兒,又覺得屋里憋悶。她拿起一個圍巾,弄成斗篷形狀,披在了身上,步了出去。在開門的瞬間,焦煳的味道混著海風的潮濕味撲入鼻中,她猛烈地咳嗽起來,一咳便是勾一發而動全身,整個身體都難受。像是地獄的業火在燒,又像是樂園里的篝火升起。她站在那兒,無處可躲,消波塊的顏色越來越淡,融入了環境之中,仿若消失。
“到這邊來,這邊不嗆人。”有人一把抓住了嚴歌的胳膊,將她拉到旁邊,果然,這兒是個死角,風灌不進來,煙熏的味道也少了許多。嚴歌揉揉眼,定睛看了看眼前人,竟是那個理發店的阿姨。
“緣分啊。”阿姨笑著說,“我們又見面了。”
嚴歌笑了笑想,這個鎮子就這么大,所有的人抬頭不見低頭見,一個星期里遇上個兩三次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我是來給我男人燒紙的,他走的時候,我剛懷孕不久,別人都說,把孩子打了吧,免得以后帶個拖油瓶,不好改嫁。但不行啊,我舍不得,我感覺我都能聽到他的心跳了,怎么能打呢?”
嚴歌見女人快哭出來,便從荷包里掏出紙巾,遞了過去。女人取出一張,擦了擦眼,道了一聲:“謝謝。”
“你是不是認識我兒子?你如果認識他的話,就幫我跟他說,跟不跟我視頻,跟不跟我打電話都沒關系,只需要告訴我一聲,他還平安,就夠了。我沒有那么多的要求。”
過去嚴歌不懂什么是薛定諤的貓,不相信這世界上有模棱兩可的事。這一瞬,她突然恍然大悟。如果確定阿姨的兒子就是“迷宮”,那么她可以說他們兩個是朋友,是認識的。可如果一切只是湊巧,“迷宮”另有其人,那么,她又怎么執行他人的托付呢?況且,她也聯系不上“迷宮”了,這次的尋人之旅是失敗的。
紙錢燒完后,火滅了,這里又恢復了一片黑暗。嚴歌和女人席地而坐,開始聊天,或許是知道此后不會再相見,嚴歌的態度顯得十分的輕松。而女人是健談的,這或許是多年從事服務業養出來的習慣。
“他好像只喜歡看書,不喜歡人。不喜歡任何人。所以后來我看著他帶了個女孩回來,我滿心歡喜,以為他正常了,有救了。結果呢,沒過多久,那個女孩回家了,我兒子也出海了。”
“你到底是不是那個女生啊?”女人帶著頗為期待的眼神望著嚴歌,嚴歌接受不了這么高濃度的期待值,她立刻搖了搖頭,避開女人的眼神,用游客掉落的樹枝在沙灘上胡亂涂畫起來。
從海邊回來后,嚴歌失眠了三天。第四日的下午,她從箱子里翻出買來的特產,準備給凌帆的父母送過去。凌帆家和她家相距不遠,只有半站路的距離。凌帆離世后,嚴歌和凌帆的幾個老同學約定,每隔一陣,輪流給二老上門送吃的,陪老人聊聊天。嚴歌翻開日歷,距離自己履行“職責”的時間也近了。
剛踏進門,一股中藥味撲面而來,這是一棟建于八十年代末期的老宅,雖然城里一直在拆拆建建,但這一塊兒始終沒有被“眷顧”到,還保持著極其原始、落后的模樣。
她本想坐下來寒暄一陣就離開的,然而凌帆的父母太熱情了,硬是留下她來吃飯。是溫馨的一餐,桌上有紅燒魚、番茄雞蛋湯、清炒蓮藕片等,都是一些簡單但美味的家常小菜。過去嚴歌總是夸凌帆家里的家庭氛圍好,因為父母和子女的關系像朋友而非上下級。凌帆說,那是因為他們知道我命不長,所以凡事都哄著我,也不對我提要求。
飯畢,嚴歌幫凌帆父母收拾好了碗筷,準備回家。這時凌帆的母親望著她說:“小帆有封信,說是等她走了一個月之后轉交給你,放在她房里的書桌上,你進去看一眼吧。”
嚴歌起身,推開臥室的門,一股海風味彌漫著整個房間,這是凌帆喜歡的一種小眾香水的味道,是她們兩個人一起買的。嚴歌按下房間的燈,看到墻壁上懸掛著一個木質的舵,在那只舵旁邊是愛德華·霍珀的《航行》。這臥室不大,只有十平方米左右,但被布置得文藝、整潔。凌帆的床靠著臥室的窗,透過窗,湖面呈現出波光粼粼的樣子。房子雖然很老,但毗鄰的湖景卻是許多高檔住宅都享受不到的風景,那張小小的床如同臥在水色之中,如同一艘小船。在床旁邊,是書桌,書桌上躺著一封海藍色的信,信封上寫著一行小字——“嚴歌(收)”。
歌子!抱歉以這種方式和你聯系,希望沒有嚇到你。本來想給你發定時的電子郵件,可是考慮到我也不知道自己具體什么時候會走,所以只能手寫一封信,由我的父母代為轉交了。
這一個月里,你還過得好嗎?我想我的離開或許會讓大家悲傷一陣,但你們很快就會從這種情緒里走出來的。我之前在網上看到過一段話,他說我們每個人都是老天爺手里的沙子,他把我們撒到人間來,只是讓我們玩一會兒的,等他覺得我們玩夠了,就會把我們收回去。你曾經對我游戲人間的生活態度表示過不屑,可我覺得你也太緊繃了。你一直小心翼翼避讓著什么,好像生怕哪里做得不對,就會出什么大事,其實我想說,一切都順其自然吧。
準確來說,這是一封道歉信,我有一些事情一直沒有告訴你。不講出來,我會靈魂不安。想必你也早就覺察到了,“迷宮”失蹤了。他的離開如此倉促,以至于你無法接受,對嗎?
