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雨
我的目的地是革命老區阜平縣五丈灣的一座山頂。這里的山頂已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山頂,而是層層梯田的最頂端。春光四月,層層梯田上,桃花正嬌艷怒放。車子在花海中行進,越窗而入的春風撩起座位上的書頁,似在講述眼前這座“智慧果園”的故事。
2018年7月的一天,吳澤年接到一個電話。電話是澳洲的牛童打來的,說他父親在阜平的公司缺少人手,希望他能去幫忙。吳澤年和牛童并不陌生,兩人剛剛結束了大學四年的同窗生活,情同手足的情誼讓他們對彼此的聲音都很熟悉。時年二十二歲的吳澤年勾畫了一幅藍圖,他對未來的期望是在北京一家高科技公司從事和他大學專業相關的工作。
出生于新疆的吳澤年在烏魯木齊讀完了小學和中學,并在父母望子成龍的期盼中進入澳洲麥考瑞大學學習計算機。在這里,他遇上了牛童。目光對上的一剎那,同樣的黑眼睛和黃皮膚就產生了電流一般的吸力,吸引著他們同時說出令人迷醉的母語。此后的四年,兩人同吃同住,一起勤工儉學,一起暢想美好的未來。兩人約定要一起做點事。這個“事”有許多可能,但吳澤年從沒想到要和“農業”扯上關系。
那一年,畢業回國的吳澤年在北京獲得了一份理想工作;牛童到悉尼科技大學攻讀碩士。而祖國大地上,人們正在打響一場轟轟烈烈的脫貧攻堅戰。牛童的父親牛紅生,出生于一個革命家庭,他決定要為農村脫貧攻堅出一份力,并把目光鎖定在了革命老區阜平。
牛紅生選擇了荒山,因為他覺得荒山開發更能讓百姓長期受益。但向荒山要效益是何等艱難?困難一個接一個,把企業卡在了瓶頸處。一次越洋電話中,他吞吞吐吐表達了希望牛童做農業的想法。電話打得是如此艱難,牛紅生拿電話的手微微抖動,喉嚨也緊張得干澀沙啞起來。他的內心在劇烈地打架,難道真要把兒子綁縛在艱苦的大山里嗎?
從這個電話起,牛童鄭重思考起和吳澤年相約的“事”。海這邊,吳澤年經過幾天思考,決定放棄大都市的繁華,去那個他聽也不曾聽過的地方做農業。
他倆的約定是,吳澤年先去打前站,熟悉情況,等牛童碩士畢業歸國,再一起做“事”。
一句簡單的約定讓吳澤年在阜平的大山一待就是四年。2018年正是阜平荒山開發、植樹造園的一年。吳澤年至今清晰地記得幾十臺挖掘機在柏崖山上施工的場面。隆隆的轟鳴聲和揚起的煙塵讓他有了穿越感,恍惚進入某個似曾相識的歷史深處。愛好文藝的吳澤年激情澎湃。這種感覺像春日種子的萌發,像山下禾苗的拔節,和著全國脫貧攻堅戰的號角,一次次撞擊他青春的胸膛。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他的青春能和國家的脫貧戰略連結在一起,也不枉青春一場。
吳澤年在阜平的深山野嶺過起了“桃花源”生活。為了工作管理方便,公司在山上蓋了幾間活動板房。板房冬冷夏熱。冬天,晚上的寒氣會把門縫凍住;夏季,雨點砸在房頂上,有排山倒海之勢……
最讓吳澤年無法承受的是精神上巨大的孤獨。從小在城市長大,現代生活已深入骨髓,突然離群索居,他就像獨行的旅人,被四周空寂的大山吞噬。晚上,重重黑暗包裹著一盞孤燈,靜聽,草蟲細碎的低鳴像海浪一般鋪天蓋地襲來……
啊,無邊的夜啊!
一只小狗跑到了山上,一只小貓跑到了山上,吳澤年收養了它們。四年里,他一共收養了三只流浪狗。他給頭上長有黑白花紋的小狗取名“奧利奧”。“奧利奧”是他愛吃的一款餅干。在這里,他的“奧利奧”雖然不能充饑,卻比餅干重要得多。他同“奧利奧”說話,同“奧利奧”嬉戲,他甚至成了“奧利奧”的媒人。
“我的‘奧利奧’在山上生了三撥孩子了。”吳澤年突然笑起來。他笑起來的樣子頗有些云淡風輕的況味,好看的眼睛深深地彎著,但眼里的那抹光亮分明有了穿透風雨的力量。
吳澤年排解孤獨的另一種方式是和牛童聊天。兩人在約定時間走進同一個對話框。那段日子,如果說牛童是風箏,線緊緊攥在吳澤年手里;如果說吳澤年是風箏,線又緊緊攥在牛童手里。他們彼此約束,又彼此依賴,暢想著用智慧和學識在阜平這片土地上描摹一幅青春圖景。
2019年年底,牛童歸來了。在北京家里過完年后,他匆匆向阜平趕。同時向阜平趕的,還有吳澤年、楊明乾和方正豪。1991年出生的楊明乾和1994年出生的方正豪是牛童在悉尼科技大學計算機專業的研究生同學。牛童同他倆說起他和吳澤年約定的“事”,問愿不愿加入?他倆沒經多少思考就答應了。這種答應不是輕率,是多年的相濡以沫形成彼此間的信任,也是海外學子改變祖國貧弱農村面貌的決心和勇氣使然。
年后的開工季,有多少人離開生養他們的農村到城市去,而他們恰恰相反。
牛童是幸運的。對牛童的選擇,他的母親一百個反對,但眼界開闊的父親支持他,其他同學就沒這么幸運了。已在北京一家互聯網公司找到工作的楊明乾,不得不對家人撒謊,說他在北京工作;方正豪的父母情緒激動、措辭嚴厲;四年前來到阜平的新疆小伙兒吳澤年同父親整整吵了一年架。
當夜夜面對滿天的星斗時,最難耐的寂寞讓牛童也曾質疑自己的選擇。每天頂著烈日在果園和山路間行走。理想和現實的落差,讓牛童的情緒像面前的山谷,高高低低。“隱居”的日子,他們深入思考人生的價值,也更懂得了堅守的意義。
“做農業很苦,得能忍,耐得住寂寞,變成‘忍者神龜’,才能成功。”牛童鼓勵伙伴們,也鼓勵自己。
信仰來自于骨頭深處流淌的血脈。大約在牛童留學的第七年,他回家探親,父親帶他在阜平的大山轉了一圈。站在峰巔處,微涼的風吹拂著他年輕英俊的臉。他望著廣闊美麗的河山,一股激情在胸中鼓蕩起來。異國他鄉,他已見過美景無數,但沒有哪一種風景讓他熱淚盈眶。他暗暗下定決心,他要做新時代的“愚公”。
說實話,人們很難把“智慧”二字和果園扯上關系,畢竟種地是每一個農民都會的農事。
待把農民招工上來,問題就一一顯露。一家一戶的小農經濟,讓農民習慣了傳統的經營模式,不是肥施多了,就是水澆少了,他們沒有時間和效率觀念,進了園子,就像鳥飛進叢林,工作數量和質量完全憑良心和經驗來。公司聘請的技術員管理方案也各自不同,有時為一棵果樹的剪枝方法吵得不可開交。更困難的是對物候期的把握。農業是靠天吃飯的行業,澆水、施肥、剪枝、疏花、采摘、運輸一天也不能耽誤,任何環節出現問題,就意味著一場收成的災難。
2020年,五丈灣的黃桃采摘得晚了,熟透的黃桃就像一個個軟柿子從樹上掉下來。牛童望著滿地的桃子,心中涌起一股酸楚。他蹲下身,痛惜地撫摸那些腐爛的桃子,像撫摸滿地夭折的理想。
性格沉穩的牛童,不愿讓工人看到他眼里的淚花,便站起身遙望遠山的夕陽。雨后的夕陽把天邊的烏云映照得一片通紅,一枚蛋黃在大山的縫隙中跳了一下,隨即落到山的那一面。
果園瞬間就暗了下來。呆呆站立的牛童,大腦卻被一道閃電擊中了。
如果……如果……
他意識到,這個稍縱即逝的想法,將會改變他的果園。
他急急地回山頂的住所,還沒到門口就吆喝開會。四個人的會很好組織,無非你到我宿舍或我到你宿舍。那一晚,五丈灣的山頂上,一盞昏黃的燈整整亮了一夜。四個小伙子索性走出室外,在星星和蟲鳴的陪伴中,興奮地討論電光石火的想法。
他們一夜無眠。
可以說,大數據云平臺的設想是大膽的。如果把平臺比作人,那么這人必須集農業、IT和工程知識于一體。一個人一輩子學會一件事就不容易,而他們,僅僅只有IT知識啊!