現在,我要很認真地告訴你,從三年前開始,“迷宮”這個角色就是由我扮演的,真正的“迷宮”已經死了。我知道騙人是不對的,可一旦這個謊撒下去了,人就會用另一個謊來圓這個謊,后來積少成多,再也無法回到當初的模樣。好多次,我想找你說個清楚,告訴你有關“迷宮”這個人的全部真相,可是我實在是不敢開口。他的賬號本來就是我幫他注冊的,所以我有他的密碼。
這幾年來,我不但在群里扮演著他的角色,還跟他的母親聯系著,阿姨還不知道她兒子已經去世的事。在這里,我要很冒昧地請求你一件事,如果可能的話,你可不可以繼續假裝“迷宮”還活著,和阿姨繼續聯系?
你知道的,有些人是另一些人活著的全部理由和寄托。我曾經看過一個科技報道,說用不了幾年,待VR(虛擬現實)技術完全成熟后,人就可以用高科技設備和逝去的親人相見。同時,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完善,還可以利用死者生前的資料來形成一個完整的AI(人工智能),這些AI可以和死者的家屬進行對話,就好像那個人還活著一樣。很可惜,我還沒活到這個技術成熟就已經去往了另一個世界。
也許你并不想原諒我,也許你覺得我說得一切都不可理喻,也許所有的東西都只能等待時間來消化。過去,我們三個人的小群就跟一個防風大壩一樣,你習慣在里面傾灑你的喜怒哀樂。而現在,一次抽走了全部的磚石,你可能會覺得非常的難受和不適應。但我希望你堅強一些,盡可能堅強一些。
總說要走,但不知道何時會啟程,這個時間點終于來了,人居然變得異常平靜。你不用替我難過、哀傷,我已經習慣了。
祝你未來一切都好!
你的朋友 凌帆
許多年后,嚴歌才意識到,凌帆說的話就是一句又一句的謎語,這些詞語連成了一片迷宮,她要花好多時間才能參透里面的奧義,找到那最終的出口。她捏著那封信,呆立于窗前,明明是風平浪靜的傍晚,卻生出波濤驚涌之感。她覺得風很大,很兇,像刀子拍在臉上,她試圖躲避這洶涌的海浪,可現實還是不顧一切將她卷了進去。她身心疲憊,沒有任何可與之抗爭的能力。她掉了下去,被浪卷走了……千鈞一發之時,一只手抓住了她,將她帶了出來,她浮出了海面,但身體還是冷的,冷得像月亮的臉。
她拿起手機,給“迷宮”發了一個信息,房間的角落處,凌帆的手機屏幕亮了起來。這時,凌帆的母親從客廳走了過來,拿起手機道:“小帆走了以后,我們一直都在給她手機充電的,一天都沒有斷過。”嚴歌望著亮起的手機屏幕,想起暗夜森林里的螢火蟲,也是這樣,一閃,又一閃。
嚴歌放下信,拾起了書桌上的相框,相框里,是兩個女孩的背影。夕陽鋪灑在湖面上,棧橋上坐滿了遠道而來的情侶,兩個扎著馬尾辮的女孩站在和棧橋有一定距離的地方,靜靜望著遠處碎金般的湖與緋紅色云霞。這是在凌波門拍的,當時嚴歌吵著鬧著,說她們認識這么久了,怎么連個合影都沒有?凌帆笑著說,你不知道嗎?最好的朋友之間反而是沒什么合影的。嚴歌說,不管不管,我今天非要找人給我們拍一張。就這樣,她在路邊攔下了一個卷頭發的男人,讓他給她們拍下了這張合影。嚴歌從相框里取出照片,翻到背面,發現那后面寫了四個字——“游戲人間”,這是凌帆的座右銘。這一瞬,嚴歌忽然覺得前所未有的困,她想躺下來,躺到面前那張窄小的床上去,然后任由這張床送她駛向大海。
有一年的夏天,嚴歌辭了職,有了短暫的休息期,在跟父母吵架后,她搬到凌帆家中住了一陣。夜里,兩個人聊了足足五個小時,她們談到彼此對愛情的看法,談到對環游世界的憧憬,談到和父母之間的一些隔閡,談到鬧得沸沸揚揚的世界末日一說。嚴歌縮在被子里,露出兩只小獸般機敏的眼睛,她喃喃著,萬一真的世界末日來了怎么辦?凌帆笑著說,沒關系的,這有什么好怕的?就這樣,嚴歌帶著對末日的恐懼睡了過去。翌日清晨,她在朦朧中醒來,窗外還是一切漆黑,太陽尚未造訪人間。她揉了揉眼,忽而發現窗外的湖面上停著一艘船,她想叫醒凌帆,告訴對方這一驚異發現,下一秒,她又意識到這太魯莽了。就這樣,她坐在床上,癡癡地看了一會兒,小船沒過多久便走了,又留下空無一物的澄靜湖面。嚴歌回頭,發現凌帆轉了個身,用背對著她。在將明未明的天色中,凌帆睡得極沉,鼻腔發出平穩的呼吸聲,她背部的脊骨透過輕如蟬翼的睡衣透出來,仿若海邊綴成一片的水泥色消波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