他們曾把版塊分包出去,但很快發現,版塊和版塊之間猶如油和水,根本不能融合,而他們需要的,是把每個版塊揉碎打爛,圍繞果園形成全新的模塊啊。
在又一次的失敗中,牛童無奈地攤開雙手,不知該對誰發火。望著身邊的人,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他的三個同學身上。
他笑笑說:“沒關系,不是還有我們嗎!難道農業和工程比IT還難?”
三人齊齊盯住他,不約而同地“嗷”了一聲。這“嗷”聲很中國化,恍然大悟一般,然后四只拳頭就碰在了一起。
從那天開始,一年多的時間里,他們在果園、計算機和工程上反復考量和計算。為了搜集果樹生長的第一手數據,他們每天在果園行走,皮膚曬黑了,灼傷了,雙手粗糙了;晚上,他們鉆進宿舍啃那些枯燥的工程書,徹夜不眠。方正豪和楊明乾三四個月就啃完了四五本大部頭。有了靈感,他們就設計工程圖,一張又一張,然后按設計在果園安裝灌溉系統、氣象站和監測系統,最后把工程和大數據云平臺連接起來。
談這段經歷時,牛童清瘦的臉上顯出肅穆和滄桑,好像剛剛從戰場上下來。誰說他們的舞臺不是戰場?他們用受過良好教育的大腦,同落后的農業方式打了一場攻堅戰。他們要讓“智慧果園”的農業之花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燦爛地綻放!
2021年7月的一天,正在保定洽談業務的牛童接到方正豪的電話。那端,掩飾不住激動。
云平臺通了!
牛童不相信似的“啊”了一聲。這聲“啊”穿越了千山萬水,變得凝重和滯澀。“通”意味著多少次的“不通”、多少次的修改和多少次的差一點半途而廢。
牛童終于沒讓眼淚流出來。走出商超,沿著繁華的馬路,他看到了西天有一片火燒云。他盯著火燒云一動不動。火燒云的下面,有一片廣闊的果園,那是他的果園……
在五丈灣園區,我參觀了他們的大數據云平臺。眼前的屏幕上,四個園區六千畝四十五萬棵果樹,像一排排士兵站在我面前。
吳澤年講解說,因山區沒信號,他們運用了LORA遠程通信模式。它是靈敏的通信兵,把每一棵果樹和大數據云平臺連接起來。我看到一架架帶有太陽能電路板的“風車”,那是果園的氣象站,用來檢測果園的光照、風速、溫度和濕度。那些像網線一般的水肥自動化灌溉系統也映在屏幕上,它們曲曲彎彎,像一條條腦回路,把果園和大數據云平臺連接起來,真正實現了“智慧果園”的“智慧”稱謂。大數據云平臺不僅讓規模化農業得到保障,還付諸幾個按鈕,讓果園管理更科學、更及時、更精細。
望著面前的年輕人,我激動起來,他們是新時代的農民,新時代的農村會因他們而生輝。
太行山的果園花開正盛,淡淡的香味不時飄進我的鼻腔。再過幾天,花落了,青果便掛上枝頭,再過一些日子,離天最近的水果就可以走上人們的餐桌了。
幾個農人從果園走出來,他們帶著寬寬的遮陽帽,邊走邊嬉笑。他們是山下的村民,也是新時代果園的工人。他們跨上電動車沿山中寬闊的水泥路風馳電掣,山谷便蕩起一路笑聲。
哦!這里不能再稱為山谷,而是果園!